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7日下午四點,展旭站在慧慧家樓下。
這是他今天重返之旅的最后一站。從清晨六點半坐上603路開始,他走過了南站地下通道、八中站、衛校圍墻、五樓廣播室、廢棄教室、新華樂購、市中心醫院、西一路浙商KTV舊址、古城子六樓天臺、老陳抻面館……
現在,終點就在眼前。
這棟六層紅磚樓比他記憶中更舊了。外墻的米黃色涂料已經斑駁,露出底下暗紅色的磚塊。樓道口的銀色防盜門半開著,里面傳來電視的聲音和炒菜的香味。
他沒有進去。
只是站在樓下,抬頭看向六樓西戶的窗戶。
窗簾是米黃色的,和他記憶中一樣。此刻拉著,看不見里面。窗戶玻璃上貼著紅色的窗花——是個“福”字,倒著貼的,大概是去年春節留下的。
門框兩側貼著春聯,紅紙已經褪色,字跡還能辨認:
上聯:家和萬事興
下聯:人勤春來早
橫批:四季平安
很普通的春聯,很普通的祝福。但“家和萬事興”這五個字,像針一樣扎進他心里。
九年前,他想象過無數次和她的“家和萬事興”。想象他們會有自己的房子,米黃色的窗簾,紅色的窗花,貼著自己寫的春聯。想象她在廚房做飯,他在客廳看電視,偶爾相視一笑。
現在,她有她的“家和萬事興”。只是那個家里,沒有他。
展旭在樓下站了二十分鐘。
這二十分鐘里,他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想。腦子里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像一場持續了九年的暴雨終于停了,留下的只是一片泥濘的、寂靜的廢墟。
他想:要不要上去?要不要按門鈴?
如果開門的是她,說什么?
“好久不見”?太俗。
“路過,來看看”?太假。
“我來告別”?太遲。
如果開門的不是她,是她父母,說什么?
“叔叔阿姨好,我是展旭”?他們還記得他嗎?也許記得,也許忘了。畢竟九年了。
如果開門的是她丈夫,或者她的孩子呢?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所以最后,他沒有上去。
就像九年前那個秋天,他在樓下等到深夜,看著窗戶亮起燈,卻沒有再上去敲門。
有些門,一旦關上了,就不該再敲。
有些人,一旦走遠了,就不該再追。
他最后看了一眼六樓那個窗戶,轉身離開。
走到小區門口時,他停了一下,回頭。
那扇窗戶依然沉默,窗簾依然拉著。像一只閉上的眼睛,拒絕與他再有目光的交匯。
也好。
就這樣吧。
沒有見面,沒有對話,沒有戲劇性的重逢或決絕的告別。
只有一扇門的距離——他在門外,她在門里。門關著,不會為他打開。
這就夠了。
足夠說明一切了。
展旭走出古城子小區,來到八中站的公交站。
下午四點半,天色已經開始暗了。站臺上只有零星幾個人在等車。他找了個長椅坐下——不是九年前那個鐵質長椅,是新的,不銹鋼的,很涼。
剛坐下,就聽見一聲細小的貓叫。
他低頭,看見椅子下面蜷著一只流浪貓。黃白相間的毛色,很瘦,眼睛很亮。貓看著他,又叫了一聲。
展旭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火腿腸——是早上在便利店買的,沒吃。他剝開,掰了一小塊,扔過去。
貓警惕地看著他,又看看火腿腸,慢慢湊過去,聞了聞,然后開始吃。
一小塊很快吃完了。他又掰了一塊,這次沒有扔,而是拿在手里,蹲下身,慢慢遞過去。
貓猶豫了一下,慢慢走過來,從他手里叼走了火腿腸。
手指觸碰到貓的鼻子,冰涼,濕潤。
貓吃完后,沒有立刻跑開,而是在他腳邊坐下了,開始舔爪子。
展旭看著這只貓,忽然想起九年前的冬天,也是在這個站臺,他等慧慧時,也遇到過一只流浪貓。灰色的,很臟,他喂了它半根香腸。
慧慧下車看見,笑了:“你還挺有愛心。”
“它餓了。”他說。
“那你以后每天都來喂它?”
“如果你陪我,我就來。”
她笑了,沒說話。
后來他們真的每天都帶點吃的來喂那只貓。貓漸漸不怕他們了,會主動湊過來蹭他們的腿。慧慧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灰”。
但喂了不到一個月,貓就不見了。可能是被收養了,可能是死了,可能只是去了別的地方。
慧慧難過了好幾天:“小灰會不會餓死啊?”
