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平安縣城,城南,日落時分。
夕陽的余暉給鱗次櫛比的屋檐鍍上了一層金邊,也把小巷子里的陰影拉得老長。
秦庚就蹲在巷子深處一個不起眼的小攤子前,腦袋幾乎埋進了那只缺了口的粗瓷大碗里。
碗里是熱氣騰騰的鹵煮,濃郁的肉香和醬香混雜在一起,勾得人食指大動。
他左手抓著一個剛出爐的大火燒,掰成幾塊,毫不猶豫地摁進滾燙的湯汁里,讓那白色的面餅吸飽了味道。
然后右手抄起筷子,夾起一塊燉得軟爛的豬小腸,連同泡透了的火燒,一起塞進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著。
噴香,解饞,渾身上下的疲乏仿佛都被這股熱乎氣給沖散了。
這個月,他過得實在是辛苦。
但看著手里的銅板一天天多起來,心里就踏實。
截止到今天,這個月的最后一天,他仔仔細細地數了,一共攢下了六百個銅板。
這個數目,比他預想的要少一些。
他原以為,憑著自己這股子拼命的勁兒,怎么也能攢下八百文的。
可沒曾想,自從解鎖了【神行】天賦之后,他的飯量就像是開了閘的洪水,一發(fā)不可收拾。
拉車的速度快了,力氣也好像用不完,一天下來跑的路,比以前多出三四成。
現在窩棚里的叔伯們都說,他這半大小子,拉著板車跑起來,比徐春叔拉著洋車都快上不止七分。
可這力氣,都是拿飯換來的。
以前一天四個火燒就能頂住,現在十個火燒下肚,不到半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
不光如此,隔三差五的,就得去買塊大豆腐解饞。
這窮鹵煮,以前一個月才敢奢侈一回,這個月,他已經吃了兩次了。
倒不是他不節(jié)省,是真餓,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饑餓感,根本控制不住。
有時候聞到這鹵煮的香味,就跟那些抽大煙的犯了癮一樣,腿肚子都邁不動道。
好在這玩意兒,算是窮人能吃得起的葷腥了。
聽說這鹵煮的源頭,還是從京都皇城里傳出來的。
當初八旗子弟們還沒入關的時候,以野豬為尊,后來進了皇城,宮里消耗的豬肉量極大。
可豬下水這東西,皇親國戚們是不吃的,嫌臟。
久而久之,這些東西就流落到了民間,被窮人們用香料、醬料一鍋燉了,反倒成了一道別具風味的吃食,比那只有咸味的醬油豆腐,要高上一個檔次。
一大碗鹵煮,五個大火燒,風卷殘云般下了肚,秦庚才感覺胃里那股火燒火燎的餓勁兒被壓了下去。
他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又沖著攤主喊了一聲。
“再來碗粥塞塞縫?!?/p>
“得嘞!”
攤主是個精瘦的漢子,麻利地給他盛了一碗稠乎乎的棒子面粥。
秦庚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旁邊桌上幾個閑人的聊天。
這幾位,都是這南城地面上有名的“信爺”。
他們不上工,不干活,整日里就在各個茶館、飯鋪里喝閑茶,聊天南海北的閑話。
可別小瞧了他們,這些人在這津門地面上混了幾十年,三教九流、官府商行,哪兒的消息都靈通。
小到誰家媳婦偷了漢子,大到哪家商行要換東家,他們總能第一個知道。
街面上的鋪子,都樂意養(yǎng)著這些信爺。
每天一碗免費的大碗茶是少不了的,關系好的,還能混頓飯吃。
店家圖的,就是個消息靈通,免得哪天被人坑了都不知道。
其中一個穿著灰色長衫,手里提溜著個蛐蛐罐兒的老者,姓朱,是這片兒最有名的信爺。
秦庚喝完粥,抹了抹嘴,湊了過去,臉上帶著幾分恭敬的笑容。
“朱信爺,跟您打聽個事兒?!?/p>
那朱信爺正閉著眼,聽著罐兒里蛐蛐的叫聲,聞言眼皮抬了抬,瞥了秦庚一眼:“說?!?/p>
“您老見識廣,您說,咱這平安縣城,要是想學武去哪兒學最好?”
