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衛(wèi)校后山,展旭沒有叫車,而是順著記憶中的路線往南走。這條路他太熟悉了——當年追公交的路線,三公里多,跑得肺像要炸開,冷風灌進喉嚨像刀割。現(xiàn)在他慢慢走著,三十四歲的膝蓋已經(jīng)開始隱隱作痛,提醒他時間在身體里刻下的年輪。
街道變了。路拓寬了,人行道鋪了新地磚,沿街的店鋪換了好幾茬。那家賣烤地瓜的小攤不見了,換成了一家連鎖奶茶店;修自行車的老頭鋪子變成了快遞驛站;連那棵總在春天開滿白花的槐樹都被移走了,留下一個光禿禿的樹坑,填著水泥。
但腳下的路還是同一條路。展旭走著,每一步都踩在二十三歲那個寒夜的腳印上——重疊的、覆蓋的,像不同時間的自己同時走在這條路上。
2013年12月,具體日期他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特別冷。他和慧慧在他租的房子里待了一下午,裹著同一條毯子看電視劇。她靠在他肩上睡著了,呼吸均勻,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小的陰影。他不敢動,怕吵醒她,就那樣坐了三個小時,半邊身子都麻了。
醒來時天已擦黑。她說該回家了,不然家里會問。他們坐45路到南站,在西一路換9路。車來的時候人很多,推搡著上車。她先擠上去,他在后面護著,手抵著她的背,能感覺到她羽絨服里瘦削的肩胛骨。車門關上的瞬間,她突然轉身,臉色煞白:“我校服呢?”
是校服。深藍色的衛(wèi)校制服,胸口繡著校徽,左臂有學號和班級條。第二天全校檢查,不穿的不僅要扣班級分,還要在晨會上念檢討。她急得語無倫次,說肯定是落在剛才的45路座位上了。車已經(jīng)啟動,司機不耐煩地喊“上不上”,他一把拉住她手腕:“下車!”
他們從后門跳下車時車已經(jīng)動了,她踉蹌一下,他扶住她。她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路燈下亮晶晶的:“怎么辦啊,明天要檢查的……”
他脫下自己的羽絨服披在她身上。那是件深藍色的波司登,他攢了三個月工資買的,很暖和。里面他只穿了件薄毛衣,冷風瞬間穿透織物。“在這兒等我。”說完他轉身就跑。
那不是跑,是拼命的沖刺。
三公里多,他這輩子沒跑過那么快。起初還能感覺到冷,風像無數(shù)細針扎在臉上、脖子上、裸露的手腕上。后來就感覺不到了,只有肺部的灼燒感和心臟撞擊胸腔的鈍響。街道在視野邊緣模糊成色塊,路燈的光拉成長線,行人的臉一閃而過。
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找到校服。
不是怕她寫檢討,是怕她哭。她哭的時候鼻子會紅,眼睛會腫,會咬嘴唇不說話。他見過一次,是她期中考試沒考好,躲在教學樓后面哭。他找到她時,她抬起淚眼看他,說“我是不是很笨”。那一刻他心疼得說不出話,只能笨拙地抱住她,說“不笨,你最聰明”。
他不能讓她再那樣哭。
跑到南站時,他幾乎站不穩(wěn),扶著墻喘氣。45路終點站停著幾輛車,司機們在交接班。他沖過去,挨個車門拍打。第三個車的司機剛打掃完衛(wèi)生,拎著水桶下來。
“師傅……剛才那趟車……”他喘得說不完整話。
司機看了他一眼:“找什么?”
