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華樂購到市中心醫院,展旭選擇了步行。
三公里,四十五分鐘。九年前的那個寒夜,他跑了這段路。不是慢跑,是拼盡全力的狂奔,嘴里呼出的白氣在路燈下像蒸汽火車噴出的濃煙,肺像要炸開,但他不敢停。
今夜,他慢慢地走。
街道兩旁的店鋪大多已經關門,只有24小時便利店還亮著慘白的燈。路面結了薄冰,踩上去嘎吱作響。風吹過來,鉆進領口,他拉高了圍巾——九年前那個夜晚,他沒戴圍巾,脖子凍得發麻,但顧不上。
他記得每一個細節。
2013年12月15日,晚上九點二十三分。慧慧在醫院實習的第一個夜班結束,他照例在醫院門口等她。那天特別冷,天氣預報說零下二十三度,是那年冬天最冷的一天。
她出來了,穿著那件粉色羽絨服,背著雙肩包,臉凍得通紅。看見他,小跑過來,把手塞進他口袋:“凍死我了。”
“走吧,”他說,“車快來了。”
他們走到公交站,等51路。夜班車半小時一班,錯過了就要等很久。風很大,站臺的擋風板幾乎沒用,他站在她前面,試圖用身體擋住風。
車來了。他們上車,車廂里人不多,暖氣開得很足。她靠在他肩膀上,說今天有個病人怎么怎么樣,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她太累了,睡著了。
展旭看著她的睡臉,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那一刻,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只有公交車引擎的低吼和她均勻的呼吸聲。他想,如果時間能停在這一刻就好了。
車到八中站,她還沒醒。他輕輕搖醒她:“到站了。”
她迷迷糊糊地跟著他下車。風一下子灌過來,她打了個哆嗦,清醒了。他們走向9路車站,要換車去衛校。
就在這時,她突然停住了。
“我的校服呢?”她問。
展旭一愣:“什么校服?”
“護士服啊,”她開始翻背包,“我放包里的,怎么不見了?”
她的臉色變了。那件護士服是衛校發的,每個人只有兩套,丟了要賠錢,還要寫檢查。更重要的是——明天早上八點有實操考試,必須穿校服。
“是不是忘在醫院了?”他問。
“不可能,我放包里的……”她又翻了一遍,然后臉色徹底白了,“完了,肯定落在公交車上了。”
51路車已經開走了,尾燈在街角一閃,消失了。
展旭看了看時間:九點四十七分。51路的末班車是十點,如果那件衣服真的在車上,司機可能會發現,可能會交給調度室。但調度室在城東的終點站,距離這里——他快速估算——至少八公里。
“你在這里等我。”他說,“我去追。”
“怎么追啊?”她抓住他袖子,“車都開走了。”
“我去終點站,”他說,“你找個暖和的地方等我,比如……麥當勞。我找到了就回來。”
“不要,”她搖頭,“太遠了,而且這么冷……”
“沒事。”他已經開始往回跑,“等我!”
然后就是那場狂奔。
展旭記得自己沖出八中站,朝著51路開走的方向跑。街道很空,偶爾有車駛過,車燈刺破黑暗。他跑得很快,肺像被冷空氣割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但他不敢停,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那是她的校服,她明天考試要穿的。
跑到第一個路口時,他看見前方有公交車尾燈——是51路!他加快速度,但距離太遠,車在下一個綠燈亮起時左轉了。
他繼續追。跑過兩個街區,鞋底打滑,差點摔倒。膝蓋磕在路沿上,褲子破了,但他爬起來繼續跑。手掌撐地時擦破了,血滲出來,在低溫里很快凝固。
跑到第三個路口時,他徹底看不見公交車了。他知道自己追不上了,但終點站還在前方。他開始調整策略,不再試圖追上那輛車,而是用最快的速度跑到終點站。
三公里。他用了十八分鐘。到終點站時,他幾乎癱倒在地,扶著調度室的門框,大口喘氣,喉嚨里全是鐵銹味。
調度室里有暖氣,一個中年司機正在泡面。看見他狼狽的樣子,嚇了一跳:“小伙子,你沒事吧?”
