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yī)院出來，展旭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

“去西一路，浙商KTV。”他說。

司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師傅，從后視鏡看了他一眼：“浙商？那家早就關(guān)門了。”

展旭頓了頓：“就去那個地方。”

司機沒再說什么，掛擋起步。車沿著西一路往東開，路燈的光在車窗上流淌。展旭看著窗外熟悉的街景，那些店鋪的招牌換了又換，但街道的輪廓沒變。

九年前，2014年12月24日，他也是這樣坐車去浙商KTV的。不過那次不是出租車，是公交——51路到西一路樞紐站，再步行十分鐘。那天他提前三個小時出發(fā)，因為要拿蛋糕、買裝飾、和同學(xué)們匯合。

那年他二十四歲，在一家小型裝修公司做設(shè)計助理，月薪三千二。為了這個生日，他預(yù)支了三個月工資——九千六百塊錢。這在當(dāng)時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幾乎是他全部的積蓄。

但他覺得值。

因為慧慧喜歡唱歌。每次路過KTV，她都會多看兩眼，說：“等我有錢了，我要包個大包房，唱一整夜。”

他說：“不用等有錢，今年生日就給你包。”

她以為他開玩笑。但他開始偷偷準備。

車在西一路中段停下。

“到了，”司機說，“就這兒。”

展旭付錢下車。站在路邊，他看著眼前——浙商KTV的招牌已經(jīng)拆了，門面被新的裝修覆蓋，現(xiàn)在是一家連鎖超市，白色的LED燈牌上寫著“家家樂”。

他記得很清楚，2014年12月24日晚上，就是在這里，他給了慧慧第二個生日驚喜。

第一步是選歌。《愿得一人心》是那年最火的歌，李行亮唱的。他聽了一遍就覺得，這首歌是寫給他的，寫給慧慧的，寫給他們這段感情的。

于是開始練。每天下班后，在出租屋里，用手機播放伴奏，跟著唱。他唱歌不算好，音準一般，高音上不去。但他一遍遍地練，唱到嗓子啞了，喝點蜂蜜水繼續(xù)。

練了多久？兩百遍？三百遍？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段時間，夢里都是這首歌的旋律，刷牙時哼的是副歌，走路時腦子里回蕩的是歌詞。

第二步是訂包房。他提前一個星期來浙商KTV，說要訂生日包房。前臺推薦了大包，但他看了看，覺得不夠大。慧慧說過“要大包房”，他要給她最大的。

“最大的有多大？”他問。

前臺帶他看了三個相連的包房，中間有推拉門可以打開，合成一個巨大的空間。“這是我們最大的了，三個包房打通，能坐三十個人。”

“多少錢？”

“包夜的話……一千五。”

他算了算，一千五，加上酒水零食蛋糕裝飾，至少兩千五。但他還是點頭：“訂了，12月24號晚上。”

第三步是邀請人。他偷偷聯(lián)系了慧慧的所有室友、廣播站的同事、要好的同學(xué)。建了個QQ群，說想給慧慧一個驚喜，請大家配合。所有人都答應(yīng)了，還有人主動要幫忙布置。

12月24日下午，他請了半天假。先去取了預(yù)支的工資——厚厚一疊現(xiàn)金，裝在信封里。然后去蛋糕店拿定做的蛋糕，六層，最頂上是個穿護士服的小人。又去批發(fā)市場買了氣球、彩帶、熒光棒。

下午四點，他帶著一幫同學(xué)來到浙商KTV。三個包房的推拉門全部打開，變成一個巨大的L形空間。他們開始布置：貼墻貼，掛彩帶，吹氣球，擺零食和啤酒。

五點半，一切準備就緒。巨大的空間被布置得像個童話世界——墻上貼滿了“生日快樂”，天花板上飄著粉色和白色的氣球，桌上擺著三層零食塔，冰箱里塞滿了啤酒和飲料。

最重要的是那個蛋糕，放在正中央的茶幾上，六層高的白色奶油蛋糕，每一層都點綴著草莓，最頂上那個護士小人栩栩如生。

展旭站在包房中央，看著這一切，手心全是汗。他想象慧慧看到時的表情，想象她會不會哭，想象她會不會像去年在燭光教室里那樣，撲進他懷里說“你傻不傻啊”。

六點，同學(xué)們陸續(xù)藏起來。有的躲在窗簾后面，有的藏在沙發(fā)后面，有的蹲在墻角。展旭站在門口，手里拿著話筒，準備唱歌。

六點十分，慧慧的室友發(fā)來短信：“已到樓下。”