秦庚頓了頓,補充道,“得是那種便宜,又能真學出點能耐的。”
朱信爺聽了,嘴角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他晃了晃手里的蛐蛐罐兒。
“哈哈,請我喝碗清酒,再來一盤茴香豆,我給你絮叨絮叨。”
一碗清酒三文,一盤茴香豆四文,加起來七文錢。
秦庚心里門兒清,知道這是規(guī)矩,想從信爺嘴里套話,就得有所表示。
他二話不說,沖著攤主招呼道:“老板,給朱信爺上一碗清酒,一盤茴香豆,算我賬上。”
東西很快就上來了。
朱信爺捏起一顆茴香豆扔進嘴里,又呷了一口清酒,咂了咂嘴,這才慢悠悠地開了口。
“小五,你這事兒,還真就問對人了。這武行里的水啊,深著呢。”
他伸出干瘦的手指,在桌上點了點。
“這津門,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武師。開武館的,走鏢押運的,給大戶人家做支掛的,混在各幫各派里的紅棍打手,會兩下子的人,大有人在?!?/p>
“你說要能學出點真能耐的,我跟你說句實話,現在還能在地面上混飯吃的武師,都有真能耐。關鍵不在他們,在你自己?!?/p>
朱信爺瞇著眼,聲音壓低了幾分:“而且不光是武行,什么行當都講究個師徒傳承。人家要是看你順眼,愿意教你,你一分錢不用花,他都能把壓箱底的本事傳給你。要是不愿意教你,你就是捧著千把大洋過去,人家教你的,也只是些花拳繡腿的假把式。你要是沒個門路,沒人給介紹,那就只能看你自己的‘誠心’和‘緣分’咯?!?/p>
他笑了笑,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這幾句話,夠你這頓酒錢了。”
“多謝朱信爺指點?!?/p>
秦庚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誠心……門路……
他想起了之前李狗提過的那個蘇氏布行的支掛,周永和。
身中數槍不死,還能反手活撕了洋鬼子,這絕對是頂尖的真本事。
而且,自己姑姑就在蘇家,這算不算是一條門路?
可隨即他又搖了搖頭。
姑姑在蘇家的日子并不好過,自己還欠著她五塊大洋沒還,哪有臉再去求她幫忙介紹。
這事兒,得先把錢還了再說。
想通了這一點,他站起身,沖朱信爺拱了拱手。
“那您慢用,我悠車去了?!?/p>
秦庚拉起自己的板車,慢悠悠地晃蕩了起來。
剛吃飽飯,不宜快走。
他先是溜達著,等肚子里的食兒往下走了走,才慢慢加快了腳步,奔跑起來。
夜幕快要降臨,街上的行人漸漸稀少。
他就在徐金窩棚這片熟悉的區(qū)域里晃蕩,有活兒就接,沒活兒,就當是活動筋骨,順便漲漲經驗。
這一個月下來,他不光攢了六百文錢,腦海中【百業(yè)書】的等級,也已經升到了九級,【經驗:(18/100)】,距離十級已經不遠了。
到時候,是該升級【神行】,還是解鎖新的【不息】天賦,他還得好好琢磨琢磨。
更讓他期待的,是初三那趟鐘山腳下的活兒。
五塊大洋,只要那筆錢到手,還了姑姑的債,再攢幾個月錢,足夠他去找個武館拿出“誠心”了。
秦庚拉著空車,在幽暗的巷子里穿行,車輪發(fā)出單調的“吱嘎”聲。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看來今晚是接不到活兒了。
就在他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冷不丁地,在巷子拐角處的一堆垃圾旁,看到了一個蜷縮著的人影。
那人渾身是血,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瘆人。
秦庚心里一驚,下意識地握緊了車把。
他本想繞開,可借著遠處店鋪漏出的燈光,他忽然覺得那人的身形有些熟悉。
秦庚壯著膽子,慢慢湊了過去。
“救……救救我……”
一個微弱的、帶著血腥氣的聲音從那人嘴里發(fā)出。
秦庚蹲下身子,借著微光仔細一打量,瞳孔猛地一縮。
竟然是賴頭!
那個搶了他新車,還把他打得半死的義和窩棚的賴頭!
此刻的賴頭,哪里還有當初的囂張氣焰。
他滿身是血,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在不斷地往外滲著血沫子。
秦庚掃了一眼,發(fā)現他身上并沒有明顯的刀傷或是槍傷,這些血,更像是被人用重手法傷了內腑,自己吐出來的。
傷得不輕,臉色白得像紙一樣。
“拉……拉我去回春堂……”
賴頭似乎已經神志不清,眼睛腫得瞇成一條縫,根本沒認出眼前的人是誰,他只是憑著本能,從懷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塊東西,塞到秦庚手里,“我給你……一塊大洋……”
秦庚低頭一看,手心里赫然是一塊沉甸甸、亮閃閃的銀元。
他捏著那塊大洋,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來。
真是天道好輪回!
“入你娘,也不看看爺爺是誰?”