“51路……”他喘著粗氣,“剛才那班51路……有沒有撿到一件護士服?”
司機想了想:“剛才老劉那班?他沒交過來東西啊。”
“能不能……聯系他?”展旭問,“那衣服很重要……”
“他手機沒電了,聯系不上。”司機說,“要不你在這等等,他十點半交班回來。”
現在是九點零五分。還有二十五分鐘。
展旭坐在調度室的長椅上,渾身發抖。不是冷的,是跑得太猛,肌肉在抽搐。手掌上的傷口裂開了,血又滲出來。司機看見了,遞給他一張紙巾:“擦擦吧。”
“謝謝。”他接過,按在傷口上。
等待的每一分鐘都像一年。他看著墻上的鐘,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十點二十九分,門外傳來剎車聲。展旭沖出去,看見那輛51路車緩緩進站。
司機老劉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正收拾東西準備下車。展旭沖上車:“師傅!有沒有撿到一件護士服?粉色的……”
老劉看了他一眼:“有啊,在后座。剛想交調度室呢。”
展旭的心跳幾乎停了。他沖到后座,看見了——那件粉色護士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座位上。他抓起衣服,緊緊抱在懷里,像抱住失而復得的寶貝。
“謝謝師傅!”他喊了一聲,跳下車,又開始跑。
回程。
三公里。還是跑。
但這次,懷里抱著她的校服,腳步好像輕了一些。風吹在臉上不覺得冷了,膝蓋的疼痛也感覺不到了。他只有一個念頭:她在等他,在寒冷的麥當勞里等他。
十點五十二分,他沖進八中站旁的麥當勞。
慧慧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著一杯已經涼透的可樂。看見他沖進來,她站起來,眼睛紅了。
他走到她面前,把校服遞過去:“找到了。”
她接過校服,沒看,只是看著他——看著他凍得發紫的臉,看著他破了洞的褲子,看著他流血的手掌。然后眼淚掉下來了。
“你傻不傻啊……”她哭著說,“就一件校服,丟了就丟了,你跑那么遠……”
“明天考試要穿。”他說。
“那也不用這樣啊……”她抓住他的手,看見掌心的傷口,哭得更兇了,“還流血了……疼不疼?”
“不疼。”
“騙人。”她拿出紙巾,小心翼翼地擦他的傷口。動作很輕,像對待一件易碎品。
麥當勞里還有幾個客人,都朝這邊看。但他們不在乎。她給他擦傷口,他看著她哭紅的眼睛。
“展旭,”她抬起淚眼,“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沉默了幾秒,說:“因為你值得。”
那是他第一次說這句話。后來四年里,他說過很多次“我愛你”,但都不及這句“你值得”來得有分量。因為“我愛你”是情感,“你值得”是認可——認可她這個人,認可她值得被這樣對待。
現在,走在九年后的同一條街道上,展旭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那道疤還在。很淺了,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但在寒冷的夜晚,舊傷還是會隱隱作痛,像記憶在提醒他:你曾為一個人這樣奔跑過。
他走到八中站的麥當勞。
店面重新裝修過,招牌換了新款式,里面的桌椅也全換了。但那個靠窗的位置還在。此刻坐著一對年輕情侶,女孩在喂男孩吃薯條,兩人都在笑。
展旭沒有進去。他只是站在窗外,看著那個位置。
九年前,她就坐在那里等他。等到可樂涼透,等到眼淚流干,等到他渾身是傷地沖進來,把校服遞給她。
那一刻,她一定很感動吧。感動到以為這樣的愛能持續一輩子。
