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窗外是沉沉的、沒有星光的冬夜,只有遠處路燈在玻璃上投下幾片模糊的光暈。屋里暖氣很足,但陳瑤卻覺得手腳冰涼,那股寒意仿佛從骨頭縫里滲出來。
她平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很大,盯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輪廓。身邊,展旭已經睡著了,呼吸均勻而綿長。他們是幾天前開始同床共枕的。不是刻意的安排,只是一個普通的夜晚,陳瑤在展旭房間陪他看一部紀錄片,看著看著,兩人都靠在床頭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展旭先醒了,看著身邊熟睡的陳瑤,愣了很久,最終只是輕輕給她掖了掖被角。那天晚上,他猶豫了很久,在陳瑤洗漱完準備回自己房間時,低聲問了一句:“要不……就睡這邊?床……夠大。”
沒有甜言蜜語,沒有激情涌動,只是一個小心翼翼的提議。陳瑤懂他的緊張,也懂這背后需要多大的勇氣。她點了點頭,說:“好。”
于是,界限又往前挪了一點點。他們睡在同一張床上,像兩個需要取暖的旅人,保持著禮貌的距離。起初,展旭躺得筆直,身體僵硬,仿佛身邊躺著的不是愛人,而是一塊隨時可能爆炸的冰塊。陳瑤也盡量不動,生怕驚擾了他。幾天下來,那種僵硬感慢慢緩解,他們開始習慣彼此的氣息和溫度,偶爾翻身時手臂會不小心碰到,但依然沒有更親密的接觸。
同床,對很多情侶而言是水到渠成的親密,對他們來說,卻像一場需要共同克服的、無聲的考驗。每一步靠近,都伴隨著巨大的心理負荷和不確定的風險。陳瑤珍惜這種緩慢的靠近,這證明展旭在嘗試,在努力信任。
但此刻,在這份來之不易的靠近中,陳瑤卻被自己心中的秘密壓得喘不過氣。
小慧的影子,總在不經意間跳出來。馬路邊那個孤清的背影,商場里那雙倉皇躲避的眼睛,還有劉大爺口中那句“沒那么開心”。這些碎片像鬼魅一樣,纏繞著她,尤其是在這樣寂靜的深夜,在展旭平穩呼吸聲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清晰和……具有壓迫感。
她甚至開始不自覺地比較。比較小慧現在的樣子(疲憊的、帶著孩子的)和展旭曾經描述中那個穿著藍白校服、眼睛彎彎的少女。比較小慧那似乎并不如意的婚姻,和自己與展旭之間這種緩慢但穩定的溫情。這種比較讓她感到羞恥,仿佛自己正在用一種卑劣的方式,從另一個女人的不如意中,汲取某種扭曲的安全感。
可她又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秘密在她心里發酵,滋生出猜疑、不安,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無法完全理解的嫉妒。她嫉妒小慧曾經擁有過展旭最純粹、最炙熱、毫無保留的青春之愛,盡管那愛最終以慘烈的方式收場。她嫉妒小慧在展旭生命里刻下了如此不可磨滅的印記,以至于多年過去,依舊影響著他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影響著此刻躺在他身邊的自己。
而最讓她感到沉重和無力的是,她無法對任何人言說這種復雜的心情。無法告訴展旭,那會撕裂他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也無法告訴朋友,那聽起來像是一種毫無道理的庸人自擾,甚至是……對現任前任的過分關注。她只能獨自消化這份重量,在寂靜的深夜里,任由它在胸腔里膨脹、擠壓,讓她幾乎窒息。
身邊的展旭忽然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含糊的夢囈。陳瑤的心猛地一提,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別走……”很輕的兩個字,幾乎被呼吸聲掩蓋,帶著夢中特有的模糊和脆弱。
陳瑤的血液瞬間凍結了。他在做夢,夢到了誰?讓她別走?是……小慧嗎?還是別的什么?