六點十二分，門被推開了。

慧慧走進來，看見空蕩蕩的包房，愣了一下。然后燈突然全滅，只有蛋糕上的蠟燭亮著。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音樂響了——《愿得一人心》的前奏。

展旭從黑暗中走出來，站在燭光前，開始唱：

“曾在我背包小小夾層里的那個人

陪伴我漂洋過海經(jīng)過每一段旅程

隱形的稻草人 守護我的天真

曾以為愛情能讓未來只為一個人……”

他唱得很緊張，聲音有些抖。但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每一句都是他想對她說的。唱到副歌時，他走到她面前，看著她眼睛：

“愿得一人心 白首不分離

這清晰的話語 嘲笑孤單的自己

盼望能見到你 卻一直騙自己

遺憾你聽不到我唱的這首歌

多想唱給你……”

就在這時，燈突然全亮了。窗簾拉開，沙發(fā)后面、墻角、門后，涌出二十多個人，齊聲喊：“慧慧——生日快樂！”

氣球爆炸的聲音，彩帶噴射的聲音，歡呼聲，掌聲，瞬間充滿了整個空間。

慧慧站在那里，完全愣住了。她看看周圍涌出來的朋友，看看那個巨大的蛋糕，看看滿屋子的裝飾，最后看向展旭——他還在唱，看著她，眼睛里有光。

她哭了。

和去年一樣，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但這次她沒說話，只是走過來，抱住他，把臉埋在他胸口。她的身體在顫抖，他能感覺到她的眼淚浸透了他的毛衣。

同學(xué)們開始起哄：“親一個！親一個！”

展旭摟著她，在她耳邊說：“生日快樂，慧慧。”

她抬起頭，淚眼模糊：“你……你花了多少錢？”

“不重要，”他說，“你開心就好。”

“怎么會不重要……”她看著周圍的一切，看著那個三層零食塔，看著滿屋子的裝飾，“這得花多少錢啊……”

“真的不重要。”他擦掉她的眼淚，“只要你開心，花多少錢都值。”

那晚，三個包房變成了歡樂的海洋。大家唱歌，喝酒，玩游戲。慧慧是絕對的主角，每個人都來和她碰杯，祝她生日快樂。她笑得很開心，但展旭注意到，她的笑容里有一絲不安。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他花了多少錢，在想他是不是借錢了，在想以后怎么還。

但他不在乎。二十四歲的展旭覺得，愛一個人就是要給她最好的，哪怕傾其所有。錢可以再賺，但這樣的時刻，一生只有一次。

午夜十二點，蛋糕切了，愿望許了，同學(xué)們陸續(xù)離開。最后只剩下他們兩個，坐在滿地狼藉的包房里，周圍是空酒瓶、零食袋、爆掉的氣球碎片。

慧慧靠在他肩膀上，很安靜。音響里還在循環(huán)播放《愿得一人心》，李行亮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

“展旭，”她突然說，“你會一直對我這么好嗎？”

“會。”

“就算我以后變了，變得不那么好了，你也會嗎？”

“會。”

“為什么？”

“因為你是你。”他說，“你是慧慧，是那個會在燭光里哭的慧慧，是那個愛吃麻辣燙的慧慧，是那個學(xué)跳舞踩不準節(jié)奏的慧慧。不管你變成什么樣，你都是你。”

她沒說話，只是抱緊了他的手臂。

那晚他們最后離開KTV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寒風(fēng)呼嘯。展旭叫了輛出租車，先送她回衛(wèi)校。

在車上，她靠著他睡著了。他看著車窗外飛逝的街景，看著這個城市沉睡的樣子，心里是滿的。他覺得，這就是永遠了——永遠這樣愛她，永遠這樣為她付出，永遠這樣在深夜送她回家。

