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旭離開后的第一天,時間變得粘稠而漫長。
陳瑤請了假,沒有去工作室。她需要空間,需要寂靜,需要舔舐自己心上那道新鮮的、火辣辣的傷口。屋子里空蕩蕩的,缺少了另一個人的呼吸和腳步聲,連空氣都仿佛變得稀薄而冷清。只有夏末忠實地陪伴著她,它似乎也感知到男主人不尋常的離開和女主人低落的情緒,變得格外安靜溫順,總是緊緊跟在她腳邊,用那雙濕漉漉的、充滿擔憂的眼睛望著她。
陳瑤試圖做一些事情來分散注意力。她打掃了本就整潔的房間,給綠植澆水,整理攝影作品,甚至嘗試烘焙——結果烤出了一盤焦黑的餅干。她的動作機械,心思卻全然不在手頭的事情上。腦海里反復重播著昨晚的對話,展旭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句平靜卻刺人的話語,還有他最后離開時那個決絕的背影。
“你只是太緊張了。”
“也許是我做得還不夠,沒能讓你足夠安心。”
“我們都……需要消化一下。”
這些話像冰冷的針,反復刺戳著她。她后悔嗎?后悔說出見到小慧的事?不,她不后悔隱瞞本身是錯誤的,是毒瘤,遲早要切除。她后悔的,或許是自己的方式,是那種被恐懼和猜疑裹挾的、不健康的內心狀態,最終以一種近乎崩潰的方式傾瀉出來,反而造成了更深的傷害。
她走到展旭的臥室門口。門虛掩著。她推開門,走了進去。房間依舊是他離開時的樣子,床鋪整理得一絲不茍,桌面干凈,只有幾本維修相關的專業書籍整齊地摞在角落。空氣里還殘留著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凈又冷冽的氣息,混合著一點點松香和金屬的味道——那是他工作的氣味。
陳瑤在床邊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平整的床單。就是在這張床上,他們開始了同床共枕的嘗試,像兩個在黑暗中互相取暖又互相警惕的刺猬。她想起他最初僵硬的身軀,想起他偶爾在睡夢中含糊的囈語,想起那天清晨他小心翼翼的擁抱……那些笨拙的、緩慢的靠近,此刻回想起來,竟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珍貴。
她環顧房間。目光落在衣柜頂層的那個舊鐵皮盒子上。帶鎖的。她從未問過里面是什么,展旭也從未主動提起。以前她尊重他的**,覺得那是他過去的一部分,需要時間才能分享。但現在,在經歷了坦白與隔閡之后,那個盒子仿佛成了一個具象的符號,代表著他們之間依然存在的大量未知和禁區。
她當然不會去打開它。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在提醒著她那道“銹死的門”依然緊閉,而她,或許離那扇門,比她自己以為的還要遙遠。
白天在恍惚中過去。傍晚,她帶夏末出去遛彎。冬日的黃昏短暫而凄清,夕陽在西邊天空涂抹出一片黯淡的橙紅,很快就被深藍色的夜幕吞噬。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陳瑤裹緊羽絨服,牽著夏末,走在熟悉的河堤步道上。這里曾是他們無數次并肩走過的地方,有時沉默,有時會有些簡短的交談。如今,只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聲,和夏末偶爾停下嗅聞時牽引繩的輕響。
孤獨感從未如此清晰和尖銳。她開始理解展旭那些年獨自承受的是什么。不僅僅是被拋棄的痛苦,更是這種與世界失去連接、內心一片荒蕪的、巨大的孤寂。而她現在的孤獨,還摻雜著內疚、擔憂和不確定,更加五味雜陳。
回到家,喂了夏末,她自己卻毫無食欲。手機安靜地躺在茶幾上,屏幕漆黑。她沒有收到展旭的任何消息。沒有報平安,沒有告知抵達,什么都沒有。這種徹底的沉默,比爭吵更讓人心慌意亂。他是在用這種方式表明他需要空間嗎?還是說,他其實也在生氣,在失望,只是用他一貫的方式——沉默——來處理?
