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合飯店門口的日頭,從東邊的屋檐頂上,一點點挪到頭頂。
等人,是車夫的必修課。
秦庚靠著墻根,瞇著眼,既是在歇力氣,也是在省精神。
時間就在這沉默的等待中溜走。
“嘎吱——”
一輛洋車被拉走了,是馬村窩棚的老劉,接了個去城西戲園子的活兒。
又過了一會兒。
“走了!”
飯店里出來個穿馬褂的胖掌柜,點名叫了徐金窩棚的王二,要去北邊的綢緞莊,王二應了一聲,麻利地拉車走了。
車夫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門口的空地漸漸變得開闊。
很快,這片“樁”上,就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兩三輛車。
最后,除了秦庚那輛扎眼的板車,就只剩下李狗那輛半舊不新的洋車了。
“他奶奶的,今兒個生意可真夠瞧的。”
李狗挪了過來,一屁股坐在秦庚旁邊,從懷里摸出個干巴巴的火燒,掰了一半遞給他,“小五哥,墊墊肚子。”
秦庚沒客氣,接過來就往嘴里塞。
就在這時,飯店的門簾一挑,走出來一個客人。
那人穿著一身還算體面的藍布長衫,手里提著個皮箱子,看樣子是要出遠門。
他一出門,目光就在秦庚和李狗之間來回掃了掃。
李狗眼睛一亮,剛要站起來吆喝,卻又想起了什么,看了看秦庚,又看了看他那輛破板車,嘿嘿一笑,把話咽了回去,反而對那客人道:“爺,您看我這小五哥,身子骨結實,有的是力氣。”
這是在把活兒讓給秦庚。
秦庚心里一暖,沖李狗點了點頭。
哪知那客人眉頭一皺,嫌棄地瞥了一眼秦庚的板車,搖了搖頭,直接對李狗說:“就你了。你那車,坐著舒坦。拉著這破木板車,走不了兩步,我這身骨頭就得散架了。”
說完,他便徑直朝李狗的車走去。
李狗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尷尬地看了看秦庚,聳了聳肩,露出一副“我也沒辦法”的表情。
“得嘞,爺,您坐穩!”
李狗麻利地應了一聲,過去放下車把。
客人坐上車,李狗拉起車,臨走前還不忘回頭對秦庚做了個鬼臉。
秦庚笑了笑,沒往心里去。
人家說的也是實話,自己的板車,確實不是拉客的料。
能拉著客,靠的是價錢低。
李狗走了,現在這偌大的九合飯店門口,就只剩下秦庚一個人,還有他那輛孤零零的板車,被拉出一道蕭索的影子。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秦庚尋思著今天怕是白等了,正準備去別處悠悠車。
飯店里又走出來一個人。
這人一出來,秦庚的眼睛就瞇了起來。
來人身穿一件半舊的黑色長袍,臉上戴著一副西洋人的小圓黑眼鏡,鏡片黑漆漆的,看不見眼睛,手里還捏著一串油光發亮的念珠,瞧著像是個走街串巷算命的先生。
那人走到門口,左右看了看,見到空蕩蕩的場地上只有秦庚這一輛破車,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再等等,或者干脆走著回去。
秦庚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主動迎了上去,臉上堆起一個憨厚的笑容:“爺,要用車?”
那人沒說話,只是透過黑眼鏡打量著他的板車。
“車是破了點,”
秦庚也不避諱,拍了拍結實的木頭車把,“不過我這雙手穩當,保準您在車上擱一碗水,到了地兒,一滴都灑不出來。”
那人似乎被他的話逗樂了,嘴角微微翹了一下,問道:“去南城桂香齋,多少文?”
