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一路到古城子
車過將軍橋時,他看著窗外渾河的冰面,想起九年前的一個夜晚,也是這樣的冬天,也是這樣的寒冷。那時他十九歲,慧慧十八歲,他們剛剛在一起三個月,一切都還帶著新鮮的甜味。
古城子是個老街區,八十年代建的工人新村。紅磚樓房一排排,像積木一樣整齊。沒有電梯,最高六層。慧慧家就在其中一棟的六樓,頂樓西戶。
展旭在公交站下了車。
街道比九年前安靜了許多。路邊的小賣部還在,但招牌換了;那家賣麻辣燙的攤子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快遞驛站。路燈還是老式的鈉燈,發出昏黃的光,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走到那棟樓下。
樓還是那棟樓,六層,紅磚墻,但外墻重新粉刷過,變成了淺灰色。樓道口裝了防盜門,銀色的,需要刷卡。他站在門前,抬頭看向六樓——西戶的窗戶亮著燈,窗簾是米黃色的,和他記憶中一樣。
但這次他不是來找她的。只是來看看,像一個游客來看一個景點。
他點了一支煙——紅塔山,九年前他抽的那個牌子。點燃,吸一口,煙霧在寒冷的空氣里迅速散開。
記憶回到2013年的冬天。
那是他們在一起后的第一個冬天。慧慧的父母管得嚴,規定她晚上九點前必須回家。她父親在礦上工作,母親是家庭主婦,身體不太好。
他們的見面大多是偷偷摸摸的。白天在學校,晚上在街邊,或者像那晚一樣——他偷偷去她家。
那是個周五晚上,慧慧的父母去親戚家了,要十點才回來。她發短信給他:“家里沒人,來嗎?”
他立刻出發。坐51路到古城子站,步行過來。一路上心跳得厲害,像要去完成什么神圣的使命。其實只是去見她,但在十九歲的年紀,見喜歡的人一面,就是天大的事。
到了樓下,他看了看時間:八點二十。他發短信:“我到了。”
“上來吧,六樓西戶。”她回。
他走進樓道。樓梯間的聲控燈時好時壞,他跺了跺腳,三樓和五樓的燈亮了,四樓的沒亮。摸黑上樓,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怕驚動鄰居。爬到六樓時,他已經滿頭大汗——一半是因為爬樓,一半是因為緊張。
那扇綠色的門開了一條縫。他輕輕推開,慧慧站在門后,穿著粉色居家服,頭發松松地扎著。
“快進來。”她小聲說。
他閃身進去,門輕輕關上。房間里很暖和,有股淡淡的洗衣粉香味。客廳不大,老式沙發,電視柜,墻上掛著全家福。他沒敢多看,跟著她進了她的房間。
房間很小,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桌,一個衣柜。墻上貼著幾張明星海報,書桌上堆著護理專業的課本。窗簾是米黃色的,和現在一樣。
他們坐在床邊,說話聲音很小,像兩個做賊的人。她給他看小時候的照片,講初中的糗事。他聽著,看著她笑,覺得這一刻珍貴得像偷來的。
九點半,她說:“我們去天臺吧,屋里悶。”
“天臺?”
“嗯,六樓有天臺,我常上去。”
他們輕手輕腳地出門,爬上通往天臺的鐵梯。天臺的鐵門沒鎖,推開時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然后,整個世界豁然開朗。
天臺很大,水泥地面,邊緣有半人高的圍墻。站在這里,能看見大半個古城子——一排排紅磚樓房的屋頂,遠處工廠的煙囪,更遠處渾河的輪廓。夜晚的風很大,吹得衣服獵獵作響。
“冷嗎?”他問。
“不冷。”她說,但身體在微微發抖。
他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她沒拒絕,只是靠他近了些。兩人趴在圍墻上,看著腳下的城市燈火。
“展旭,”她忽然說,“你說十年后,我們會在哪里?”
“應該在一起吧,”他說,“可能已經有了自己的家,不用偷偷摸摸的。”
“會嗎?”
“會的。”
他們就這樣靠在一起,說了很多話,也沉默了很久。天臺的風聲很大,但他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聽見彼此的聲音。
十點差十分,她的手機響了——是她父親發來的短信:“我們準備回來了。”
“快走,”她臉色變了,“我爸他們回來了。”
他們迅速下樓。回到她家,她檢查了一遍房間,確認沒有留下他的痕跡。然后送他到門口。
“你從這邊樓梯下,”她指著東側的樓梯,“我爸媽通常走西邊那個。”
“好。”
“小心點,別跑,腳步聲太重會驚動人。”
“知道。”
他出了門,輕手輕腳地開始下樓。剛下到五樓,就聽見樓下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是她父母回來了!
