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十二月有一種鉆骨的冷。
展旭踏上603路公交車投幣箱前的臺階時,下意識地停頓了半秒。九年前,這里的臺階邊緣被磨得圓潤光滑;現在,它被嶄新的鋁合金包邊取代,在清晨六點半的慘白路燈下泛著冷光。
“兩塊。”司機頭也不抬地說。
展旭摸出手機掃碼,支付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地響起。九年前,他掏出的總是皺巴巴的一元紙幣,有時還混著幾枚硬幣。慧慧總笑他像個小老頭,錢包里什么都有。
車廂里空蕩蕩的,只有最后一排坐著一個裹著厚圍巾的老人。展旭選了中間靠窗的位置——和九年前一樣的位置。只是當年的藍色布質座椅,現在換成了冰冷的塑料硬座,椅背上印著某整形醫院的廣告。
他戴上藍牙耳機。
手指在播放列表上懸停了三秒,然后按下。
迪克牛仔沙啞的聲音撕裂了車廂的寂靜:
“常常責怪自己,當初不應該……”
車窗外的撫順在后退。不,是2025年的撫順在后退。而2012年的撫順,正從記憶的廢墟里掙扎著站起來,與窗外的一切重疊、錯位、廝殺。
新華大街拓寬了。原來那家“蘭州拉面”的位置,現在是一家24小時便利店,白色的燈光刺眼得像個手術室。慧慧曾在那家拉面館里,把碗里的牛肉一片片夾給他,說自己在減肥。那時她20歲,168的身高只有98斤,還要減什么肥呢?他只是笑著吃掉,然后在她嗔怪的眼神里,又把自己碗里的煎蛋夾給她。
“常常后悔沒有,把你留下來……”
公交駛過永安橋。渾河結了一層灰白色的冰,像一塊巨大的、蒙塵的玻璃。九年前的冬天,也是這座橋,慧慧把凍紅的手塞進他的羽絨服口袋,他們的手指在黑暗中糾纏。她說:“展旭,我們會一直這樣嗎?”
他沒有回答。那時他以為,有些問題不需要回答,因為答案就握在彼此交纏的指間。
多么年輕,多么愚蠢。
耳機里的歌放到副歌部分時,展旭閉上了眼睛。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這座城市更新的速度,快過他遺忘的速度。每一處改變,都像一把小刀,在他記憶的版圖上劃下一道口子。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值得嗎?
他用九年時間逃離這里,在北京的地下室、合租房、格子間里,試圖把自己活成另一個展旭。一個沒有撫順口音的展旭,一個不再坐公交的展旭,一個吃炸醬面不會想起另一個人的展旭。
他失敗了。
所以今天,他回來了。不是衣錦還鄉,不是久別重逢。是來自首——向記憶自首,向青春自首,向那座囚禁了他九年的紀念館自首。
公交報站器發出機械的女聲:“八中車站到了,請下車的乘客做好準備。”
展旭猛地睜開眼。
站臺上空無一人。只有廣告燈箱亮著,宣傳著某個新開的樓盤。九年前,這個站臺永遠擠滿了穿著藍白校服的中學生,和穿著粉色護士服的衛校女生。他總是在這里等,等到那抹粉色出現,然后假裝偶遇。
“好巧啊。”他會說。
慧慧就笑,眼睛彎成月牙:“是啊,好巧。”
謊言說了四年,說到后來,連自己都信了。信了這世上有“巧合”,信了每天同一時間出現在同一地點的兩個人,是命運的恩賜而不是人為的算計。
公交緩緩啟動,將八中站拋在身后。
展旭轉過頭,透過蒙著水汽的車窗,看見自己的倒影——一個31歲的男人,眼角有了細紋,鬢角冒出幾根白發。羽絨服是舊的,在北京的商場打折時買的,黑色,耐臟,像他過去九年的生活。
倒影之外,是飛逝而過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名字:新華樂購、百姓樓、第一百貨……有的還在,招牌換了;有的徹底消失,變成了他不知道名字的店鋪。
他突然想起九年前分手后的那個月,他也曾坐過這趟603路。那時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從始發站坐到終點站,再從終點站坐回來。一圈,兩圈,三圈……直到末班車停運。
司機問他:“小伙子,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下了車,在寒冷的街頭走了一整夜。走著走著就到了她家樓下,看著那扇漆黑的窗戶,直到天亮。
那時他想:時間會帶走一切。
現在他知道:時間什么也帶不走。它只是把鮮活的疼痛風干成標本,陳列在你心里的博物館,供你在每個失眠的夜晚,獨自參觀。
耳機里的歌循環到了第三遍。
展旭關掉了音樂。
車廂里突然安靜得可怕,只剩下引擎的低吼和暖氣口嘶嘶的風聲。他摘下耳機,線纏繞在手指上,勒出一道淺淺的紅痕。
九年前,慧慧也喜歡這樣纏耳機線。她說這樣整齊。然后他會接過她纏好的耳機,戴上,分她一只。他們聽同一首歌,看同一片風景,奔赴同一個未來。
或者他們以為的“同一個”。
公交開始減速。
廣播里再次響起那個機械的女聲:“南站到了,請下車的乘客從后門下車,開門請當心。”
展旭站起身。
雙腿有些發麻,不知是坐久了,還是因為這趟旅程本身的重量。他走向后門,在車門打開時,一股凜冽的寒風灌進來,像一記耳光。
他踏上了南站的地面。
九年了。
身后,603路公交關上車門,緩緩駛離,尾燈在晨霧中拖出兩道紅色的軌跡,像兩道新鮮的傷口。
展旭站在2025年撫順的街頭,口袋里揣著2012年的愛情遺物——那張早已失效的公交卡,上面還貼著她選的卡通貼紙,一只咧嘴笑的熊。
他知道,紀念館的參觀,從這一刻才真正開始。
而他是唯一的參觀者,也是唯一的展品。
有些愛,是一生的徒刑。他用四年時間犯罪,用九年時間上訴,而今天,他終于回到案發現場,接受終審判決——無期徒刑,不得假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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