桂香齋是平安縣城里的胭脂鋪。
秦庚心里飛快地盤算了一下路程,知道這是個不近的活兒。
他伸出八根手指,語氣誠懇:“八文錢。”
這價錢,不多不少,是實誠價。
八文錢,就是八個銅板。
在這津門之地,通用的錢分三種。
最金貴的,是白花花的銀元,也叫大洋,一塊大洋,官面上能換一千個銅板,也就是一千文錢。
不過這匯率天天變,有時候金貴了,能換一千一二百,有時候毛了,就只能換個九百來文。
秦庚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攢下一堆叮當作響的銅板,拿到錢莊里,換成一塊沉甸甸、亮閃閃的大洋,放在手心里摩挲。
其次的,叫小角,也叫小銀錁,是拿銀子做的小塊,十個小錁能換一塊大洋。
用得起這種錢的,多是那些富家少爺、小姐們,賞人、買零嘴用的,透著一股子體面。
最底層的,自然就是他們這些老百姓手里攥著的銅板了。
他跟著徐金窩棚拉車,不刮風不下雨,從天亮跑到天黑,一天下來,手腳再麻利,運氣再好,撐死了也就賺個八十來文。
這八十文,還得先緊著車行。
車行要抽走五成的“份錢”,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
剩下的錢,還得扣掉租車的費用。
秦庚現在這輛破板車,算是林把頭“恩典”,由徐叔墊了三個月的租錢,暫時不用他操心。
可即便如此,刨去份錢,一天也就剩下四十來文。
秦庚吃住都在徐叔的窩棚里,不用花房錢。
那些沒個落腳地的車夫,晚上還得花個五到十文錢,去城南的“雞毛店”里找個大通鋪,幾十號人擠在一個屋里,那味兒能把人熏個跟頭。
他對自己也狠,一天就吃兩頓。
早上出門前,花三文錢買仨最頂餓的火燒,就著九合飯店小伙計給的免費大碗茶,能扛到下午。
晚上收工,再來仨火燒。
一天花銷,六文錢。
只有每旬的初一、十五,牙祭的日子,他才會奢侈一把,花上五文錢,去街口買塊熱乎乎的大豆腐,蘸著醬油吃。
要是到了月底,手里寬裕些,就去“鹵煮樂”的攤上,來一碗連湯帶水的窮鹵煮,算是葷腥,吃得滿頭大汗,就算是天大的享受了。
這么算下來,一個月能攢將近一塊大洋。
當然這是現在,三年前剛開始拉車時候,一天都拉不出三十文,累得要死,辛辛苦苦干了三年,體能才上來,這才慢慢攢夠了那輛新洋車的錢,里面還搭著跟姑姑借的五塊大洋。
結果,一夜回到乞丐前。
秦庚甩了甩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從腦子里趕出去,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走吧。”
那戴著黑眼鏡的客人點了點頭,“穩點。”
“得嘞!您且坐好。”
秦庚精神一振,連忙上前,熟練地將板車放平。
客人坐了上去,身子坐得筆直。
秦庚深吸一口氣,雙臂一較勁,沉重的板車被他穩穩地拉起。
“吱嘎——”
車輪緩緩轉動起來。
拉空車叫“悠車”,拉著客人才叫“趕趟兒”。
秦庚能明顯感覺到,趕趟兒的時候,光屏上【車夫】職業后面的經驗條,增長的速度比他自己悠著空車回來時,要快上一線。
【經驗:(15/40)】
【經驗:(16/40)】
他心里一喜,腳下的步子邁得更穩了。
板車駛入街巷,津門平安縣城的煙火氣,便撲面而來。
路邊是各式各樣的鋪子。
“叮叮當當”打鐵的鋪子,火星四濺,光著膀子的鐵匠師傅掄著大錘,錘下的鐵塊被砸得通紅。
賣炊餅的攤子,熱氣騰騰,剛出爐的炊餅冒著香氣,引得路過的孩子直流口水。
當鋪高高的柜臺后面,坐著冷著臉的朝奉,手里拿著個小銅秤,對來當東西的窮苦人挑三揀四。
街上人來人往,有挑著擔子走街串巷的貨郎,搖著撥浪鼓;
有穿著長衫、提著鳥籠的閑散旗人,邁著四方步;
還有穿著開襠褲、扎著沖天辮的孩童,在巷子里追逐打鬧,發出一串串清脆的笑聲。
秦庚拉著車,在人群中穿行,他的腳步不大,但頻率很快,而且極其穩定。
遇到坑洼的石板,他會提前用腳尖試探一下,巧妙地調整車把的角度,讓車輪平穩地碾過去。
車上的客人,幾乎感覺不到任何大的顛簸。
這就是他當了三年車夫練出來的本事。
車行了約莫一刻鐘,一直沉默不語的客人忽然開口了。
“不賴,穩當。”
聲音里帶著一絲贊許。
“爺您過獎,混口飯吃的手藝。”
秦庚謙虛地回了一句。
很快,南城桂香齋那塊掛著紅燈籠的招牌就出現在了街角。
秦庚穩穩地停下車。
那男子下了車,依舊是那個習慣性的動作,用手在長袍下擺上撲拉了一下,撣去灰塵。
他從懷里摸出八個銅板,遞給秦庚。
“拿著。”
“謝爺。”
秦庚接過錢,攥在手心里,銅板還帶著那人的體溫。
接下來的一整天,秦庚就像上了發條的陀螺,不知疲倦地在平安縣城的街頭巷尾奔波。
拉的活兒雖然零散,價錢也不高,但勝在數量多。
從南城拉貨到北門,又從西關送人到東市。
他的午飯和晚飯,都是在車上解決的。
兩個火燒,一碗大茶,就是一頓。
汗水濕透了貼身的褂子,又被風吹干,留下一層白花花的鹽霜。
兩條腿像是灌了鉛,每邁出一步都沉重無比。
但秦庚的心,卻是火熱的。
因為他能清晰地看到,那道只有他能看見的光屏上,【車夫】的經驗值,正在一點一點地向上攀升。
(20/40)…(23/40)…(26/40)…
每一次成功的拉送,都是一次小小的躍進。
當夜幕降臨,秦庚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窩棚時,經驗值最終定格在了【26/40】。
一天下來,足足漲了十點。
照這個速度,再有一天,最多兩天,他就能升到五級!