她不敢主動聯系。怕打擾他,怕自己的信息成為一種令人厭煩的打擾,更怕發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那將是另一種形式的凌遲。
這一夜,她依舊睡在客廳沙發上。沒有展旭的屋子,臥室顯得太大,太冷,太空洞。沙發雖然狹窄,卻有種奇怪的、蜷縮起來的安全感。
與此同時,沈陽。
展旭站在一家老舊工廠改造成的臨時倉庫里,頭頂是裸露的、高聳的鋼架和昏暗的照明。空氣里彌漫著更濃重的灰塵、鐵銹和一種陳年消毒水混雜著機油的特有氣味。面前是幾臺銹跡斑斑、早已停用多年的老式醫療設備——一臺早期的X光機,兩臺心電圖儀,還有一堆說不出名字的金屬部件。劉大爺介紹的客戶是個搞醫療設備回收的老板,想看看這批“老古董”有沒有修復或拆解的價值。
手電筒的光束劃過斑駁的金屬外殼,照亮上面模糊的英文標識和磨損的旋鈕。展旭的手指拂過冰冷粗糙的表面,檢查著內部結構和線路。他的動作專業而專注,仿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這項技術性的工作中。只有這樣,才能暫時屏蔽腦海中那些紛亂的聲音和畫面。
陳瑤淚流滿面的臉,她哽咽著說出“我看見她了”時的顫抖,她眼中那種混合著恐懼、愧疚和不安的復雜情緒……還有他自己當時那種驟然升起的、冰冷的疏離感,以及退后半步的、近乎本能的動作。
他知道自己當時的反應傷到她了。他能看到她眼中的光在那一刻碎裂。但他控制不住。當她說出“小慧”這個名字,并描述如何看到她、如何隱瞞時,展旭感到的并非舊日傷口的撕裂——那些傷口早已鈣化,變成堅硬的、不再流血的疤痕——而是一種全新的、更令他無措的恐慌。
那恐慌來自于:原來他小心翼翼維護的、與陳瑤之間這片看似逐漸回暖的土地,底下依然埋著如此敏感的地雷。原來她并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漸漸接納了全部的、包括那段不堪過往的他。她在隱瞞,在猜疑,在因為一個早已無關緊要的“過去式”而備受煎熬。這讓他感到一種深重的無力,甚至是一絲隱秘的憤怒——不是對她,而是對那個陰魂不散的過去,以及那個似乎永遠無法徹底擺脫過去陰影的自己。
“也許是我做得還不夠,沒能讓你足夠安心。”
他說的是實話。他一直在努力,學習如何相處,如何給予,如何控制自己那些因創傷而產生的本能反應(比如退縮,比如沉默)。但他做得夠嗎?他給出的,是他所能給出的全部了嗎?還是他內心深處,依然有一部分是鎖死的,連他自己都無法觸及,更遑論向她敞開?而她的不安,是否正是敏銳地感知到了那部分鎖死的區域?
這些問題在他離開撫順、獨自駕車北上的路上,反復撕扯著他。所以他沒有發信息。他需要這片絕對的物理距離和獨處空間,來厘清自己混亂的思緒。他害怕在情緒不穩的時候,說出或做出更傷人的事。
倉庫空曠而寒冷,呼吸間帶出白氣。展旭搓了搓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繼續檢查設備。這些老機器沉默而頑固,它們的故障是物理的、可見的,比人心好懂得多。他喜歡這種明確性。
工作持續到深夜。初步評估完成,和客戶溝通了方案和報價。回到臨時落腳的、靠近工廠區的簡陋賓館,房間狹小,暖氣不足,空氣中有一股霉味。展旭洗了個熱水澡,驅散了一些寒意,但心頭的沉重卻絲毫未減。
他坐在床邊,拿起手機。屏幕亮起,沒有任何新消息提示。他點開通訊錄,手指懸在陳瑤的名字上方,久久沒有按下。他想打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哪怕只是確認夏末還好。可他又不知道該說什么。道歉嗎?為他的疏離和離開?解釋嗎?解釋他那連自己都未必完全理解的復雜感受?
最終,他退出了通訊錄,打開了相冊。最新的一些照片,是陳瑤拍的。有夏末傻笑的照片,有她做的飯菜(雖然有時賣相不佳),有窗外的夕陽,有她工作時的側影……這些日常的、瑣碎的畫面,記錄著他們過去一年緩慢積累的點滴。他看著照片里陳瑤的笑容,那樣明亮而充滿生氣,是他灰暗世界里逐漸亮起的一盞燈。
他忽然想起廚房那個夜晚,他因舊廠房氣息而情緒崩潰,她抱住他時,她身上傳來的溫暖和穩定。想起她認真地看著他說“我愛的就是全部的你”時的眼神。想起她坐在他車后座,輕輕哼著歌的側臉。
她是不同的。和小慧完全不同。她不是他青春年少時那場焚心蝕骨的大火,她是冬日里持續散發熱意的炭火,是暗夜中靜靜亮著的燈。她的愛,不是掠奪和燃燒,而是陪伴和構筑。
而他今天早上離開時,卻用沉默和疏離,幾乎掐滅了那盞燈的光。
一陣強烈的愧疚和恐慌攫住了他。他害怕自己的退縮和冷漠,會真的將她推開,會讓她覺得疲憊,會讓她像……像那個人一樣,最終選擇離開。
這個念頭讓他渾身發冷。
他不能再重蹈覆轍。不是指再愛一次,而是指再用錯誤的方式,傷害一個真心待他的人。
他深吸一口氣,寒冷的空氣刺痛肺葉。他重新拿起手機,不再猶豫,撥通了陳瑤的電話。
鈴聲在空曠冰冷的房間里響起,每一聲都敲打在他的心上。
撫順。
陳瑤在沙發上蜷縮著,半睡半醒間,被突兀響起的手機鈴聲驚醒。心臟猛地一跳。屏幕上閃爍的名字,讓她瞬間清醒,手指微微顫抖地滑向接聽鍵。
“……喂?”她的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和不確定。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然后傳來展旭低沉而疲憊的聲音,透過電波,有些模糊,卻異常清晰。
“瑤瑤,”他叫她的名字,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勇氣,“是我。”
“嗯。”陳瑤握緊手機,鼻子一酸,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你……到了?”