他僵住了,進退兩難。繼續往下走,肯定會撞上;退回六樓,又可能被發現。情急之下,他閃身躲進了五樓和六樓之間的樓梯拐角,那里堆著些舊紙箱和雜物。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屏住呼吸,縮在陰影里。
“慧慧應該睡了吧?”她母親的聲音。
“應該,這丫頭最近還挺乖。”她父親說。
他們上了六樓,掏鑰匙,開門,關門。鎖舌咔噠一聲合攏。
展旭在黑暗中又等了兩分鐘,確認安全,才繼續下樓。這次他走得很快,幾乎是跑著下去的。到一樓時,他已經一身冷汗。
走出樓道,冷風一吹,他打了個寒顫。抬頭看向六樓,她房間的燈亮了,窗簾上映出她的身影。她在窗戶前站了一會兒,然后拉上了窗簾。
他拿出手機,發短信:“安全了。”
她很快回:“嚇死我了。你沒事吧?”
“沒事。你早點休息。”
“嗯。路上小心。”
他收起手機,慢慢走出古城子。回頭看了一眼那棟樓,六樓那個亮著燈的窗戶,像黑暗中一只溫柔的眼睛。
現在,九年后的展旭站在同一棟樓下,看著同一個窗戶。
煙已經燃到盡頭,燙到了手指。他扔掉煙蒂,用腳踩滅。
他記得那晚之后,他們又去過幾次天臺。夏天的時候,天臺上很涼快,他們帶過西瓜上去吃;秋天的時候,在天臺看過月亮;春天的時候,在天臺接過吻,風把她的頭發吹亂。
最后一次去天臺是2016年春天,分手前三個月。那天天很陰,風很大。他們站在圍墻上,看著遠處的城市。
“展旭,”她忽然說,“如果有一天我們分開了,你會怎么辦?”
他愣了一下:“怎么會分開?”
“我是說如果。”
“沒有如果。”他說,“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她沒說話,只是靠著他,很久很久。然后說:“風太大了,下去吧。”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一起上天臺。三個月后,他們分手了。五個字的分手微信,沒有解釋,沒有告別。
展旭又點了一支煙。
他抬頭看著天臺的方向。現在天臺上可能已經裝了太陽能熱水器,或者被誰家堆了雜物。但在他記憶里,那永遠是一個空曠的、有風的、能看到很遠的地方。
一個曾經屬于他們的、秘密的地方。
九年了,他沒有再上過任何一棟樓的天臺。在北京,他住過二十幾層的高樓,但從沒去過天臺。不是因為怕高,是因為怕那種感覺——站在高處,風很大,身邊卻沒有人。
有些地方,去過了,就再也不想一個人去。
有些風景,看過了,就再也不想一個人看。
身后傳來腳步聲。展旭轉過頭,看見一個中年女人提著購物袋走過來,掏出鑰匙開防盜門。女人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進了樓道。
門緩緩關上,鎖舌咔噠一聲合攏。
和九年前那聲一樣。
展旭最后看了一眼六樓那個窗戶,轉身離開。
他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路過那家小賣部,路過快遞驛站,路過昏黃的路燈。影子在身前拉得很長,又在身后縮短。
走到公交站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古城子的方向。那些紅磚樓房在夜色中沉默著,像一群守舊的老人,守著過去的秘密。
車來了。他上車,投幣,坐下。
車開動時,他閉上眼睛。
腦海里是那個天臺,那陣風,那個趴在圍墻上的女孩,那段關于十年后的對話。
十年快到了。
2023年已經過去了,2024年也快過完了。現在是2025年冬天,距離那個天臺上的夜晚,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二年。
他們沒有在一起。
沒有自己的家。
沒有不用偷偷摸摸的日子。
什么都沒有。
只有記憶里的風聲,還在耳邊呼嘯。
提醒他,曾經有一個夜晚,他爬過六層樓,躲過她的父母,和她一起站在天臺上,以為看見了未來。
其實看見的,只是年輕時一場美好的錯覺。
而錯覺最大的殘忍在于——它讓你以為那是真的。
讓你以為十年后的自己,會和現在不一樣。
會讓你以為愛一個人,就能抵過時間、現實、和所有的不確定。
天臺風聲很大,大到能淹沒所有懷疑的聲音。
但風聲會停。
停了之后,世界就安靜了。
安靜到你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聽見時間的流逝,聽見那些曾經以為堅不可摧的東西,正在一點點崩塌的聲音。
展旭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
古城子遠了,天臺遠了,那個十八歲的女孩遠了。
只剩下一個三十一歲的男人,坐在夜班公交上,帶著一身風塵,和滿心風聲。
風聲里,有句沒有說出口的話:
如果早知道十年后是這樣,那天晚上,我應該在天臺上多抱你一會兒。
多抱一會兒,讓風聲記住你的溫度。
這樣在很多年后的夜晚,當風聲再次響起時,我至少能假裝——
你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