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隊伍斷糧了。
最后一塊馬肉干在昨晚被掰成指甲蓋大小,分給了發燒最重的幾個傷者。水也只剩下不到十囊,每人每天只能分到兩口。
饑餓像一頭無形的野獸,趴在每個人肩頭,用獠牙磨蹭著脖頸。
李昭站在井臺邊,看著排隊領水的人們。他們的腳步虛浮,眼神渙散,領到那一小口渾濁的井水后,會仰起頭讓水滴在舌頭上停留很久,仿佛那是瓊漿玉液。
陳三的傷勢惡化了。傷口潰爛蔓延,高燒不退,整日說著胡話。照顧他的老兵啞著嗓子對李昭說:“將軍,再沒藥……撐不過兩天。”
李昭沒說話。他走到城墻豁口處,那里已經堆起了半人高的土坯,但距離完全堵上還差得遠。干活的士兵動作越來越慢,有人挖著挖著,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扶他去歇著。”李昭對旁邊人說,自己拿起鐵鍬繼續挖土。
汗水浸透了他破爛的內衫,胸口的箭傷又開始滲血。每揮動一次鐵鍬,傷口就像被撕扯一次。但他不能停。
“將軍。”王猛留下的副手趙小乙——一個只有十七歲的少年兵——湊過來,低聲說,“東邊……東邊好像有煙。”
李昭直起身,瞇眼望去。果然,東邊地平線上有幾縷黑煙,筆直上升,不像是炊煙。
“多遠?”
“十里左右。”
李昭放下鐵鍬:“叫上五個人,跟我去看看。”
“可是將軍,您的傷……”
“死不了。”李昭已經朝城門走去。
六個人,帶著僅有的四把還能用的刀,悄無聲息地出了城。李昭走在最前,每走一步都感覺腳下發軟,但他咬緊牙關。
十里路,在饑餓和傷病的拖累下,走了將近兩個時辰。
靠近煙柱升起的地方時,李昭示意眾人隱蔽。他們趴在沙丘后,探頭望去。
那是一個小土坡,坡下有十幾頂破爛的帳篷,顯然是臨時扎營。幾十個穿著混雜的人正在忙碌——有的在拆帳篷,有的在往馬背上捆東西,中間的空地上燃著一堆火,上面架著一口大鍋。
“是流民。”趙小乙小聲說,“看,還有女人孩子。”
李昭仔細觀察。確實,人群中有幾個婦人,衣衫襤褸,正抱著孩子往馬背上送。但他們攜帶的東西不少:鼓鼓囊囊的包裹,甚至有兩只活羊被拴在木樁上咩咩叫。
“他們在煮什么?”一個士兵咽了口唾沫。
鍋里的東西看不清,但香味已經隨風飄來——是肉香,混雜著糧食的焦香。
李昭的心沉下去。這群流民有糧,有肉,而他的朔方城快要餓死人了。
“將軍,我們……”趙小乙眼中閃過渴望。
“回去。”李昭說。
“什么?”
“我說回去。”李昭轉身,開始往回走。
士兵們面面相覷,但不敢違令,只好跟上。
走出一段路,一個年長些的士兵忍不住開口:“將軍,那群人看著也不是什么善茬,搶了就搶了……”
“然后呢?”李昭頭也不回,“我們搶了他們,他們餓死。我們吃飽一頓,明天呢?后天呢?繼續去搶下一批流民?”
“亂世不就是這樣……”
“不是。”李昭停下腳步,轉過身,眼神冷厲,“如果我們也變成土匪,和那些屠城的回鶻人、吐蕃人有什么區別?”
士兵低下頭,不敢對視。
李昭深吸一口氣,放緩語氣:“我們是要在這里扎根的,不是當流寇。今天搶一口糧,明天就要用十倍的鮮血去還。明白嗎?”
“明白……”聲音低不可聞。
回到朔方城時,已是午后。人們看到他們空手而歸,眼中的光又暗了幾分。
李昭沒解釋,徑直走向陳三躺著的破屋。屋里彌漫著腐肉和汗臭混合的味道。陳三已經昏迷,呼吸微弱。
“將軍……”照顧他的老兵搖頭。
李昭蹲下身,摸了摸陳三的額頭,燙得嚇人。他沉默片刻,突然起身:“所有人,城外集合。”
命令傳遞下去。還能動的人陸續來到城門口的空地上,六十七個人,站得東倒西歪。
李昭站在一個土堆上,目光掃過每一張臉。饑餓、傷病、絕望,寫滿了他們的面孔。
“我知道你們餓。”李昭開口,聲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能聽見,“我也餓。但我們不能去搶。”
人群中響起細微的騷動。
“剛才,我們看見了一群流民,他們有糧,有肉。”李昭繼續說,“如果我們動手,能搶到東西,也許能多活幾天。”
有人抬起頭,眼中燃起希望。
“但我沒讓搶。”李昭的話讓那希望瞬間熄滅,“因為一旦開了這個頭,我們就再也不是兵,是匪。土匪活不長,我看過太多。”
一個傷兵忍不住喊:“那怎么辦?等死嗎?”
