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不會永遠沉默。它像一種慢性毒素,起初只是細微的不適,但會逐漸侵蝕身體的平衡,最終在某個脆弱時刻,顯露出猙獰的面目。
接下來的幾天,陳瑤過得渾渾噩噩。夜晚輾轉難眠,白天則像戴著一張微笑的面具,機械地處理工作、家務、與展旭的日常對話。但她的魂不守舍,如同陽光下無法隱藏的陰影,越來越明顯。
她會在倒水時溢出杯子,會對著手機屏幕發呆良久卻不滑動,會在展旭跟她說話時,慢半拍才反應過來,“啊?”一聲,眼神茫然。最明顯的一次,是她在廚房切菜,差點切到手指,刀鋒擦過指甲邊緣,留下一條細細的白痕,嚇得展旭一步跨過去奪下了刀。
“瑤瑤,你到底怎么了?”展旭握著她的手腕,眉頭緊鎖,目光銳利地審視著她蒼白的臉和眼下明顯的青黑。“這幾天你一直不對勁。是不是工作太累了?還是身體不舒服?”
他的關切是真切的,帶著擔憂,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害怕是她厭倦了,是他哪里做得不夠好,或者……是她發現了什么更糟糕的、關于他的事情。
陳瑤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一個疲憊的、眼神閃爍的、滿口謊言的女人。她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把一切都倒出來,讓那沉重的秘密不再只壓在她一個人心上。
但話到嘴邊,又變成了千篇一律的搪塞:“沒……沒什么,就是最近睡眠不好,有點頭疼,老是走神。”她勉強扯動嘴角,想做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展旭沒有立刻松手。他看著她,眼神深邃,仿佛要穿透她脆弱的偽裝,看到底下翻滾的暗流。那目光讓陳瑤心虛得幾乎要發抖。她知道他不信。一個朝夕相處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對方明顯的異常?他只是……暫時選擇不去戳破。
他松開她的手腕,轉而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動作帶著一種克制的溫柔。“晚上別做飯了,我叫外賣。你回房間休息一會兒。”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太多情緒。
陳瑤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離開了廚房。回到臥室,關上門,她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里無聲地涌出。她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這種活在隱瞞和偽裝里的狀態,討厭讓展旭為她擔心,討厭把原本可以坦誠相對的兩個人,拖入猜疑和不安的泥沼。
可是,她依舊沒有勇氣說出口。那個秘密,關于兩次偶遇小慧、關于小慧看起來并不如意的生活、關于她自己由此生出的種種復雜情緒,像一團亂麻,堵在她的喉嚨口,她不知該從何理起,更怕一開口,就扯出更多無法控制的線頭,最終將她和展旭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脆弱的平衡,徹底摧毀。
裂痕,已經在她心里,也在他們之間,無聲地蔓延。
傍晚,外賣到了。簡單的家常菜,擺上餐桌。兩人相對而坐,氣氛沉悶。夏末似乎也感覺到低氣壓,安靜地趴在一旁,沒有像往常那樣興奮地討食。
展旭給陳瑤夾了一筷子菜,沉默地吃著。他吃得不多,咀嚼得很慢,目光時不時落在陳瑤低垂的側臉上。
“瑤瑤,”他忽然放下筷子,聲音在安靜的餐廳里顯得格外清晰,“我們談談。”
陳瑤的心猛地一縮,指尖發涼。她抬起頭,撞上他平靜卻不容回避的目光。
“談……談什么?”她的聲音干澀。
“談你這幾天到底在想什么。”展旭的語氣很平穩,沒有質問,只有一種沉著的探究,“你不是睡眠不好那么簡單。我看得出來。你心里有事。”
陳瑤張了張嘴,想說“真的沒事”,但那句話在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她低下頭,盯著碗里的米飯,眼淚不受控制地大顆大顆砸進碗里。
展旭沒有催促,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過來安慰。他只是靜靜地坐著,等待著。這種沉默的等待,比任何逼問都更有力量。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陳瑤的哭泣從無聲變為低低的抽噎。她終于扛不住了。秘密的重量已經超出了她能獨自承受的極限,她需要宣泄,需要一個出口,哪怕那個出口可能通向未知的風暴。
“我……”她哽咽著,抬起淚眼模糊的臉,“我看見她了。”
這三個字,像三塊冰,砸在空氣里,瞬間讓溫度降至冰點。
展旭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臉上的平靜面具出現了一絲裂縫。他放在桌面的手,指關節微微收緊。但他沒有移開目光,依舊看著陳瑤,只是眼神深處,有什么東西劇烈地翻涌了一下,又被強行壓了下去。
“……誰?”他問,聲音比剛才低沉沙啞了些許,帶著一種明知故問的艱難。
“小慧。”陳瑤閉上眼睛,吐出這個名字,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眼淚流得更兇,“我見過她兩次。一次在商場,她帶孩子買棉花糖……一次在電影院外面,她一個人在便利店買水。”
她語無倫次地、顛三倒四地描述了那兩次短暫的相遇。小慧的樣子,孩子的模樣,她躲閃的眼神,孤清的背影……以及她自己當時如何震驚,如何慌亂,如何最終選擇了隱瞞。
“……我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怕。”陳瑤哭得喘不過氣,“我怕你難受,怕你又想起以前的事,怕……怕你覺得尷尬,或者……或者還有別的什么感覺。我不想讓那些過去的事情再來打擾你……也打擾我們現在的生活。”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把埋藏多日的秘密、猜疑、不安、嫉妒,連同眼淚一起傾倒出來。說完之后,她感到一種虛脫般的輕松,但緊隨而來的,是更巨大的恐懼。她不敢看展旭的臉,怕看到他眼中的痛苦、憤怒,或是……對她的失望。
餐廳里死一般寂靜。只有陳瑤壓抑的抽泣聲,和夏末不安的鼻息聲。
良久,展旭的聲音響起,出乎意料地平靜,甚至比剛才更加平靜,平靜得近乎空洞。
“所以,你是因為看見了她,才變成這樣?”