現(xiàn)在，九年后的展旭站在同一地點，面前是“家家樂”超市冷白的燈光。

浙商KTV已經(jīng)沒了。連同那三個包房，連同那個六層蛋糕，連同那晚的歌聲和眼淚，都沒了。

只有記憶還在。

他記得那晚慧慧問“你會一直對我這么好嗎”時的眼神，記得她笑容里的不安，記得她靠在他肩膀上的重量，記得出租車窗外飛逝的街燈。

他也記得后來發(fā)生的事——三個月后，他因為預(yù)支工資被公司辭退。找新工作花了兩個月，那段時間他過得很窘迫，連房租都快交不起。但他沒告訴慧慧，只說換了工作，工資更高了。

慧慧問過幾次KTV花了多少錢，他總是含糊過去。她后來大概猜到了，因為那之后她變得很節(jié)儉，不再說要買什么，吃飯也總是選最便宜的。

愛一旦開始計算代價，就開始變質(zhì)了。

展旭在超市門口站了一會兒，最后走進去了。

超市里燈火通明，貨架整齊，商品琳瑯滿目。他走到飲料區(qū)，那里大概就是當(dāng)年三個包房打通的位置。現(xiàn)在擺著成排的礦泉水、可樂、果汁。

他買了一瓶礦泉水，走到收銀臺。收銀員是個年輕女孩，掃碼時看了他一眼：“三塊。”

他付了錢，擰開瓶蓋喝了一口。

水是冰的，順著喉嚨往下，一直涼到胃里。

走出超市，他站在路邊，看著西一路的車流。夜更深了，街燈在寒霧中暈開一圈圈光暈。

他拿出手機，打開音樂軟件，搜索《愿得一人心》。戴上耳機，按下播放。

李行亮的聲音響起，還是九年前的版本，還是那個旋律，那些歌詞。但在2025年的冬夜，在已經(jīng)變成超市的KTV門口，這首歌聽起來不一樣了。

不再是誓言，是悼詞。

不再是對未來的期許，是對過去的緬懷。

他聽著歌，沿著西一路慢慢走。路過幾家還在營業(yè)的KTV，里面隱約傳出歌聲，是些他沒聽過的網(wǎng)絡(luò)神曲。門口有幾個年輕人在抽煙，說笑著，臉上是那種二十歲特有的、不知憂愁的表情。

他想起那晚在浙商KTV，他們也是這樣的年紀，也是這樣的夜晚，也以為青春很長，愛很久。

現(xiàn)在他知道，青春很短，愛更短。

短到一首歌的時間就能唱完，短到一個生日驚喜就能耗盡，短到預(yù)支三個月的工資，就能買斷一段感情的峰值。

走到下一個公交站時，歌正好放到最后一句：

“遺憾你聽不到我唱的這首歌

多想唱給你……”

車來了。他摘下耳機，上了車。

車廂里只有他一個人。司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車開動，窗外的街景開始后退。

展旭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

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個夜晚，三個包房的燈光，慧慧的眼淚，蛋糕上的蠟燭，同學(xué)們的歡呼。

一切都那么真實，又那么遙遠。

真實到仿佛就在昨天。

遙遠到仿佛從未發(fā)生。

這就是記憶最殘忍的地方——它讓你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細節(jié)，卻又讓你清楚地知道，那些細節(jié)已經(jīng)和你無關(guān)了。

你能做的，只是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比如聽到某首歌的時候，回到某個地點的時候，想起某些人的時候——

讓記憶像潮水一樣漫上來。

然后在潮水退去后，繼續(xù)往前走。

帶著一身濕漉漉的回憶，往前走。

即使知道，有些歌，唱過一次，就再也不會唱了。

有些人，愛過一次，就再也不會那樣愛了。

有些夜晚，狂歡過一次，就只剩下漫長的、寂靜的、一個人的夜晚了。

而那個為你包下三個包房、練了三百遍歌、預(yù)支三個月工資的二十四歲少年，已經(jīng)永遠留在了2014年的平安夜。

留在浙商KTV的三個包房里。

留在那首《愿得一人心》里。

留在那個再也不會回來的、相信永恒的年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