“不等死。”李昭從土堆上走下來,走到人群中央,“我們要自己找活路。現在,所有人分成三隊。一隊繼續加固城墻;二隊跟我出城,去找能吃的東西——草根、樹皮、蟲子,什么都行;三隊照顧傷者,燒開水,保持干凈。”
人群沉默。
李昭也不催促,只是站在那里等著。
終于,趙小乙第一個站出來:“我跟將軍去找吃的。”
接著是那個年長士兵:“我也去。”
一個,兩個,三個……陸續有人站到李昭身后。
最后,三十個人愿意跟他出城。剩下的,一部分去干活,一部分留下照顧傷者。
出城的隊伍沿著城墻根往西走。李昭記得地圖上標注,西邊五里處有一小片洼地,前朝時可能有過水源,也許會長出些耐旱的植物。
走了約三里,一個士兵突然指著前方:“將軍,看!”
那是一具尸體。不,是半具——只剩上半身,穿著唐軍制式皮甲,下半身不知去向。尸體已經半風干,臉上凝固著死前的猙獰。
“是我們的兄弟……”有人低聲說。
李昭走過去,蹲下身。尸體腰間掛著一個破皮囊,他取下,晃了晃,有聲音。打開,倒出幾塊黑乎乎的餅狀物。
是炒面。用雜糧炒熟磨粉,能長期保存的行軍干糧。
士兵們圍過來,眼睛死死盯著那幾塊炒面。
“將軍,這……”
李昭數了數,一共七塊,每塊巴掌大。他拿起一塊,掰開,里面已經生蟲,但蟲不多。
“加熱烤透,能吃。”他說,把炒面分給眾人,“每人半塊,現在就吃。”
“可是傷者們……”
“先顧活著的。”李昭掰下自己那份,塞進嘴里。炒面又干又硬,混雜著沙土和霉味,但他嚼得很用力。
其他人也吃起來,狼吞虎咽。
吃完這半塊炒面,雖然還是餓,但至少胃里有了點東西。隊伍繼續前進。
到達洼地時,太陽已經開始西斜。這里確實比別處濕潤些,地上長著一種低矮的灌木,葉子發黃,但還沒完全枯死。
“挖根。”李昭下令,“這種灌木的根能吃,前朝兵書上寫過。”
士兵們用刀、用手,開始刨土。根扎得很深,挖起來費力,但每個人都拼盡全力。
半個時辰后,挖出了一小堆手指粗細的根莖。李昭拿起一根,撕開外皮,露出里面白色的芯。他咬了一口,又苦又澀,但確實能嚼出汁水。
“都帶回去。”他說,“煮爛了,能頂餓。”
天色漸暗時,他們帶著一捆根莖返回朔方城。城門口,留守的人已經生起了火,破鐵鍋里煮著開水。
李昭讓人把根莖洗凈切碎,扔進鍋里煮。又讓趙小乙帶幾個人去抓蟲子——城墻縫里有一種黑色的甲蟲,據說烤熟了能吃。
夜幕降臨,火堆旁圍滿了人。鍋里煮著根莖湯,旁邊架著幾串烤焦的甲蟲。
湯煮好了,每人分到小半碗。根莖煮爛后苦味減輕了些,混著少許鹽(從土匪行囊里搜刮的最后一點),喝下去后,胃里終于有了熱乎的東西。
甲蟲烤得焦黑,沒人敢第一個吃。
李昭拿起一串,摘下一只,扔進嘴里。外殼酥脆,里面是黏糊糊的漿,腥味很重。他面不改色地嚼碎咽下。
“吃。”他說,“能活命。”
有人跟著吃起來,有人勉強嘗了一口就吐了,但吐完后還是逼著自己咽下去。
陳三被喂了幾口湯,居然清醒了片刻。他睜開眼,看著李昭,嘴唇動了動。
李昭俯身去聽。
“將軍……”陳三氣若游絲,“我夢見……麥子熟了……”
“會熟的。”李昭說,“等你好了,我們種麥子。”
陳三笑了,很虛弱,然后又昏睡過去。
夜深了,人們擠在一起取暖。李昭坐在火堆旁,看著跳躍的火苗。
趙小乙湊過來,小聲說:“將軍,今天……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
“我說去搶……”趙小乙低頭,“我就是……太餓了。”
李昭拍拍他的肩:“餓是常情。但記住,我們跟別人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李昭沉默片刻,說:“我們要建的,不是又一個土匪窩子。是要讓人能活得像個人的地方。如果今天搶了那一口糧,那個地方就建不起來了。”
趙小乙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后半夜,起了風。沙塵拍打著殘破的城墻,發出嗚嗚的響聲,像鬼哭。
李昭睡不著,起身巡視。城墻上,兩個守夜的士兵抱槍打盹,他走過去,他們驚醒。
“將軍……”
“去睡吧,我替你們。”李昭說。
士兵猶豫:“可是您的傷……”
“去。”
兩人感激地退下。李昭靠在城垛上,望著漆黑的荒原。
遠處有綠光閃爍,是狼群的眼睛。它們也在饑餓中游蕩,尋找獵物。
李昭握緊刀柄。人餓,狼也餓。這世道,誰不是掙扎求生?