“到了。下午就在看設備,剛回住的地方。”展旭的聲音很慢,帶著一種罕見的、試圖解釋的意味,“這邊……信號好像不太好。”一個笨拙的、為自己長時間沉默開脫的理由。
陳瑤沒有戳破,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又是一陣沉默。但這次的沉默,不再完全是冰冷的隔閡,而是充滿了某種亟待打破的張力。
“夏末……還好嗎?”展旭問。
“挺好的,就是……好像有點想你,今天總看你臥室的門。”陳瑤的聲音哽咽了。
電話那頭,展旭的呼吸聲似乎重了些。“……你呢?”他問,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你還好嗎?”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輕輕擰開了陳瑤心中那扇緊閉的、裝滿委屈和害怕的門。淚水決堤而下,她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但輕微的抽泣聲還是傳了過去。
“展旭……”她哽咽著,語無倫次,“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我只是害怕……害怕那些過去還會傷害你,害怕我自己做得不夠好,害怕……你會覺得我比不上……”
“瑤瑤!”展旭打斷了她,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急切和痛楚,“別說了。你沒有比不上任何人。從來都沒有。”
他的語氣是那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是我不好。”展旭的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自責,“我不該那樣……不該退開,不該什么都不說就走。我只是……當時有點亂。我不知道該怎么處理。我怕我說錯話,做錯事,反而讓你更難受。”
他坦承了自己的混亂和逃避。這對于習慣將一切情緒內化、用沉默和行動代替言語的展旭來說,已經是極大的突破。
“我沒有生你的氣,”他繼續說,聲音沙啞,“我只是……有點生自己的氣。氣我自己好像還是沒辦法給你足夠的安全感,氣那些過去……好像總是陰魂不散,連帶著影響你。”
“不是的……”陳瑤哭著搖頭,盡管他看不見,“是我太敏感,想太多了。我不該瞞著你,應該早點告訴你,和你一起面對。我不該讓自己鉆進牛角尖……”
“我們都別道歉了,好嗎?”展旭的聲音柔和下來,帶著深深的疲憊,也帶著一種試圖靠近的懇切,“這件事……沒有誰對誰錯。是我們都需要學習。學習怎么更好地……在一起。”
學習怎么在一起。這句話,樸實無華,卻道出了他們關系的本質。不是童話般的一見鐘情、水到渠成,而是兩個都帶著傷痕的人,在黑暗中摸索著,學習如何靠近,如何信任,如何在不刺傷對方的前提下,展露自己最脆弱的部分。
“你那邊……冷嗎?”陳瑤擦著眼淚,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試圖讓氣氛輕松一點。
“冷。賓館暖氣不足。”展旭老老實實地回答,然后補充了一句,“不過……比一個人睡大街的時候,好多了。”
他第一次主動提起那段最糟糕的過去,用這樣平淡的、甚至帶著一絲黑色幽默的口吻。陳瑤的心猛地一疼,卻又感到一絲奇異的暖流。這意味著,他開始嘗試將那段歷史,以不那么沉重的方式,分享給她。
“那你多蓋點被子。”陳瑤輕聲說。
“嗯。”展旭應著,頓了頓,“你……別睡沙發了。回床上睡。”
陳瑤的眼淚又涌了上來:“……好。”
又是一段沉默,但這次的沉默是溫緩的,流動的,像冬夜里彼此靠近取暖時呼出的白氣。
“我大概后天下午能回去。”展旭說。
“……我等你。”
簡單的三個字,卻承載了太多的含義:原諒,等待,和繼續向前的決心。
“瑤瑤,”臨掛斷前,展旭再次叫她的名字,聲音很低,卻很清晰,“那扇門……是銹死了。但我好像……開始有點希望,門外能有點不一樣的風景。”
陳瑤的眼淚無聲地滑落,嘴角卻微微上揚。她聽懂了。
“嗯,”她輕聲回應,“風景……我們一起看。”
電話掛斷了。屋子里重歸寂靜。但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那道冰冷的、靜默的墻,似乎被這通跨越了兩座北方城市冬夜的電話,鑿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有微弱卻堅定的光,和冰冷卻真實的空氣,開始對流。
陳瑤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臉上淚痕未干,心里卻不再那么空蕩和恐懼。
她知道,問題沒有完全解決,隔閡不會一夜消失。但至少,他們開始了真正的對話,開始了嘗試理解彼此恐懼根源的努力。
北方的冬夜依舊寒冷漫長。
但有些取暖的方式,不是靠擁抱,而是靠聲音,靠坦誠,靠隔著遙遠的距離,依然愿意伸出的、試圖握住的手。
(第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