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一路往東,過兩個路口,就是新華樂購。九年前,這里是撫順城南最大的購物中心,四層樓,超市在負一層,一樓賣化妝品和珠寶,二樓女裝,三樓男裝和運動品牌,四樓是美食廣場。對當時的展旭和慧慧來說,這里不僅是購物場所,更像他們四年戀愛的日常布景——那些不需要特別記憶、卻構成愛情基底的尋常日子。
現在,展旭站在馬路對面,看著眼前這棟建筑。外墻重新裝修過,玻璃幕墻取代了當年的瓷磚,巨大的LED屏幕上滾動著促銷廣告。但建筑輪廓沒變,那個像船帆一樣向上收攏的頂部設計還在,只是蒙上了時間的灰塵。
他穿過馬路,走進商場。自動門滑開,暖氣混合著香水味撲面而來。一樓中庭正在做活動,促銷員拿著麥克風喊話,聲音在挑高空間里回蕩。顧客不多,多是中年人帶著孩子,或年輕情侶挽著手閑逛。
展旭徑直走向扶梯。電梯是新的,玻璃圍欄,運行起來幾乎無聲。他記得當年是那種鐵質扶梯,運行時會發出有節奏的“咔嗒”聲。慧慧總喜歡在扶梯上轉身看他,從上往下的角度,眼睛顯得特別大。
二樓,女裝區。展旭放慢腳步。這里變化不大,只是品牌換了。他走過一家家店鋪,目光掃過模特身上的冬裝。2014年春天,他在這里給慧慧買過一件淺綠色的針織開衫。她用第一個月實習工資回送他一件襯衫——藏青色,領口有細小的格紋。那件襯衫他穿了很久,直到領口磨破都舍不得扔。
“先生,給女朋友看衣服嗎?”導購小姐熱情地問。
展旭搖搖頭,繼續往前走。走到轉角處,他停下腳步——這里原來有家奶茶店,現在變成了手機體驗店。但他記得那個靠窗的位置。
2013年秋天,很多個周末下午,他們就在這里度過。慧慧帶著護理學的課本和作業,他陪著她。她寫作業時很認真,眉頭微皺,遇到難題會用筆尾輕敲下巴。他就在旁邊看雜志,或者看她。陽光從落地窗斜照進來,在她發梢鑲上金邊,睫毛在臉頰投下細小的陰影。
有時她會遇到解不開的題,把本子推過來:“這個藥理的配伍禁忌是什么?”他雖然不懂,但會假裝思考,然后說:“我覺得是……”通常都不對,她會笑著戳他額頭:“不懂裝懂。”然后自己翻書找答案。
那些下午很安靜,只有翻書聲、寫字聲、偶爾的低聲交談。奶茶喝到見底,冰塊融化發出細微的碎裂聲。窗外人來人往,但他們的角落仿佛有結界,時間流淌得格外緩慢。
寫完作業,他們會去四樓吃飯。美食廣場的選擇不多,麻辣燙、過橋米線、烤肉飯、餃子。慧慧喜歡吃麻辣燙,總點微辣,但還是被辣得吸氣。他會買礦泉水給她,看她小口喝水、嘴唇被辣得通紅的樣子。
有一次她吃到一半,忽然抬頭說:“展旭,你覺得我們會一直這樣嗎?”
“怎樣?”