他說:“不會的,貓很聰明,會自己找吃的。”
“可是冬天這么冷……”
“它有毛,不怕冷。”
其實他也不知道。但他想安慰她。
現在,九年過去了。站臺上的貓換了一只,人也換了一批。只有這個站臺還在,只有等待還在。
展旭把剩下的火腿腸都給了貓,然后站起身。
貓抬頭看了他一眼,叼著火腿腸跑開了,消失在站臺后面的灌木叢里。
像所有短暫的交匯,來了,又走了。不留痕跡。
他看了看站牌。603路還有二十分鐘才來。但他不打算坐了。
今天的重返之旅,到這里就結束了。他要去的地方不是火車站,不是北京。
是家。
前甸的家。
九年前,他從那里出發,去愛一個人。九年后,他要回到那里,結束這場漫長的告別。
他走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
“前甸。”他說。
車駛出城區,往東開。街道漸漸變得熟悉又陌生——這條路他太熟了,九年前的每一個清晨,他都會從這里出發,坐603路去見慧慧。
那時候心里滿滿的,是期待,是甜蜜,是迫不及待。
現在心里空空的,是釋然,是疲憊,是終于可以回家了。
車到前甸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展旭付了錢下車,站在家門前。
這是一棟老式的二層小樓,父母一直住在這里。院子里種著幾棵樹,冬天光禿禿的。窗戶亮著溫暖的黃光,煙囪冒著白煙——母親應該在做飯。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推開院門。
門沒鎖,吱呀一聲開了。院子里很安靜,只有風聲。
他走到房門前,敲了敲。
門開了,是母親。看見他,愣了一下:“小旭?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說今天有事嗎?”
“忙完了。”他說。
母親打量著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但沒多問:“快進來,外面冷。”
他進了屋。屋里很暖和,有飯菜的香味。父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見他,點點頭:“回來了。”
“嗯。”
“吃飯了嗎?”母親問。
“還沒。”
“正好,我剛燉了排骨湯,給你盛一碗。”
母親去了廚房。展旭脫掉外套,在沙發上坐下。電視里播著新聞,父親看得很認真。
這個場景太熟悉了。從小到大,無數個夜晚,他都是這樣坐在家里,看著電視,等著母親做好飯。
九年前,也是這樣。只是那時候他心里裝著一個人,總想著快點吃完飯,好去見她。
現在,他心里空了。可以安安靜靜地坐著,不用急著去哪里,不用等著見誰。
母親端來排骨湯,熱氣騰騰。“小心燙。”
“謝謝媽。”
他接過碗,慢慢喝著。湯很鮮,是他從小喝到大的味道。九年了,這個味道沒變。
“今天去哪兒了?”父親忽然問。
展旭頓了頓:“撫順。”
“撫順?”父親看了他一眼,“去見同學了?”
“不是。”他想了想,說,“去告別。”
父親沒再追問。只是點點頭:“也好。有些事,是該有個了結。”
母親在旁邊坐下,輕聲說:“小旭,你這些年……過得不容易。”
他鼻子一酸,差點掉眼淚。但他忍住了,只是點點頭:“嗯。”
“都過去了。”母親拍拍他的手,“回家了就好。”
回家了就好。
這句話,他等了九年。
不是等父母說,是等自己心里能真正接受——回家了,就好了。不用再逃,不用再躲,不用再背著那段記憶四處流浪。
可以回家了。回到這個最初的地方,接受自己的來處,也接受自己的去處。
吃完晚飯,展旭回到自己的房間。
房間還是老樣子。書桌,書架,床,衣柜。墻上貼著幾張舊海報,書架上擺著中學時的課本和獎狀。時間在這個房間里似乎停滯了,一切都保留著他十八歲離開家時的樣子。
他在床邊坐下,看著這個房間。
九年前,他就是從這里出發,去愛一個人。每天清晨,他都會在這個房間醒來,想著今天要見她,心里滿滿的。
后來分手了,他逃到北京,很少回來。每次回來也是匆匆忙忙,不敢多待,怕觸景生情。
現在,他終于可以好好地待在這里了。
不急著走,不害怕回憶,只是靜靜地坐著,感受這個空間里曾經有過的、年輕的自己。
他站起來,走到書桌前。桌上有個相框,里面是他中學時的照片——十七歲,穿著校服,笑得很傻。
那時候他還不認識慧慧,還不知道愛情是什么,還不知道四年可以那么長,那么深,那么痛。
但那時候的他,很快樂。
單純的、無憂無慮的快樂。
展旭拿起相框,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開抽屜,拿出那個鐵盒——今天從北京帶回來的,里面裝著九年來的所有“遺物”。
他把鐵盒放在書桌最底層的抽屜里,推進去,關上。
像安葬一個時代。
接著,他打開衣柜最上面的一個箱子——里面是他中學時的東西:舊衣服,舊書,舊玩具。
他把箱子搬下來,開始整理。不是扔掉,是重新歸置。把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看看,擦擦灰,再放回去。
在這個過程中,他找到了很多東西:小學的日記本,初中的情書(沒送出去的),高中的同學錄,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每一樣都是一個階段的自己。每個自己,都在這個房間里留下了痕跡。
