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大廳,月光如水。
懷中,溫軟觸感稍稍遠去。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剛才擁抱太過用力。
又或許,是遲來的少女羞怯終于漫上心頭。
洛薇雅松開環抱著江臨的手,輕輕推動輪椅,向后挪開一小段距離。
少女依舊微垂著腦袋。
她纖指無意識絞著裙擺上的蕾絲花邊,白皙的臉頰透出淡淡紅暈。
很難想象。
眼前這個散發著鄰家女孩般生澀氣息的少女,竟是外界聞風喪膽的「魔女」。
“……親愛的,”
洛薇雅聲音細若蚊吟,脆生生的。
她撩起一小片裙擺,露出膝蓋上繪著球形關節的紋路,怯生生抬眼望他:
“你…還喜歡這樣的洛薇雅嗎?”
“我是不是…有點奇怪?明明已經能走路了,卻還是……”
江臨怎么可能在這種送命題上犯錯:“喜歡。什么樣子的洛薇雅,我都喜歡。”
“真的嗎?”
洛薇雅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是灑進了星光,“那……洛薇雅就不把這些「關節」抹掉啦?”
江臨看著她絕美的容顏:“嗯,留著吧,很好看。”
為了避免氣氛陷入沉默,江臨趕緊找了個新話題:
“那個……這五百年,你過得怎么樣?”
這是廢話,無異于「吃了嗎?」「吃的啥?」「好吃嗎?」。
但他必須問。
在洛薇雅眼中。
自己是為了讓她擁有新生,自我犧牲,而后又跨越五百年,前來尋找她的愛人。
而不是:
惹了好幾個情債,因為害怕柴刀結局,顯得各種不自在的負心漢。
他得主動表現出關心、呵護和在意——
女生想要的,就是一個態度!
洛薇雅聞言,微微嘟起唇,似嗔似怨地睨了他一眼:“沒有親愛的在身邊,怎么可能過得好呢?
“我不是說了嘛……這五百年來,我一直在找你呀。”
她說著,輕輕轉動輪椅,再次靠近。
抬起手,少女的指尖隔著微小的距離,虛虛摹著江臨的眉眼輪廓:
“五百年,十八萬兩千五百天,還有七小時五分二十秒……”
“每一個瞬間,洛薇雅都在尋找你。”
江臨接過話題,努力讓語氣真誠而不敷衍:“……世界這么大,你是怎么找的?”
他暗自思忖,五百年前的北大陸,科技水平才剛脫離中世紀。
普通人想找個人,大概只能靠貼尋人啟事吧?
洛薇雅眨眨好看的眸子,理所當然道:“很簡單呀,
“我想,人死后,靈魂總會去往某個特定的地方吧?
“親愛的就算**消亡,靈魂也一定存在于世界的某個角落。”
“我成為「魔女」后,就成了「操縱」的主人。”
“主人?”江臨忍不住插話。
“是呀。”洛薇雅微微頷首,“就是……「操縱」這個抽象概念本身的主人。
“世界上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是由無數條‘線’構成的,
“只要洛薇雅想,就可以隨時「操縱」它們哦。”
江臨干笑兩聲:“洛薇雅真厲害……”
少女輕哼一聲,帶著點小埋怨:“親愛的心里其實在想,「洛薇雅真可怕」吧?”
沒等江臨辯解,她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然后呢,我找到了所有靈魂最終的歸處——
“也就是「往生界」。”
“很遺憾呢,可能我去得太晚了,總之,那時候沒找到親愛的的靈魂呢。”
你當然找不到。
本人作為玩家,結檔后,會退出游戲。
你若是找到了,那才是打破第四面墻的大恐怖....
洛薇雅接著說道:“找不到親愛的,我好難過…
“但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找到你,無論如何都要找到……”
她用手背撐著臉頰,露出一個羞澀又執拗的笑容:
“所以,洛薇雅就想到了一個辦法——”
“能不能通過讀取那些亡靈的記憶,來找到親愛的呢?”
“只要我「操縱」了它們,讀取它們的記憶,
“說不定……就能從某個靈魂的視角里,看到你轉世后的片段呢?
“我想知道,它們有沒有在某個街角偶然遇見過你,有沒有聽旁人提起過你的名字,有沒有,哪怕只有一絲一毫,關于你的線索。”
似乎覺得言語不足以形容。
洛薇雅伸出一根纖指,輕輕一動,從虛空中牽引出無數銀色的絲線。
絲線交織,在江臨眼前編織出一幅幅流動的畫面——
那是一個昏暗無光、死寂永恒的國度。
無數的亡靈,如同提線木偶,密密麻麻懸掛在半空。
而在那最高處,一位銀發的少女靜坐于輪椅之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知疲倦地翻閱著億萬死者浩瀚如煙的記憶。
“可是...”