夜里,秦庚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透過屋頂的破洞,望著天上那輪清冷的月亮。
他攤開手掌,里面是今天一天的收獲,一堆大小不一、成色各異的銅板。
秦庚仔細地數了一遍,一共是七十六文。
吃飯花了六文,按照規矩,上交給車行三十八文。
最后落到自己手里的,是三十二文。
這三十二文,還要刨去租車的錢。
不過徐叔已經替他墊付了三個月,這筆錢暫時可以先欠著。
“這樣下去,一天攢三十二文,一個月就是九百六十文,差不多能換一塊大洋了。”
秦庚在心里默默計算著。
“先還上徐叔墊的租車錢。然后省吃儉用,跑上半年,應該就能把欠姑姑的五塊大洋還上了。”
想到這里,秦庚對未來的日子,又充滿了盼頭。
那道虛幻的【百業書】光屏,適時地在他眼前浮現。
秦庚看著上面的文字,嘴角不由自主地咧開一個笑容,伴著一身的疲憊,沉沉睡去。
這一覺,他睡得極香。
夢里,他不再是那個拉著破板車的窮小子。
他穿著一身烏黑的綢緞練功服,站在津門最大的演武場上。
臺下,是黑壓壓的人群。
他對面,站著幾個金發碧眼的西洋大力士。
只聽一聲鑼響,他身形一晃,如猛虎下山,將那幾個西洋人打得筋斷骨折,倒地不起。
整個津門都為之轟動,道上的人見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尊稱他一聲:“五爺!”
津門的規矩,都是他秦五爺一句話定的。
……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秦庚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牛,拉著那輛破舊的板車,勤勤懇懇地穿梭在平安縣的大街小巷。
他的話不多,活兒卻干得漂亮。
車拉得又快又穩,價錢公道,從不繞路。
腦海中【百業書】的經驗值,也終于在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漲到了【39/40】,距離升級,只剩下最后一點經驗。
這天,秦庚照例在九合飯店門口蹲趟兒。
李狗湊在他身邊,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小五哥,你聽說了嗎?義和窩棚的賴頭,前兩天又惹事了。在‘怡紅院’為了個姑娘,跟漕幫的人動了手,把人家一個管事的頭給打破了。聽說漕幫那邊放出話來,要讓他三刀六洞呢。”
秦庚心里一動,但面上卻不動聲色:“他有林把頭撐腰,漕幫的人也得掂量掂量吧。”
“那可不一定,”
李狗幸災樂禍地說道,“林把頭是車行的把頭,可管不到津江的水面上。漕幫那些人,可都是刀口舔血的。”
兩人正閑聊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飯店里走了出來。
正是前幾天那個身穿黑色長袍、戴著小圓黑眼鏡的算命先生。
這一次,九合飯店門口的車不少,排在第一位的“頭車”也還在。
按照規矩,這第一趟活兒,必須是頭車的。
然而,那算命先生卻看都沒看頭車一眼,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最后徑直落在了秦庚身上,抬手一指。
“你,過來。”
這話一出,周圍的車夫們都愣了一下,隨即紛紛向秦庚投來羨慕的目光。
客人點名要車,這是車夫的本事,說明上次的活兒干得好,得了客人的賞識。
這是長臉的事。
排在最前面的頭車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沖著秦庚咧嘴一笑,豎了個大拇指,算是夸贊。
秦庚心中一喜,連忙應道:“得嘞,爺,您稍等。”
他拉著板車小跑過去。
客人坐上車,還是那句話:“老地方,穩點。”
“您就瞧好吧!”