“校服……深藍色的衛(wèi)校校服……”
司機指了指車里:“看看是不是那個。”
他趴在車門往里看——深藍色的校服外套整整齊齊疊好,放在后排座位上,在昏暗的車廂里像一小塊安靜的深海。 他爬上車,把校服抱在懷里,手指觸摸到熟悉的化纖面料,還有上面繡著的、她名字的拼音縮寫。完好無損。
他把校服緊緊抱在懷里,像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然后才感覺到冷——刺骨的、穿透骨髓的冷。毛衣被汗浸濕又凍硬了,貼在皮膚上像一層冰殼。手凍得發(fā)紫,關節(jié)僵硬得握不攏。
回程他跑不動了,只能快步走。寒冷從每個毛孔鉆進來,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他想,她還在等,不能讓她等太久。
回到西一路時,她真的還在原地。裹著他的藍色羽絨服,像只笨拙的熊,在原地不停地跺腳。看到他時,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眼淚唰地流下來,不是著急,是看他凍得嘴唇發(fā)紫、渾身發(fā)抖的樣子。
“你傻不傻啊……”她哭著說,把羽絨服脫下來要給他。
他擋住,先把校服遞給她——折疊的痕跡還清晰可見,和她早上出門時一樣整齊。他松了口氣,這才接過羽絨服穿上。殘留著她的體溫瞬間包裹了他,混合著她洗發(fā)水的香味。那溫度燙得他眼眶發(fā)酸。
“不傻。”他說,聲音因為冷而發(fā)抖,“你的事,都不傻。”
她哭得更兇了,踮腳抱住他,把臉埋在他冰冷的頸窩。她的眼淚是溫的,滴在他皮膚上,像小小的烙鐵。他抱住她,感覺到她在發(fā)抖——不是冷,是哭得太厲害。
“下次別這樣了,”她抽噎著說,“校服丟了就丟了,你凍壞了怎么辦?”
“你比校服重要。”他說。
后來他們坐在便利店外的長椅上,她買了熱奶茶給他暖手。他手凍僵了,握不住杯子,她就捧著他的手,一點點搓熱。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長,重疊在一起。她看著他的手,忽然說:“展旭,我會對你好的。”
他說:“我知道。”
現(xiàn)在,九年后,展旭停在當年那個便利店的位置。便利店還在,但招牌換了,從“喜士多”變成了“便利蜂”。他走進去,買了一瓶水。收銀時,他注意到自己的手——三十四歲的手,骨節(jié)更明顯,皮膚更粗糙,掌心有道淺淺的疤。
是那次翻墻時留下的。玻璃劃得很深,縫了三針。慧慧每天給他換藥,邊換邊哭,說“都怪我”。他說“不怪你,怪我技術不好”。
那道疤現(xiàn)在幾乎看不見了,只有仔細看才能發(fā)現(xiàn)一條比周圍皮膚略白的細線。時間真是最好的醫(yī)生,連最深的傷口都能撫平成幾乎不存在的痕跡——除了心里的那些。
展旭擰開瓶蓋喝水,冰涼的水滑過喉嚨。他站在便利店門口,看著街對面的公交站臺——就是當年她等他的地方。現(xiàn)在那里站著幾個等車的人,低頭看手機,表情漠然。
沒有人知道,九年前的這個位置,有一個女孩抱著件藍色羽絨服哭得撕心裂肺,有一個男孩凍得渾身發(fā)抖卻笑著說“不傻”。
也沒有人知道,那個寒夜的溫度至今還烙在某個三十四歲男人的記憶里——不是冷,是她眼淚滴在頸窩的燙,是她手心的暖,是她說“我會對你好的”時的認真。
展旭喝完水,把瓶子扔進垃圾桶。他摸了摸掌心的疤,然后把手插進口袋,繼續(xù)往前走。
街道依舊熙攘,車流依舊喧囂。冬日的太陽在云層后露出一角,吝嗇地灑下一點稀薄的光。他知道,無論走多遠,那個寒夜都將永遠跟隨著他——像掌心的疤,看不見,但摸得到。
那是他為愛奔跑過的證據(jù),是他年輕過、笨拙過、拼盡全力過的勛章。雖然現(xiàn)在勛章已經(jīng)褪色,雖然頒發(fā)勛章的人早已離場,但那個寒夜本身,將永遠在他的記憶里下著那場凍徹心扉的雪。
而他將在每個冬天,重新感受一遍那場雪的寒冷,以及雪中那個擁抱的溫度——這兩種矛盾的感覺將伴隨他一生,像一枚硬幣的兩面,一面是失去的痛,一面是擁有過的暖。
也許,這就是愛的遺產(chǎn):不是結果,是過程;不是結局,是那個拼盡全力的瞬間。即使那個瞬間早已凝固成琥珀,即使琥珀里的人早已各自天涯,但那個瞬間的光,將永遠照亮此后所有黯淡的日子。
就像那夜路燈的光,永遠照著一個凍得發(fā)抖卻滿心滾燙的少年,和一個哭得狼狽卻誓言對他好的少女。
那束光不會熄滅。
即使拿光的人早已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