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站的地下通道比記憶中要亮得多。
慘白的LED燈管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拱形頂部,把每一塊瓷磚都照得無所遁形。展旭站在通道入口,看著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臺階下的那片光里。
九年前,這里只有幾盞昏黃的白熾燈,光線曖昧得像某種暗示。墻壁上貼滿了小廣告和列車時刻表,空氣里永遠混雜著煙味、烤腸味和北方冬天特有的煤煙氣息。
現(xiàn)在,墻壁被刷成了統(tǒng)一的米白色,貼著文明城市宣傳畫。地面鋪著防滑地磚,干凈得幾乎能映出人影。只有那股地下空間特有的、潮濕的冷,還和九年前一樣——鉆進領(lǐng)口,貼著皮膚往下爬。
展旭走下臺階。
腳步聲在空曠的通道里回響,一下,兩下,像是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在跟隨。他記得2012年3月23日那個晚上,他就是在這里聽到慧慧的腳步聲的。
那時他剛從本溪辭職回到撫順,理由很簡單:她在這里。
朋友罵他瘋了,為了一個剛認識幾個月的女孩,放棄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的工作。他不解釋。有些決定不需要解釋,就像有些相遇不需要理由。
那天晚上八點,他接到慧慧的電話,聲音里帶著哭腔:“展旭,我在南站,我坐過站了……”
他從東洲打車過來,二十五塊錢,是他當時一天的飯錢。在出租車上,他不斷看表,催促司機快點,再快點。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她在害怕,她需要我。
穿過這條地下通道時,他跑得太急,差點在臺階上絆倒。然后就看見了——通道那頭,穿著粉色羽絨服的慧慧,像一只迷失在人群中的小動物,正無助地四處張望。
那一刻,所有奔跑的喘息、所有焦急的汗水,都變成了值得。
“展旭!”她看見他,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走過去,什么也沒說,只是接過她手里沉重的書包。書包上掛著一個毛絨小熊,和他公交卡上貼的那個一模一樣。
“你怎么這么傻,坐過站了不知道坐回去?”他故意板著臉。
“我睡著了……”她低著頭,手指絞著羽絨服的拉鏈,“而且,而且82路末班車已經(jīng)沒了?!?/p>
“那你怎么不打車?”
“我……我錢不夠了?!彼穆曇粼絹碓叫?。
展旭心里一軟,所有的責備都化成了心疼?!白甙?,”他說,“我送你回家?!?/p>
他們并肩走過這條地下通道。那時燈光昏暗,人影幢幢,他卻覺得這是世界上最明亮的一條路。她的肩膀偶爾碰到他的手臂,羽絨服摩擦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像某種秘密的摩斯密碼。
“展旭,”她忽然問,“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頓了頓:“因為你值得?!?/p>
那是他第一次說這樣的話。后來四年里,他說過無數(shù)次“我愛你”,說過“我等你”,說過“我娶你”。但最開始的這句“你值得”,卻是所有誓言的起點。
而現(xiàn)在——
展旭停在地下通道的正中央。
LED燈的白光從頭頂傾瀉下來,把他照得像一個透明的標本。四周空無一人,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公交車報站聲。通道兩側(cè)的商鋪都關(guān)著,卷簾門上貼著“出租”的字樣,聯(lián)系電話被人撕去了一半。
他走到曾經(jīng)賣烤腸的那個窗口前。九年前,這里總是排著隊,油鍋里炸著香腸和雞肉串,老板娘是個胖胖的中年婦女,總是多給慧慧撒辣椒粉。
“小姑娘長得俊,多吃點辣,皮膚好!”老板娘會這樣說。
慧慧就笑著接過,然后把第一口遞給展旭:“你嘗嘗,可好吃了?!?/p>
其實并不好吃,面粉太多,肉太少。但因為她喂的,所以他總是吃得津津有味。
現(xiàn)在,窗口被封死了,貼上了白色瓷磚。瓷磚縫里積著灰塵,像時間的骨灰。
展旭繼續(xù)往前走。
通道盡頭是通往地面的臺階,臺階上方是出口,外面是南站廣場。九年前,他們總是從那里出去,走到82路公交站。慧慧家住城西,要坐82路到終點站,再走十分鐘。
他陪她等車,在寒風里。她總是說:“你先回去吧,太冷了。”
他總是搖頭:“等你上車我再走?!?/p>
然后車來了,她上車,坐在靠窗的位置,隔著起霧的玻璃對他揮手。他會一直站著,直到公交車消失在街角,才轉(zhuǎn)身離開。
