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日子其實很靜。
當然,平靜是黑蛇和狐貍還有胖黃鼠狼的感受,對蛙類野鼠還有野雞什么的而言,每天危機四伏。
落雨時呼吸雨氣挨雷劈,其余時間狩獵。
清晨竭力向遲客學習人類語言。
一年若學不成,便付十年光陰,十年若仍不足,再予二十載春秋,總有一日能聽懂人間言語,至少讓簡單的生活因這份執念,多了些不一樣的微光。
不知不覺天氣轉涼,高處山脊的樹梢最先失去綠色,而后順著坡谷一路浸染,溪邊有些葉子會變紅,景色雖美,黑蛇的眼睛卻辨不清多少顏色。
草籽熟了,野果墜滿枝頭。
飛禽走獸穿梭林間積攢秋膘,或將果實藏進巖縫地洞。
偶有鳥群忽然聚集,啁啾整日,翌日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空枝在風里輕輕搖顫。
黑蛇對食物依賴淡了許多,入江捕幾尾肥魚,足夠很長時間慢慢消受,吃魚挺省事,沒那么多羽毛和硬骨頭。
又是個五顏六色的清晨,遲客喜歡對著空山大聲叫喚,發出連狐貍也辨不清涵義的叫聲。
傷春悲秋這方面恰是遲客短處。
憋了半天擠出幾個字,嘆自己不是吟風弄月那塊料。
喊得倦了,仰面往墊子上一躺。
“唉,苦修多年仍一無所成,做文章不行,修煉也不行,我真是……唉。”
黑蛇照例漠然。
狐貍對遲客輕喚兩聲,然后眨眨眼,似乎想要表達什么內容。
遲客手捻長須若有所思看著狐貍,眼睛一亮。
“狐兄,你是說……我的眼睛?”
話音未落,狐貍連連點頭,目光投向谷底茅草屋,點出一直被遲客忽略的某件事。
后知后覺的遲客恍然反應過來,回想起夏日見鬼那天的經歷。
當時覺得是夢,后來才知早已醒了,只不過被蒙蔽,最蹊蹺的是,自己究竟如何從孤巖小院到了谷底茅草屋?細細回想才覺得不正常,記得天色慘白以為白晝,便興匆匆跑下去。
直到發現端倪,點破鬼祟伎倆,瞬間還原漆黑夜色,整個下山路途,便在明暗交錯間成了懸在心頭的疑惑。
假如,下山路是自己走完的呢?
詭物沒必要護持自己周全,它們目的是蠱惑自己離開小院,在漆黑夜色里失足栽下陡坡摔死,而自己竟然全胳膊全腿抵達茅草屋。
也就是說——自己這雙眼睛不尋常!
“哈哈哈~終于煉成了!哈哈成了哈哈哈……!”
胖黃鼠狼看看跌跌撞撞跑遠的遲客,再看看狐貍,懷疑狐貍給他使了**幻術。
狐貍眼神茫然。
黑蛇覺得遲客這般叫嚷不是為了狩獵,聲響太大會把獵物驚跑,倒是有點像春天尋找下蛋產崽搭子的動物,在野地里一聲聲叫喊。
今日早課提前散伙,狐貍與黃鼠狼各自鉆入林間尋覓獵物。
黑蛇懶洋洋曬著溫暖陽光。
渾渾噩噩的忽略了時間,迷迷糊糊睜開眼,只見滿地枯草葉掛滿薄薄白霜。
又要踏入漫山皆白的時節了么?光陰真是匆忙。
模糊記得冬天是寂靜的,沒有蟲鳴,少見活物蹤跡,風聲嗚咽,僅有老樹搖晃時,發出悠長又孤零零的嘎吱聲回響。
該準備冬眠了,腦仁光滑的黑蛇甚至忘記了之前冬眠干渴,忘記了反復下山飲水。
再等等吧,等下雪了就回洞窟。
打盹會讓時間過得很快,風吹落葉紛紛揚揚。
一場冰冷秋雨后突然降溫,到了后半夜,山腳淅瀝冷雨,往山上一段距離,雨絲成了霰,沙沙的打著落葉,再往高處,一條明顯雪線橫亙山腰。