天快亮時,東邊傳來馬蹄聲。
李昭立刻警覺,叫醒所有人。士兵們抓起兵器,聚集到城門后。
馬蹄聲越來越近,聽起來不止一匹馬。
“準備。”李昭低聲道。
城門早已破損,他們用土坯臨時堵了個半人高的矮墻,所有人都伏在墻后。
晨霧中,幾騎身影出現。等靠近些,李昭看清了——是王猛他們!
但只有五個人,而且人人帶傷。王猛的馬不見了,他是被一個士兵攙扶著走回來的。
“開門!”李昭大喊。
土坯被推開,王猛五人踉蹌著沖進來,一進城就癱倒在地。
“怎么回事?”李昭扶起王猛。
王猛臉上有道刀傷,從左額劃到下巴,皮肉外翻。他喘著粗氣:“鹽澤……有回鶻人……我們被發現了……折了八個兄弟……”
李昭的心往下沉:“劉大他們呢?”
“還沒回來。”王猛搖頭,“將軍,鹽澤去不了,那里至少有五十個回鶻騎兵駐守。”
人群寂靜。最后一絲希望似乎也破滅了。
李昭沉默良久,問:“鹽鹵帶回來了嗎?”
王猛從懷里掏出一個皮囊,遞給李昭:“就……就裝了一點,逃的時候灑了大半。”
李昭打開皮囊,里面是渾濁的液體,嘗了一口,咸得發苦。是鹽鹵。
“夠了。”他說。
眾人不解地看著他。
李昭站起來,舉起皮囊:“有鹽,就能制鹽。有鹽,就能跟人換糧。”他看向王猛,“你們八個兄弟沒白死,他們帶回的這東西,能救我們的命。”
王猛愣住,然后眼圈紅了。
李昭轉身,對所有人說:“現在,我們有三件事要做:第一,養傷;第二,繼續挖根莖,抓蟲子,活下去;第三,等劉大回來。只要鐵山真有礦,我們就能活。”
他的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砸在地上。
人群慢慢有了反應。有人開始去照顧傷者,有人去煮湯,有人去加固城墻。
李昭扶著王猛走到破屋里,給他清洗傷口。沒有藥,只能用鹽水擦洗。鹽水殺得傷口滋滋響,王猛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將軍,”等傷口包扎好,王猛低聲說,“我是不是……沒用?”
“你活著回來了,就有用。”李昭說,“死了的兄弟,我們記住他們的名字。活著的,繼續往前走。”
王猛重重點頭。
晌午時分,西邊塵煙起。
劉大那隊人回來了。十個人,回來了七個,個個灰頭土臉,但眼神里帶著興奮。
“將軍!”劉大老遠就喊,“找到了!鐵山礦洞還在,里面……里面還有東西!”
李昭迎上去:“什么東西?”
劉大從馬背上卸下一個破麻袋,嘩啦一聲倒在地上。
那是一堆黑乎乎、沉甸甸的礦石塊,其中混著幾件銹蝕的工具——鐵錘、鐵釬,甚至還有半把斷了的鐵劍。
“礦洞深處,有前朝留下的東西。”劉大喘著氣說,“工具,還有些沒運走的礦石。我們搬不動太多,就帶了這些。”
李昭撿起一塊礦石,沉甸甸的,斷面有金屬光澤。是鐵礦石,品位不高,但確實是鐵。
他笑了。笑得眼眶發酸。
“好。”他說,“好。”
劉大又掏出一個布包:“還找到了這個。”
布包里是幾粒種子,已經干癟,但還能認出是麥種。
“在礦洞角落的一個陶罐里,罐子碎了,種子撒在地上,就剩這幾粒。”劉大說,“我尋思著也許有用……”
李昭接過麥種,小心翼翼捧在手里。
七粒。只有七粒麥種。
但這是種子。
有種子,就有希望。
他抬頭,看著圍攏過來的眾人。一張張饑餓、疲憊、但還活著的臉。
“現在,”李昭說,“我們有鹽鹵,有鐵礦石,有麥種。”他頓了頓,“我們,能活下去了。”
沒人歡呼。所有人都沉默著,但眼睛里有了光。
那光很微弱,像風中的燭火。
但它是光。
李昭握緊手中的麥種,望向遠方的荒原。
第一口糧,不是搶來的,是自己從土里挖出來的。
這條路,他走對了。
至少今天,走對了。
明天呢?明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