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光陰,在山林榮枯寒暑里平淡而過。
遲客更老了,講課時常會忽然頓住,遙望遠山安靜下來,隔上好一會兒才又緩緩醒轉,仿佛從某個遙遠的夢里費力跋涉回來。
狐貍和胖黃鼠狼銜來松果。
遲客剝著松子吃得開心,講完課,會給山友們再講些山外故事,狐貍與黃鼠狼認真傾聽,聽到有趣處高興蹦跳,喉嚨里發(fā)出怪叫聲。
遲客猜得到,它們倆在模仿學習人語。
最早相識的黑蛇,卻始終帶著本能的冷漠。
若有可能,遲客何嘗不希望黑蛇能學得快些,奈何萬物天賦各異,狐貍靈慧頗高,而蛇類多賴本能行事,開啟靈智本就千難萬難,狐貍十次就能領會的,黑蛇需要一千次、一萬次的重復。
不知黑蛇如何修煉,但從平日行徑也能猜出個大概。
狐貍與胖黃鼠狼好歹能摸索些祖輩傳承,慢雖慢,終歸有路可循。
而黑蛇修煉方式極粗糙,各種莽撞的嘗試與冒險,錯了便立刻修改,硬生生走出一條它自己的路。
也不能說黑蛇做的不好。
至少黑蛇真真切切走在修煉路上,反觀自己這個萬物之靈,卻白白蹉跎了此生。
唉,這修行之路……難吶。
黑蛇看著遲客,這些年目睹了他生命熱量衰減,很慢,沒有緩和跡象,隨著時間推移流失速度愈來愈快,即將達到某個界限。
獨自盤著的時候,開始浮起一絲關于死亡的疑惑。
見過別的狐貍衰老死亡,也見過胖黃鼠狼的同類死掉,甚至見過人類腐爛,活了這么久,附近山野只有三個存在一直沒有臨近死亡,就是自己以及狐貍還有胖黃鼠狼。
那么,也只有特殊存在才能持續(xù)活著,人類當中的特別存在應該也能做到。
自己又能活多久呢?
死亡是什么感覺?類似饑餓干渴嗎?又或者某種從未體驗過的疼痛?
為了找到答案,特意去咬了一只野鼠。
觀察野鼠在掙扎與扭動中漸漸靜止,黑蛇認為死亡大抵是痛苦的,自己不喜歡疼痛,所以要活著,讓身軀更長、腦袋更大,呼吸更多雨氣就會活下去。
話說……
自從記憶一點點堆積起來,憂愁也多了,可真是個好事呢。
黑蛇冷眼旁觀,看遲客生命衰弱。
因為不知道該做什么,所會的也只有嗅與看,嗅到不好的味道,看見他的虛影搖搖晃晃與身軀貼合不穩(wěn),每當晃動時,遲客都會走神或陷入昏睡。
入秋。
孤巖小院那尊丹爐很久沒冒煙了。
遲客垂垂老矣,在為數(shù)不多的清醒時間里,忙著將積攢的丹藥細細分門別類,再小心裝進不同木匣,一些要寄給故交好友,另一些留給山外相熟村民。
曾經(jīng)年輕的書童成了沉默老仆,獵戶小子如今是能獨當一面的壯漢,也有了自己的娃。
追隨多年都分到了丹藥,在這缺醫(yī)少藥年代,都是能救命的好東西。
最后,是半生積攢的書籍,大概是送不出去了,即便送出也沒人當回事,便不送了。
彎下腰,用厚紙將書冊認真包起來。
再由獵戶漢子和老仆幫忙,抬到崖壁一處干燥巖縫前。
從幽暗裂縫內(nèi)朝外望去,能看見遲客將厚重紙包逐一放進來,慢慢壘起,一點點堵住了外頭的光亮,最后剩下漆黑……
天很冷,便整日裹著舊毯子,悠閑聽老鴉聒噪。
窗外漫天大雪,屋里燒得暖烘烘。
回想這一生其實挺不錯,沒遭過大病折磨,耳不聾,眼不瞎,能得享善終,在這人命如草的亂世算得上有福之人,除了煉炁成仙念想落了空,似乎也沒什么遺憾了。
想著想著,迷迷糊糊睡著。
開春。
暖陽一照,山陰殘雪塌軟減少,滴水砬子冰瀑消融,谷底傳來悶了一冬的流水聲。
窗內(nèi),遲客攏著袖,看屋檐冰溜子斷了根,從窗前掠過摔得粉碎發(fā)出脆響,萬物都在蘇醒,唯有自己像最后一塊賴在背陰處的冰,悄無聲息融化。
山里杏花急急地開了,一樹樹淡粉,洇在青灰嶙峋崖壁前,漫在枯黃色山脊間。
風卷著花瓣悠悠落入孤巖小院。
遲客費力抬起沉重眼皮,呼吸拉得極長,胸腔深處帶著破風箱似的長長嘶聲,伸出皺紋老手,顫巍巍從桌上拾起一片花瓣。
長嘆一聲,手扶桌沿一點一點撐起身。
帶上墊子,由老仆攙扶著出門,陽光明媚,暖融融曬在臉上。
緩緩挺直腰脊,然后,沿被踩得發(fā)亮的小徑朝巨巖走去,一個冬天未見,蛇兄應該已經(jīng)醒了吧。
半山腰巨巖。
曬太陽的黑蛇看見遲客緩慢走來,吐了吐信子,熱感應中對方散發(fā)的熱量與往常無異,可當切換至灰暗視野,清晰看到軀殼里的虛影熱量快速流逝,腦仁里浮現(xiàn)個念頭,以后,大概沒人在晨光里絮絮叨叨講課了。
遠處山坡一聲狐鳴,狐貍輕快跑過來。
片刻功夫,胖黃鼠狼也窸窸窣窣爬上巖石,四位野修一同沐浴晨光呼吸吐納。
臨近晌午,遲客笑著起身。
正了正衣襟,對三位山友鄭重抱拳拱手。
“諸位,告辭了。”
狐貍和胖黃鼠狼人立而起,倆前爪笨拙抱拳,似模似樣作了個揖。
黑蛇抖了抖尾尖,豎瞳里映著遲客拱手告別。
沒有再多言語,打過招呼,轉身沿來路一步一步往回走,與過去沒什么區(qū)別。
狐貍與胖黃鼠狼破天荒的沒去狩獵,留在巨巖上靜靜等待,太陽熱了便挪到陰影里。
山坡一棵棵杏樹撒下花雪,隨著風穿林過澗飛滿山谷。
遲客回到孤巖小院。
獵戶漢子和老仆拿出去年曬干的蘑菇,燉一鍋雞肉,又配了碟咸菜,熬了稠稠的粥。
這一頓吃得很舒坦,然后靠墻而坐,一寸一寸打量這座經(jīng)營了半生的小院,從狗窩再到檐角枯了又生的瓦松,看的極慢極仔細,生怕以后忘記。
傍晚時,遲客高舉酒杯,三敬收留自己半生的蒼莽山谷。
最后回到睡了無數(shù)日夜的舊床上,拉過被子,安然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