洛陽的秋,總帶著一股鐵銹與血腥混雜的氣味。
董卓的涼州兵像黑色的潮水,漫過皇城的每一塊磚石。西園校場的操練聲晝夜不息,那是刀戟碰撞的悶響,夾雜著羌胡口音的粗野呼喝。宮墻之內(nèi),廢立的流言早已不是流言——少帝劉辯被幽禁于永安宮的消息,像地底暗河般在朝臣間無聲流淌。那位新立的陳留王劉協(xié),不過九歲,坐在龍椅上像一尊過于寬大袍服里的精致木偶,而真正牽動木偶絲線的巨手,正屬于那個在嘉德殿上帶劍行走、聲如洪鐘的隴西梟雄。
并州軍營的氣氛,則繃緊如一張拉滿的弓。
丁原的帥帳里,燈火常常燃至后半夜。地圖、文書堆積如山,這位以武勇剛直著稱的刺史,眉頭鎖成了深深的“川”字。他與董卓在朝會上的幾次公開爭執(zhí),已讓雙方麾下的兵卒在街市相遇時,眼神都帶著火星。并州軍與涼州軍,兩股同樣剽悍的邊地力量,在洛陽這口沸騰的鼎中,不可避免地走向?qū)_。
林宸坐在屬于文書小吏的狹窄值房里,指尖拂過簡牘上墨跡未干的數(shù)字。他面前攤開的,是并州軍各部最新的糧秣消耗與人員冊錄。借著搖曳的油燈光,他能從這些枯燥的條目里,勾勒出呂布麾下那支并州狼騎的輪廓——馬匹精良,甲胄鮮亮,補給永遠(yuǎn)優(yōu)先,丁原的偏愛幾乎不加掩飾。也能看到張遼所部那些并州老卒的堅韌——他們像河床底的石頭,沉默,消耗最少,卻往往被填在最需要穩(wěn)固的防線。
他蘸了蘸墨,在一方素帛上寫下:
“董卓勢大,然其根基在涼州,洛陽如懸卵。明公持大義,擁強兵,彼所忌者,非僅營外刀兵,尤在肘腋之患。狼顧之徒,重利而輕義,近在咫尺,不可不防。內(nèi)固根本,外聯(lián)忠直,緩圖之,方為上策。”
沒有署名。字跡刻意工整到近乎呆板,失去個人特征。他小心吹干墨跡,將帛書折成小小一方,塞進(jìn)一個普通的軍報封套。借著送遞尋常文書的機(jī)會,他將這封匿名信混入了需要刺史過目的那疊文牘最下方。
做完這一切,他走出值房。秋夜的寒氣撲面而來,遠(yuǎn)處董卓府邸方向似乎有宴飲的喧囂隱約飄來,而并州軍營中,巡夜士兵的腳步聲沉重而規(guī)律。他看見呂布那頂標(biāo)志性的赤幘(zé)大帳依然亮著,有人影幢幢,似在聚飲。更遠(yuǎn)處,張遼營區(qū)一片寂靜,只有幾點哨火明滅。
三天過去了。
那封匿名信如石沉大海。丁原的注意力完全被董卓在河?xùn)|的兵力調(diào)動、被朝中那些墻頭草大臣的曖昧態(tài)度所吸引。帥帳中議事的核心,始終是如何“正面對抗”、“清君側(cè)”。林宸曾親眼看見丁原將一堆文書(其中很可能包括他那份)不耐煩地推到一邊,對長史說:“此類妄測臆度之言,徒亂人心!大丈夫當(dāng)陽謀決勝,豈效宵小行徑,疑忌自家股肱?”
“自家股肱……”林宸默念著這四個字,心底泛起一絲冰涼的漣漪。他看見呂布騎著那匹神駿的赤兔,在營中馳過,所到之處,并州兵卒皆投以混合著敬畏與狂熱的目光。丁原看呂布的眼神,是毫不掩飾的欣賞與倚重,仿佛那不是一部將,而是他手中最鋒利、最值得驕傲的寶劍。
歷史的慣性,原來并非史書上幾行簡略的記載。它是人心深處固有的信任與情感,是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盤根錯節(jié)的習(xí)慣與認(rèn)知,是時代局限下視野的天然屏障。它沉重、粘稠,如同裹挾一切的泥石流。個人的預(yù)警,哪怕基于確鑿的未來軌跡,在這股慣性面前,也輕飄得像試圖阻擋車輪的一片落葉。
林宸再次整理軍籍冊時,手指在一個名字上微微停頓:李肅。一個并不十分起眼的涼州籍軍官,近來與呂布帳下之人往來似乎稍顯頻繁。記錄上只是幾次尋常的物資交接與禮節(jié)性拜訪。無人會覺得異常。
只有林宸知道,這個名字,在未來某一天,會與一匹赤兔馬、一堆金珠,一起成為撬動歷史的微小而關(guān)鍵的支點。
他合上冊簿,走到帳外。夜空漆黑,無星無月,厚重的云層低壓著洛陽城的飛檐斗拱。風(fēng)從北邙山方向吹來,帶著土腥氣和隱約的寒意。并州軍營的旗幟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董卓府邸的喧囂早已沉寂,整座城市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在黑暗中醞釀著一次血腥的呼吸。
他感到一種深切的無力,但在這無力之中,某種更冷靜的觀察力卻愈發(fā)清晰。他改變不了丁原的判斷,扭轉(zhuǎn)不了呂布的選擇,甚至無法讓張遼提前感知到那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他只是一雙眼睛,被迫注視著一切向著既定的深淵滑行。
暗流從未如此刻般洶涌,在水面之下,撞擊著脆弱的堤岸。而水面上,大多數(shù)人看到的,卻仍是那片虛偽的、映照著未熄宮燈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