洛薇雅眼中光彩黯淡了一瞬,委屈道,“整整五百年過去,我始終找不到親愛的...
“明明...親愛的是正常病逝的,按理說,不會存在不入輪回的情況,
“我有時候都在想,是不是親愛的討厭洛薇雅了,所以躲到了連死亡都觸及不到的地方?
“畢竟,親愛的是那么厲害的「人偶師」呢。”
某種意義上,還真讓你猜對了。
我躲去現實世界了唄。
不過,「人偶師」是不可能瞞過「魔女」的...
兩者的差距,就好比,哈夫克士兵之于清圖魔丸、粉毛小狗之于櫻羽艾瑪(魔女化)、弓箭之于核武器...
江臨捧哏道:“辛苦了....”
“不辛苦哦!”洛薇雅很快轉換情緒。
她仰起臉,笑顏如花:“為了找到親愛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說到這里,洛薇雅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舒了一口氣:
“洛薇雅把連接著「往生界」的所有絲線,都‘咔噠’一下,全部剪斷啦!
“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用去那個死氣沉沉的地方了,
“要不是為了尋找親愛的,洛薇雅一天都不想待在那里呢。”
江臨附和著點頭:“嗯嗯。”
忽得,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疑問道:“也就是說,過去這五百年,「往生界」其實一直在你的控制之下?”
少女乖巧點頭:“嗯呢。”
江臨頓了頓,稍顯遲疑:“那....洛薇雅你現在離開了,豈不是意味著——”
——意味著,被強行鎮壓、束縛了五百年的無數惡鬼與怨靈,將失去管制,重新降臨人間?
哦豁。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世界估計會大亂一場了....
會死...不少人吧?
老實說,江臨對此沒什么感覺。
這個世界,對他來說,還很虛妄。
自己剛穿越不到一天。
如果他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已經將一群「數據」當作「生命」來珍視了,那很假,很虛偽。
但,身前的洛薇雅似乎會錯了意。
但身前的洛薇雅,顯然誤解了他的沉吟。
她輕輕捏住江臨的手,聲音帶著不安:“親愛的……你是在怪我嗎?”
“沒有啊。”江臨否認。
洛薇雅搖了搖頭,語氣篤定,又帶著一絲憐愛:“親愛的當然會怪我啦……
“畢竟,你是那樣一個溫柔,善良的人呢。”
江臨:“......?”
我?真的假的?
洛薇雅沒有察覺江臨瞬間的異樣。
她只是微微前傾身子,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另一只手捏住他的衣角。
少女灰藍色的眼眸,如浸潤在湖水中的寶石,倒映著江臨的身影,再也容不下其他:
“我的爸爸和媽媽…他們一輩子都是最老實本分的農民,
“爸爸他……一輩子都彎著腰,對著黃土,對著領主老爺,
“我從未見他挺直過腰桿,仿佛生來就是為了承受重量,
“他那么累,那么辛苦,卻連一句抱怨都不敢有……因為怕失去那幾塊貧瘠的田地,怕我們連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都喝不上;
“媽媽呢……她好像總是在哭?
“在灶臺邊偷偷地哭,在織機旁默默地哭。她哭爸爸的辛苦,哭我的未來,哭這個……無論怎么掙扎,在冬日都穿不上一件暖衣的世道,
“后來,領主老爺們打仗了,
“……為什么打仗?我們這樣的人,怎么會知道呢?
“我只知道,戰火像野草一樣燒了過來,
“辛苦了一輩子、卑微了一輩子的爸爸媽媽,最后…是活活被燒死在自家茅屋里的,
“他們到死,都沒有嘗過一口甜,沒有穿過一件暖,
“而我,被他們藏在地窖里,
“聽著外面的慘叫和燃燒聲,又渴,又怕……也快要變成一具蜷縮在黑暗里的干尸,
“親愛的....
“在我即將被火焰吞噬的時候,
“推開地窖的門,忍著烈火炙烤,將我從那片地獄里拉出來的人——
“不是這個從未善待過我的世界,
“是你啊。”
洛薇雅說著,緩緩起身,離開輪椅。
她再次環抱住江臨,將下頜輕輕擱在他的肩膀上。
少女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
洛薇雅用只有他能聽見的音量,一字一句輕聲說:“所以,親愛的,你看,
“我的世界很小、很小……
“從始至終,都只有你一個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