雪線下是深秋最后的殘影,雪線以上是霜雪白色山峰。
雨雪冰渣覆蓋的巨巖空蕩蕩……
洞窟深處,黑蛇盤踞在干燥處,體溫很低,心跳與呼吸緩慢,靜靜蟄伏在漫長黑暗里。
大雪紛紛,孤巖小院青煙裊裊,三人合力扳動撬棍移開爐蓋,又煉成一爐稠潤藥膏,藥香氣乘著風,漫過積雪山嶺飄向遠方。
每逢月圓之夜,黑蛇都會離開身軀攀往峰頂望月。
深山歲月本就平淡,日子像溪水靜靜淌過,沒有太多波瀾,循著相似的軌跡靜靜流轉……
十七年后。
遲客鬢邊添了些許霜色,許是丹藥服得多了,又或是那些胡亂煉制的玩意兒大補,反倒襯得他面色紅潤,有了鶴發童顏的賣相,這般模樣落在進山求仙者眼中,便傳成了隱居深山的仙修。
經過十余載叫聲熏陶,黑蛇終于能從起伏的語調里,辨出幾句簡單的人話。
山野依舊,四時如常,唯有遲客變老了。
黑蛇歷經一次次蛻皮悄然生長,身長又添了兩尺有余。
某個春日清晨。
獵戶背負行囊揮手向遲客辭別,一步一回頭下山。
老黃狗步子拖沓跟在身旁,毛色黯淡如秋草,眼角掛著濁白的分泌物,搖著尾巴,跟在伙伴身邊總是很開心。
遲客有些不舍,獵戶在山中辛苦這么多年,是該回去歇息了。
身旁站著個野豹似的壯小伙,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肩寬背厚,粗布短褂被結實的筋肉撐得鼓脹,眼睛黑得發亮,有股山野獵人獨有的冷靜氣質。
獵戶兒子接過保護遲客的擔子,帶著他親手養大的黑獵犬,接替守護孤巖小院。
老友的孩子值得信任,不可能將安危隨意托付給不相干陌生人。
當年獵戶跟隨遲客以后日子漸漸寬裕起來,不再為吃穿用度發愁,孩子們得以飽食暖衣,若沒有殷實家底,又怎能養出這結實如山巖的兒子。
直至那道身影徹底隱入林間,遲客才收回目光,輕嘆光陰如梭。
壯小伙手腳勤快,獵戶已將該做的活一一教會,擔水劈柴干脆利落,帶回的獵物也比老獵戶多。
遲客領獵戶兒子去巨巖。
小伙見到狐貍和胖黃鼠狼沒什么表情,老獵戶早先叮囑過,況且這兩位瞧著也確實平平無奇。
當大黑蛇無聲攀上巨巖,小伙本能的后退兩步,呼吸急促緊張抱拳行禮。
遲客顫巍巍坐下,揉了揉膝蓋。
“蛇兄,這是老伙計家的小崽子,以后跟我住在山里,認識一下,往后您多多照應。”
黑蛇聽懂了幾個字,剩下的連蒙帶猜,倒也把意思猜的差不多。
左右擺動往前游。
小伙又往后退幾步,任誰初見這場面都難免心慌。
但黑蛇速度更快,停在小伙面前,昂起的蛇頭與他齊平,湊近吐了吐信子,分叉的信子幾乎觸到面頰。
記住氣息,歸類于不能吃,然后便游回老位置盤著保持沉默。
遲客滿意笑笑。
很快換了副愁容,眉眼間滿是心灰意冷的疲態。
“外面打了十幾年還沒消停,村落一遷再遷,離這山谷也越發近了,還望三位多擔待些。”
“世道不太平,流寇滋生,若是遇見陌生兇人,直接打殺便是。”
出身世家的遲客不是濫好人,知道該狠時絕不能手軟,深知某些流寇殺人劫掠作惡成性,惡事做多了會上癮的,讓其過安生日子難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