“就這樣啊,一起吃飯,一起寫作業,平平淡淡的。”
“當然會。”他說得篤定。
現在想來,“平平淡淡”四個字,才是愛情最難的部分。驚心動魄的瞬間容易記住,但撐起一段感情的,恰恰是這些不被刻意記住的日常——一起吃飯的口味,寫作業時的小動作,奶茶的甜度,陽光的角度。
展旭上到三樓。這里變化最大,原來的男裝區一半改成了兒童游樂場。塑料球池里,幾個孩子在嬉鬧,家長坐在外圍看手機。他站在圍欄邊,想起慧慧說過想學爵士舞的事。
2014年初,她突然對跳舞感興趣。新華樂購四樓有家舞蹈工作室,她報了名。每周三晚上,他陪她去。她換好舞蹈服出來時總會臉紅——緊身的黑色背心和彈力褲,勾勒出少女纖細的線條。他第一次見她這樣打扮時,愣了好幾秒。
“看什么看。”她低頭整理衣角。
“好看。”他老實說。
她上課時,他就在外面等。透過玻璃墻,能看到她跟著老師做動作。她肢體不算協調,但很認真,一個八拍反復練習。下課時她滿頭汗,他會遞上水和毛巾。回家的公交車上,她靠著他肩膀說好累,但眼睛亮晶晶的。
學了兩個月,她終于能在鏡子前完整跳一小段。雖然動作生澀,但笑得特別開心。他拍手說“厲害”,她撲過來抱他:“都是你陪我來的功勞。”
除了舞蹈,她還短暫地學過美甲。2015年夏天,她說想學門手藝,將來可以兼職。于是每周六下午,他又陪她去美甲培訓教室。她學得很認真,筆記本上畫滿了指甲的形狀和花色。那段時間,他的指甲成了她的練習場——涂了擦,擦了涂,最后他總是十個指甲油顏色各異去上班,被同事笑話。
但他不在意。她說“左手伸直”,他就伸直;她說“別動”,他就不動。看她低頭專注的樣子,睫毛垂下像小扇子,他覺得這就是幸福最具體的形狀。
四樓美食廣場,展旭站在入口。這里徹底變了,老牌檔口幾乎都不見了,換成了連鎖快餐品牌。他找了很久,才在一個角落找到一家麻辣燙——名字變了,但招牌的紅色字體很像當年的那家。
他走過去,點了一份。微辣,多豆皮少青菜,加一份粉絲——這是慧慧的習慣。他端著餐盤找了個位置坐下,嘗了一口。味道不對,太咸,辣味也浮在表面。但他還是一口口吃完。
吃飯時,他想起有一次,她在這里寫護理計劃書,寫到很晚。美食廣場快打烊了,服務員開始收拾隔壁桌子。她還沒寫完,急得快哭。他跑去跟服務員說好話,又買了杯奶茶賄賂,才讓他們多待了半小時。
她寫完最后一個字時,長長舒了口氣,然后趴倒在桌上:“終于寫完了……”
他揉揉她的頭發:“辛苦了。”
她抬頭看他,眼睛里有血絲,但笑得很甜:“謝謝你陪我。”
“應該的。”他說。
應該的。當時他覺得一切都是應該的——陪她吃飯、等她下課、看她寫作業、支持她每一個心血來潮的興趣。因為她是慧慧,是他全部的世界。她要做的事,就是他要陪的事;她的日常,就是他的神圣。
現在,三十四歲的展旭坐在九年后美食廣場的塑料椅上,吃完一份味道不對的麻辣燙,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物是人非”。
建筑還在,但里面的店換了;街道還在,但走過的人變了;連麻辣燙的味道,都成了另一家店的配方。時間不止帶走了那個人,還帶走了那個人存在過的所有細節——她喜歡的奶茶店倒閉了,她練習跳舞的教室改成了兒童樂園,她涂過他指甲油的美甲學校早已搬遷。
只有他記得。
記得她寫作業時咬筆帽的樣子,記得她跳舞后汗濕的額發,記得她涂指甲油時專注的側臉,記得她說“平平淡淡就好”時的認真。
那些當時覺得最尋常不過的下午,現在想來卻是最奢侈的時光。因為尋常意味著安定,意味著“明天還會這樣”,意味著相信時間會一直這樣溫和地流淌下去,不會突然斷流。
展旭收拾好餐盤,扔進垃圾桶。他最后看了一眼美食廣場——明亮的燈光,整潔的桌椅,稀疏的顧客。這里已經沒有任何她存在過的證據了,除了他記憶里的那些畫面。
但他忽然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
也許,愛情最真實的形態,從來不是燭光氣球和生日驚喜,而是這些被時間沖淡的日常——一次次普通的陪伴,一頓頓尋常的晚飯,一個個不必刻意記住卻自然刻進生命的下午。
而分手最殘忍的部分,也不是失去了那些特別的時刻,而是失去了繼續積累這些日常的權利。是知道從此再沒有人會陪她寫作業、看她跳舞、讓她練習涂指甲油;也是知道從此再沒有人會陪自己吃麻辣燙、等自己下班、在自己掌心畫無聊的圖案。
展旭走出新華樂購,冬日的天已經暗了。商場門口的圣誕裝飾早早亮起燈,彩燈串在暮色中閃爍。他站在臺階上,點燃一支煙。
煙霧中,他仿佛看見二十三歲的自己和十八歲的慧慧從商場里走出來。她拎著購物袋,他接過;她說累了,他說背你;她笑著跳上他的背,雙手環住他的脖子。
那對年輕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2015年的冬天里。
而三十四歲的展旭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抽完了一支煙。
然后轉身,走向下一個地點——那里有KTV,有生日歌,有《愿得一人心》,有另一個需要告別的、不那么尋常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