她僵在那里,一動不敢動,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發出空洞的回響。她想轉身看看他,想伸手輕輕推醒他,問問他做了什么夢。可她不敢。她怕看到他被噩夢驚醒后痛苦的眼神,更怕聽到他可能脫口而出的、不屬于她的名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展旭的呼吸重新變得平穩,似乎又沉入了睡眠。但陳瑤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那句模糊的“別走”,像一根冰冷的針,扎進了她最敏感的神經。
她悄悄掀開被子,赤腳下床,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夏末睡在客廳的狗窩里,聽到動靜,抬起頭,在黑暗中朝她的方向望了望,發出一聲極輕的嗚咽。陳瑤對它擺了擺手,示意它安靜。
她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抱著膝蓋在地毯上坐下。窗外是沉睡的城市,零星幾盞燈火在厚重的夜色里掙扎著,顯得格外渺小和孤寂。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影子,臉色蒼白,眼神空洞。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展旭時,他正低頭修理一部泡了水的手機,神情專注到近乎冷漠,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是她先主動,一點點靠近,用照片,用問候,用不厭其煩的日常分享,慢慢融化他外層的堅冰。她以為自己有足夠的耐心和愛,可以治愈他,可以覆蓋掉過去的陰影。
可現在,她開始懷疑。不是懷疑自己的愛,而是懷疑這份愛,是否真的能對抗那樣深重的、已經融入骨髓的過往。他的夢里還有別人的影子,他的心門上還烙著別人的名字(哪怕是痛苦的方式),他的整個生活模式,似乎依然在某種慣性里,沿著過去創傷劃定的軌道滑行。
而她,像一個闖入者,小心翼翼地試圖在這片廢墟上建立新的秩序,卻總被看不見的“回聲”和“鬼魅”打擾。她甚至無法確定,展旭對她的好,對她的靠近,究竟是因為她是陳瑤,還是因為她是一個恰好在合適時間出現的、可以讓他嘗試“正常”生活的對象?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她的腦海,讓她不寒而栗。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手腳凍得冰涼麻木,窗外的天空泛起了一絲極淡的青色。臥室里傳來輕微的響動,展旭醒了。
陳瑤立刻起身,輕手輕腳地溜回臥室門口,假裝剛從衛生間出來。
展旭正坐在床邊,頭發有些凌亂,眼神帶著初醒的迷茫。看到她,他愣了一下:“起這么早?”
“……嗯,有點渴,起來喝水。”陳瑤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自然,“你睡得怎么樣?”
展旭揉了揉眉心,眼神有些飄忽,似乎還殘留著夢境的痕跡。“還行。”他含糊地應了一句,然后抬頭看她,眉頭微微蹙起,“你臉色不太好。沒睡好?”
陳瑤心里一緊,強笑道:“可能有點認床,過幾天就好了。”
展旭看著她,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帶著審視。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拉她,只是用手指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指尖溫暖。“再去躺會兒吧,還早。”
這個溫柔的、帶著睡意的觸碰,幾乎讓陳瑤的眼淚奪眶而出。她點點頭,順從地躺回床上,背對著他。
展旭也重新躺下,從后面,很慢地、試探性地,將手臂環過她的腰,輕輕擁住了她。這是一個比之前任何接觸都更明確的擁抱姿勢,帶著溫熱的體溫和沉沉的睡意。
陳瑤的身體瞬間僵硬,隨即又強迫自己放松下來。她能感覺到他胸膛貼著自己的后背,能聞到他身上干凈又帶著一絲倦意的氣息。這個擁抱,在此刻,對她而言,既是渴望已久的溫暖慰藉,又是摻雜著秘密和猜疑的、沉重的負擔。
他的呼吸噴在她的后頸,溫熱而均勻。他似乎又睡著了。
陳瑤睜著眼,看著窗簾縫隙里透進來的、逐漸變亮的天光,眼淚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枕頭。
她貪戀這個懷抱的溫暖,又無法擺脫心中那沉甸甸的秘密和由此滋生的陰霾。她覺得自己像個卑劣的小偷,一邊享受著不屬于自己的溫暖(或者說,不確定是否完全屬于自己的溫暖),一邊在心里審判著另一個甚至不知情的女人。
天,終于徹底亮了。
新的一天開始了。生活還要繼續。秘密依然在心底。重量,有增無減。
她只能更緊地閉上眼睛,假裝自己還在沉睡,在這個來之不易卻又讓她心亂如麻的懷抱里。
(第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