陳瑤點頭,又搖頭,她自己也不知道。“也不完全是……我……我還聽到劉大爺說,她過得……好像不開心。我控制不住地去想,去……去比較。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可是我……”她語無倫次,羞愧得無地自容。
展旭沉默著。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陳瑤,望著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他的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挺直,也格外孤峭。
陳瑤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寧愿他發脾氣,質問她為什么不早說,或者表現出痛苦,也好過現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這種沉默,仿佛在他們之間劃下了一道深深的溝壑。
“展旭……”她顫抖著喚他,聲音破碎。
展旭沒有回頭。他的聲音從窗邊傳來,飄忽而遙遠。
“你知道嗎,瑤瑤。”他緩緩地說,“我背上的紋身,八小時,沒用麻藥。當時紋身師問我圖什么。我說,圖個記得。圖個提醒。”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回憶那灼熱的痛楚。
“提醒自己,曾經有多蠢,有多天真,把一顆心毫無保留地掏出去,然后被人摔得稀爛。提醒自己,有些門,關上了,就永遠不要再試圖去打開。提醒自己,這輩子,別再那么用力地去愛一個人,因為代價,你付不起第二次。”
他的話語里沒有怨懟,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認命。
“我逃到北京,睡大街,醉地鐵,以為自己會死在那里。后來我回來,修手機,遇見你。我開始覺得,也許……也許我可以試試,用另一種方式活著。不那么用力,不那么傻,只是……平靜地,一天天過。”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陳瑤身上。那目光里沒有責備,卻有一種讓陳瑤心碎的了然和……淡淡的悲哀。
“你看到她了。你覺得她不開心。你心里不舒服,覺得不公平,覺得……替我不值,或者,別的什么。”他扯了扯嘴角,那是一個毫無笑意的弧度,“瑤瑤,這些感覺,我早就有過。在無數個睡不著覺的夜里,在喝醉的時候,在看著紋身鏡子里自己的時候……我早就反復咀嚼過無數遍,直到它變得麻木,變得……不再能引起我太大的波瀾。”
他走近兩步,停在餐桌的另一頭,隔著幾步的距離看著她。
“我不告訴你,不是不信任你,是覺得沒必要。”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她過得好與不好,開心或不開心,都跟我沒關系了。從2016年9月那天起,就沒關系了。她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我知道名字和長相的陌生人。”
他頓了頓,眼神復雜地看著陳瑤淚流滿面的臉。
“你隱瞞,你痛苦,你胡思亂想……這些,其實比‘看到她’這件事本身,更讓我……”他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最終只吐出兩個字,“……難受。”
陳瑤呆住了。她預想過他的各種反應,唯獨沒有料到這一種。他沒有因為她隱瞞而憤怒,沒有因為提及小慧而痛苦失態,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那個過去,對他而言,真的已經“過去”了,變成了某種堅硬而麻木的結痂。而她的隱瞞和因此產生的內心煎熬,反而成了一種不必要的、甚至有些可笑的負擔,一種對他努力建立新生活的……不信任的印證。
“我……”陳瑤啞口無言,巨大的愧疚和釋然交織在一起,讓她不知所措。
“你不用道歉。”展旭打斷她,語氣恢復了些許溫度,卻依然帶著距離感,“你只是……太緊張了。緊張我,緊張我們的關系。”他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的手,“也許是我做得還不夠,沒能讓你足夠安心。”
這句話,比任何指責都更讓陳瑤心痛。她猛地站起身,繞過餐桌,想靠近他:“不是的,展旭,是我不好,我……”
展旭卻在她靠近時,幾不可察地向后退了半步,拉開了一點距離。這個細微的動作,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陳瑤的心。
他看著她瞬間僵住的臉和眼中更盛的淚水,眼底閃過一絲痛楚,但聲音依舊克制:“給我一點時間,瑤瑤。也給你自己一點時間。我們都……需要消化一下。”
他說完,沒有再停留,轉身走向臥室,關上了門。沒有摔門,只是輕輕地、堅定地關上了。
餐廳里,只剩下陳瑤一個人,面對著一桌涼透的飯菜,和一只茫然不知所措的金毛犬。
秘密終于說出來了。但裂痕,并沒有因此彌合,反而更加清晰地橫亙在那里。
她終于明白,有些傷害,即使施害者早已遠離,即使受害者努力向前,它留下的影響依然會像幽靈一樣,徘徊在后來者的生活里,制造新的誤解和傷痛。
而信任的修復,遠比揭露一個秘密要艱難得多。
夜,還很長。裂痕處的寒意,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浸透了這間曾經溫暖的小屋。
(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