有一次,車開走后,他發(fā)現(xiàn)地上有只手套——是她落下的。粉色的毛線手套,手背上繡著一只白色的小兔子。
他追著公交車跑了兩條街,終于在下個紅燈追上了。敲開車窗,把手套遞進去時,她哭了。
“你傻不傻啊,”她邊哭邊說,“就一只手套,丟了就丟了。”
“可是你會冷?!彼鴼庹f。
現(xiàn)在想起來,其實那時候就已經(jīng)預示了一切——他總是在追,而她總是在離開。只不過那時的離開只是暫時的,82路公交車會一圈圈地開,她總會回到這個站臺。
而2016年9月的那次離開,沒有返程票。
展旭走上臺階,推開沉重的玻璃門,來到南站廣場。
廣場徹底變了樣。
記憶中坑洼的水泥地面被平整的花崗巖取代,中央建了一個音樂噴泉,此刻干涸著,池底積著枯葉和雪水。周圍的長椅從木頭換成了金屬,冰冷的銀色在晨光中閃著寒光。
最刺眼的是那個巨大的電子顯示屏,紅色LED字滾動播放著列車時刻和廣告。九年前,這里只有一塊斑駁的黑板,粉筆字寫了又擦,擦了又寫。
他走到82路公交站的位置。
站臺還在,但樣式全變了。新式的候車亭,玻璃擋風,有座椅,有實時公交信息屏。屏幕上顯示著:
82路 開往耐火廠
下一班:7:12
距離本站:3站
展旭看了看手表:7:05。
還有七分鐘。
他站在候車亭里,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倒影外,是漸漸蘇醒的城市:晨跑的老人,趕早市的中年婦女,睡眼惺忪的學生。沒有一個人穿著粉色羽絨服,沒有一個人會在這里等一輛永遠不會來的公交車。
七分鐘后,82路公交車準時進站。
車門打開,沒有人下車。司機是個年輕小伙子,戴著口罩,瞥了展旭一眼,見他沒有上車的意思,又關(guān)上了門。
公交車緩緩駛離,尾燈在晨霧中漸行漸遠。
展旭忽然想起分手后的第九天,他也曾在這里等過82路。那天他鬼使神差地上了車,坐到終點站,又坐回來。車廂里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他看著每一個靠窗的位置,想象她曾經(jīng)坐在那里的樣子。
司機問:“小伙子,你去哪?”
他說:“就坐著,可以嗎?”
司機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那是個中年男人,或許見過太多這樣失魂落魄的年輕人。
車開到終點站,所有人都下車了。司機點了一支煙,從后視鏡里看他:“失戀了?”
他點頭。
“多大了?”
“23?!?/p>
司機吐出一口煙:“年輕啊。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為個姑娘要死要活過?,F(xiàn)在想想,屁大點事?!?/p>
“不是屁大點事。”他說。
司機笑了:“等你到我這個歲數(shù),就知道都是屁大點事。下車吧,我要交班了?!?/p>
他下了車,在終點站的寒風中站了很久。那時他想,如果時間真的能讓一切變成“屁大點事”,那他愿意立刻變老。
九年過去了,他31歲了,還是沒有變老到可以輕描淡寫地說:都是屁大點事。
手機震動了一下。
展旭掏出來看,是北京的同事發(fā)來的消息:“旭哥,周報記得今天交啊?!?/p>
他簡短回復:“好的?!?/p>
鎖屏時,他瞥見屏保照片——是去年在北京西山拍的楓葉,火紅一片。一個和他約會過三次的女孩拍的,她說:“展旭,你應(yīng)該多看看現(xiàn)在的風景?!?/p>
他設(shè)置成了屏保,以為這樣就能提醒自己活在當下。
但每次解鎖手機,他第一眼看見的其實不是楓葉,而是楓葉映照下的、自己的眼睛。那雙眼睛里,還住著2012年南站地下通道的昏暗燈光,住著一個穿粉色羽絨服的女孩,住著一句沒有得到回答的“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展旭收起手機,最后看了一眼82路站牌。
然后他轉(zhuǎn)身,朝著下一個目的地走去。
身后,南站的大鐘敲響了七點半的鐘聲。鐘聲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像在為某個逝去的時代敲響喪鐘。
而他知道,這趟重返之旅才剛剛開始。
每一個地點都是一座墳?zāi)?,每一段回憶都是一場葬禮。而他是唯一的送葬人,也是唯一的死者。
地下通道的時光斷層里,2012年的展旭和2025年的展旭擦肩而過。一個奔向愛情,一個逃離記憶。他們互相對視,卻誰也認不出誰。
只有那條通道記得,記得曾經(jīng)有一對年輕人在此相遇,以為抓住了永恒。
卻不知道永恒,有時只有四年的長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