秦庚氣不打一處來,冷笑一聲,站起身,毫不猶豫地一腳踹在賴頭的肚子上。
賴頭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蜷縮得更緊了。
秦庚把那塊大洋往懷里一揣,又摸了摸賴頭懷里,啥也沒找到,之后秦庚頭也不回地拉著車揚長而去。
白撿一塊大洋,還出了口惡氣,心里說不出的舒坦。
這黑燈瞎火的巷子里,鬼影子都沒有一個,神不知鬼不覺。
他拉著車又在外面晃悠了一會兒,徹底沒了客,這才心滿意足地回了窩棚,倒頭就睡。
……
初二,早上。
天還沒亮,不到卯時,秦庚就醒了。
這是他為了適應初三那趟遠活兒,特意提前幾天調整的作息。
現在入了秋,天亮得晚,得到卯時四刻,東邊才會泛起魚肚白。
醒了他也閑不住,拉著空車就出了門。
在街口的早點攤上,一口氣吃了六個燒餅,就著一碗豆?jié){,吃得渾身暖洋洋的。
然后便徑直去了九合飯店的樁上,排隊蹲趟兒。
他現在跑得快,有的是力氣,總能搶到一些別人嫌遠或者嫌急的活兒。
一上午跑下來,又賺了二十多文。
到了過晌,秦庚回到九合飯店門口歇腳,卻發(fā)現氣氛有些不對勁。
周圍的車夫,不管是徐金窩棚的,還是馬村窩棚的,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帶著幾分探究,幾分敬畏。
“啥情況?”
秦庚一頭霧水,捅了捅身邊的李狗。
李狗的表情很是復雜,他湊過來,聲音壓得極低:“小五哥,出大事了。賴頭……死了。今天早上被人發(fā)現死在南城的小黑巷里,渾身是血?!?/p>
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看著秦庚的眼睛。
“現在外面都在傳……都說是你打死的。”
“啥?”
秦庚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卻絲毫不露,反而一臉的錯愕,“誰傳的?”
“義和窩棚那幫人,最先傳出來的?!?/p>
李狗緊緊盯著秦庚的表情,試探著問道,“小五哥,這事……不會真是你干的吧?”
“切,怎么可能是我?”
秦庚嗤笑一聲,擺了擺手,表情自然得不能再自然,“那賴頭滿身的橫肉,我這小身板,能打死他?”
他說到這,故意停了一下,才接著道,“前幾天不是聽說,他在怡紅院惹到漕幫的人了嗎?”
“我尋思也是!”
李狗道:“肯定是漕幫那伙人干的,漕幫的腳夫和水耗子可殺人不眨眼!”
他隨即又有些擔憂地說道:“不過小五哥,你可得小心了。義和窩棚那幫家伙,不講道理,指不定就是故意拿你當由頭,找茬出氣呢。”
“呵,誰怕誰?!?/p>
秦庚聳了聳肩,一臉的不在乎。
今時不同往日了。
他現在要是想跑,憑著【神行】天賦,尋常人還真追不上他。
不拉車,一溜煙就能鉆進巷子里,拉著車,跑得都跟風一樣。
在這九曲十八彎的平安縣城里,義和窩棚那幫人想堵住他,比登天還難。
就在這時,樁上的車夫們突然一陣喧囂。
只見一個身穿體面坎肩,身材壯碩的漢子,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林把頭!”
“把頭!”
車夫們紛紛站起身,恭敬地打著招呼。
來人正是南城車行在這一片的把頭:林把頭。
秦庚的目光,卻被林把頭身后的人吸引了。
那幾個人,正推著一輛嶄新锃亮的洋車。
黃銅的車把,烏黑的漆身,結實的膠皮輪子……
秦庚的呼吸猛地一滯,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正是他那輛辛辛苦苦攢了三年錢,又找姑姑借了錢才買回來的寶貝疙瘩!
“小五?!?/p>
林把頭在眾人面前站定,目光直接鎖定了秦庚,臉上居然帶著一絲和煦的笑容。
“這是你的車吧。”
他指了指那輛洋車,朗聲說道:“這車,之前是賴頭不懂規(guī)矩,給你搶走了。他如今人沒了,這事兒也就算了。今兒個,我做主,把這車還給你。”
這話一出,周圍頓時一片嘩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集中在了秦庚身上,那眼神比之前更加復雜。
李狗更是恍惚地看了秦庚一眼,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賴頭……真是小五哥打死的?
不然,一向偏袒賴頭的林把頭,怎么會主動按著規(guī)矩,把搶走的東西還回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規(guī)矩,但規(guī)矩之上,還有人情世故。
在津門車夫這行當里,因為搶地盤、搶生意,打架斗毆,甚至砸車搶車,都是常有的事。
技不如人,就得認栽,這是默認的規(guī)矩。
可一旦出了人命,那性質就變了。
人死了,之前搶的東西,按照道上的規(guī)矩,得由把頭出面做主,物歸原主,算是給死者家屬和事情一個了結。
意思有兩個。
其一是打死人的勝者,拿到了自己的東西,就盡量別追究死者的家人、門徒了,兩清了。
其二是冤有頭債有主,這是把頭出面定了這恩怨,死者的家人、門徒若是尋仇,自然找對方,別牽扯無辜。
當然了,一般正主都會趕盡殺絕,對方也都會尋仇。
現在,林把頭當著所有人的面,親自把車還給了秦庚。
這一手,玩得又高又毒。
秦庚就是跳進津江里,也洗不清自己身上的嫌疑了,義和窩棚定會來找他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