但感動是會褪色的。就像傷口會愈合,疤痕會變淡。那些曾經讓你淚流滿面的瞬間,在時間的沖刷下,會變成記憶里模糊的片段,甚至——變成負擔。
一個總是為你拼命的人,他的愛太沉重了。沉重到讓人喘不過氣,讓人想逃。
展旭轉身,繼續往醫院走。
街道還是那條街道,但路燈換了新的,光線更亮,也更冷。他想起那個寒夜,他抱著校服跑過這里時,路燈是昏黃的,在雪地上投下溫暖的光暈。
也許不是路燈變了,是他的眼睛變了。三十一歲的眼睛,看什么都蒙著一層灰。
醫院就在前方。
那座白色的建筑,在夜色中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紀念碑。九年前,他在這里等過無數個夜晚,在長椅上睡覺,在寒風中踱步,在黎明時分買好早餐等她出來。
那些等待,和追公交車一樣,都是拼命的姿態。他以為拼命就是愛,以為付出越多愛就越深。
現在他知道,愛不是拼命的競賽。愛是兩個人并肩行走,速度一致,方向一致。如果一個人總是拼命追,另一個人總是被追,那遲早會累,會停,會分開。
他走到醫院門口,站在那里,看著急診室的燈光。
九年前的那個寒夜,他送慧慧回衛校后,自己又回到了這里。因為不放心她一個人走夜路,他陪她到校門口,然后折返,步行回自己的住處。
路過醫院時,他進去掛了急診——膝蓋的傷口需要處理。值班醫生給他清創,包扎,說:“小伙子,怎么弄的?”
“摔的。”他說。
醫生看了他一眼,沒再問。也許見過太多這樣的年輕人,為了愛情弄得一身傷。
包扎完,他走出醫院,已經是凌晨一點。街道空無一人,只有風在呼嘯。他慢慢地走,膝蓋疼,手掌疼,但心里是滿的。
因為那件校服找到了。
因為她哭了。
因為她問“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現在,三十一歲的展旭站在同一家醫院門口,手掌上的舊傷在隱隱作痛。他抬起手,看著那道幾乎看不見的疤痕。
九年了。
那道疤見證了一次奔跑,見證了一次拼命,見證了一個人愿意為另一個人付出的極限。
但極限之后呢?
極限之后是疲憊,是透支,是再也給不出的更多。
也許他們的愛情就是這樣耗盡的——他給了太多,她承受不起。他拼命地給,她愧疚地收。直到有一天,兩個人都累了,一個給不動了,一個不敢收了。
于是分開。
展旭最后看了一眼醫院的大門,轉身離開。
他沒有進去。那里面的長椅,他睡過太多夜晚;那里的走廊,他走過太多遍;那里的消毒水味道,他聞了整整兩年。
夠了。
有些地方,不必再進去了。有些記憶,不必再重溫了。
他走向公交站,等車。寒風里,他攤開手掌,讓那道舊疤暴露在路燈下。
疤很淺了,幾乎看不見。但疼還在。
也許疼的不是疤,是疤下面的記憶。是那個寒夜,那場奔跑,那件校服,那句“你傻不傻啊”,那雙為他流淚的眼睛。
那些都過去了。
但疼還在。
這大概就是愛情留下的后遺癥——生理的傷口會愈合,心理的不會。它會變成一種慢性的、間歇性的疼痛,在特定的天氣、特定的地點、特定的時間里發作。
提醒你,你曾經那樣愛過。
也提醒你,那樣的愛,一生只有一次。
用完了,就沒有了。
車來了。展旭上車,投幣,坐下。
車開動時,他最后看了一眼醫院的方向。急診室的燈光在夜色中閃爍,像一顆冰冷的心臟,還在跳動,但不再為他跳動。
他握緊了手掌,讓指甲嵌進那道舊疤里。
一點疼。剛好夠清醒。
清醒地知道,那個會為他流淚的女孩,已經消失在了九年前的寒夜里。
而他,用了九年的時間,才終于學會不再在寒夜里狂奔。
因為要追的人,已經不在了。
要追的車,已經開走了。
要追的時光,已經追不回來了。
能做的,只是帶著這道疤,繼續往前走。
即使每一步,都會踩在記憶的冰面上,發出碎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