秦庚拉起車,腳步輕快地匯入了人流。
就在板車拐過一個街角,車輪在青石板上輕輕顛簸了一下的時候,秦庚的腦海中,忽然響起了一個奇異的聲音。
像是某種古老的鐘磬被敲響,宏大而莊嚴。
緊接著,眼前的【百業書】光屏,綻放出一陣柔和的光芒。
【職業:車夫(四級)】后面的經驗條,【40/40】,瞬間滿了!
文字開始變幻。
【車夫(五級)】
【經驗:(0/50)】
【職業等級提升,請選擇你的核心天賦】
【神行(一級)】:你的速度獲得提升,可隨天賦等級提升而提升。
【不息(一級)】:你的耐力獲得提升,可隨天賦等級提升而提升。
來了!
秦庚的心臟“怦怦”狂跳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涌遍全身。
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
耐力固然重要,但速度,才是搶活兒、趕路、甚至逃命的根本!
升到十級,再選【不息】也不遲。
他在心中默念:“我選擇,【神行】!”
念頭剛落,一股奇妙的熱流,猛地從他的尾椎骨升起,瞬間流遍四肢百骸。
秦庚的兩條腿,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全新的、輕盈的力量。
腳下的地面,仿佛變得柔軟而富有彈性。
每一步踏出,都感覺毫不費力,甚至還有余力。
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拉著板車猛地向前竄出。
車上的客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加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抓住了車沿。
但奇異的是,車速雖然快了近乎一倍,車身卻穩如泰山,沒有絲毫多余的晃動。
秦庚感覺自己的雙腳腳底板,像是踩著兩團看不見的火焰,滾燙滾燙的。
他不再是單純地用肌肉發力,而是一種更玄妙的感覺,仿佛每一步都能借到一股來自大地的推力。
秦庚在狹窄的巷子里穿行,左躲右閃,腳步騰挪之間,充滿了以往從未有過的靈動和迅捷。
整個人和車,穿街過巷,穩穩當當。
“喲?”
車上那戴著小圓黑眼鏡的客人,發出了一聲輕咦,“之前沒看出來,還是個腳下有火輪的。”
“啥火輪?”
秦庚正沉浸在這種全新的體驗中,聽到這話,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
“嗯?”
這次輪到客人詫異了,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古怪,“你自己跑出來的火輪,你不知道?”
客人頓了頓,像是自言自語,“還是個自個兒開了竅的,有天賦。”
秦庚聽得云里霧里,他哪里知道什么火輪。
他只當是客人在夸他跑得快,便笑著說道:“爺,您過獎了。咱拉了三年車,是老手藝了。您要是覺得穩當,以后常用我的車。再過個一年半載的,我就能攢夠錢,換輛正經的洋車了。”
客人沒有再搭話,陷入了沉默。
很快,桂香齋的招牌再次出現在眼前。
秦庚穩穩停下車,這次連大氣都沒喘一下。
客人下了車,依舊是那個標志性的動作,撲了撲長袍下擺上不存在的灰塵。
他轉過身,黑漆漆的鏡片對著秦庚,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容。
“行。下個月初三,卯時一刻,在城外鐘山腳下的齊天門等我。把我拉回來,還是到這兒。”
他頓了了一下,伸出五根手指。
“五塊大洋。”
秦庚猛地一愣,掏耳朵的動作都停在了半空中,他以為自己累了一天,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
五塊……大洋?
那可不是五十文,也不是五百文,是五千個銅板!
他一個月不吃不喝,拼死拼活地跑,也就能攢下將近一塊大洋。
這一趟活兒,就給他五塊大洋?
這是什么概念?
足夠他還清姑姑的債!
秦庚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對方。
鐘山腳下的齊天門,離平安縣城足有六七十里地。
這個距離,對他來說不算什么,秦庚一天跑的路程加起來,比這只多不少。
尤其是現在,他覺得自己腿腳快得不像話,有了【神行】天賦,拼了命跑,一個來回也花不了太久。
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還是純肉餡的!
那客人又補充了一句。
“不過,必須得快,拼了命地跑,知道嗎?”
“得嘞!您就瞧好吧!”
秦庚回過神來,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容,拍著胸脯保證。
“還有,”
客人的聲音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路上,看到啥聽到啥,別亂說。”
“爺,我懂規矩。”
秦庚臉上的笑容不變:“嘴上拉鏈,耳邊刮風。您放一萬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