現在,他要在這個房間里,給三十一歲的展旭也留一個位置。
不是覆蓋過去,是接納現在。
整理完箱子,已經晚上九點了。
展旭洗了個澡,換上干凈的睡衣——還是中學時的那套,藍色的,有點小了,但還能穿。
他躺在床上,關掉燈。
房間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進來一點月光。
他閉上眼睛,感受著這個房間的安靜,這個家的溫暖,這個夜晚的平和。
九年了。他終于可以不用在陌生城市的公寓里失眠,不用在黑暗中盯著天花板想著一個人。
他可以回家了。回到最初的地方,從頭開始。
不是忘記過去,是帶著過去,回到起點。
然后重新出發。
這次不是為了愛誰,是為了愛自己。
為了那個十七歲、還不認識慧慧的自己。
為了那個二十三歲、全心愛著慧慧的自己。
為了那個二十四歲、背著紋身逃離撫順的自己。
為了那個三十一歲、終于回家的自己。
所有這些自己,都是他。都需要被接納,被擁抱,被愛。
黑暗中,展旭輕輕地說:
“我回來了。”
“回來看你了,十七歲的展旭。”
“回來陪你了,二十三歲的展旭。”
“回來擁抱你了,二十四歲的展旭。”
“回來……愛你了,三十一歲的展旭。”
說完,他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沒有夢,沒有驚醒,沒有眼淚。
只有沉睡。像嬰兒回到母親的**,像船只回到港灣,像流浪的人終于回家。
第二天清晨,展旭在熟悉的鳥鳴聲中醒來。
陽光從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墻上投下溫暖的光斑。他躺在床上,聽著外面母親做早飯的聲音,父親看早間新聞的聲音。
一切都和九年前一樣。
又都不一樣了。
因為他回來了。不是身體回來,是心回來了。
他起身,拉開窗簾。外面是前甸的早晨,安靜,祥和。鄰居家在掃院子,遠處有狗叫聲。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有冬天的清冷,也有家的味道。
下樓時,母親正在煎雞蛋。“醒了?馬上就好。”
“嗯。”
他在餐桌前坐下。父親在看報紙,見他下來,把報紙折好:“今天什么安排?”
展旭想了想:“沒什么安排。在家待著。”
父親點點頭:“挺好。多待幾天。”
“嗯。”
母親端來早餐:煎蛋,粥,咸菜。很簡單,但很溫暖。
他慢慢地吃,一口一口,感受著食物在胃里化開的暖意。
吃完早飯,他幫母親洗碗。水很暖,泡沫很多。母親在旁邊擦灶臺,偶爾說幾句話。
“你房間的被子該曬了,今天天好。”
“下午我去買菜,你想吃什么?”
“你爸說后院那棵樹該修剪了,你有空幫幫他。”
都是家常話,瑣碎,平凡,但真實。
真實的生活,就是這樣。不是燭光晚餐,不是生日驚喜,不是九十九根蠟燭。
是一日三餐,是洗碗擦桌,是修剪樹木,是曬被子。
是回家,是吃飯,是睡覺,是活著。
展旭洗完碗,走到院子里。
父親正在修理一輛舊自行車——是他中學時騎的那輛,已經銹得不成樣子了。
“爸,這車還能修嗎?”他問。
“試試。”父親頭也不抬,“修不好就當廢鐵賣了。”
他在旁邊坐下,看著父親干活。
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暖的。院子里很安靜,只有工具碰撞的聲音。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有些愛,是一生的徒刑。
但家,是永遠可以回去的監獄。
不,不是監獄。是港灣。
是無論你在外面受了多少傷,經歷了多少痛,都可以回來療傷的地方。
是無論你變成什么樣,都會接納你的地方。
是起點,也是終點。
是出發的地方,也是回歸的地方。
九年了。他逃離了撫順,逃離了慧慧,逃離了那段記憶。
現在,他回家了。
不是逃回來,是走回來。
用九年時間,走了一條漫長的彎路,最后發現,終點就是起點。
但不一樣的是,走完這條彎路,他長大了。
不再是那個以為愛情是全世界的二十三歲少年。
是三十一歲的男人,知道愛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知道痛過之后還要繼續,知道回家不是失敗,是勇氣。
展旭站起來,走到父親身邊:“爸,我幫你。”
父親看了他一眼,遞給他一把扳手:“扶住這里。”
他接過扳手,扶住車架。父子倆一起干活,很安靜,但很默契。
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
像很多年前,他還是個孩子時,父親教他修自行車的樣子。
那時候他還小,父親還年輕。
現在他長大了,父親老了。
但有些東西沒變。
比如這個院子,這輛車,這個家。
比如愛。
不是男女之愛,是更深厚、更沉默、更持久的愛。
家的愛。
展旭抬起頭,看著前甸的天空。
很藍,很干凈。
像被淚水洗過,像被時間凈化。
像新的開始。
他知道,從今天起,他要在這里開始新的生活。
不是忘記過去,是帶著過去,在這里扎根。
在前甸,在家,在最初的地方。
重新出發。
這次,不急,不趕,不逃。
慢慢地走,好好地活。
帶著背上的紋身,心里的記憶,和回家的平靜。
活著,愛著,痛著,繼續著。
像所有人一樣。
像生活本身一樣。
普通,但真實。
平凡,但珍貴。
這就夠了。
真的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