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張府后園,暖陽和煦。
張雨疏正坐在石桌旁,宣紙鋪展,纖手持筆,細(xì)細(xì)勾勒著園中那株開得正盛的山茶。筆觸細(xì)膩,色彩淡雅,一朵雍容的山茶花漸漸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張綏之湊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嘴巴像是抹了蜜:“姐,你這丹青妙筆真是越來越出神入化了!瞧這花瓣的層次,這葉片的脈絡(luò),簡直把咱們園子里這株‘雪塔’的精魂都給勾出來了!我看吶,再過些時日,你這畫作怕是要被木府收藏了去!”
張雨疏聞言,莞爾一笑,伸出纖纖玉指,輕輕點了一下他的額頭,嗔道:“馬屁精!整日里就沒個正形。這‘雪塔’是好看,可哪有你說的那般玄乎?不過是閑來無事,信手涂抹罷了。”
姐弟倆正說笑間,丫鬟引著木靖走了進來。木靖今日未著官服,一身月白云紋錦袍,更顯溫文爾雅。他笑著拱手:“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綏之賢弟在夸贊雨疏妹妹的畫技,看來我來的正是時候,有幸一睹佳作。”
張雨疏忙起身還禮,臉頰微紅:“木大哥取笑了,不過是拙劣之作,難登大雅之堂。”
木靖欣賞了一番畫作,真誠贊了幾句,隨后切入正題:“明日我在城郊的‘沁芳園’設(shè)了個小宴,邀了些木府中年紀(jì)相仿的子弟聚聚,都是些風(fēng)雅之事,品茶論畫,或是切磋些騎射。不知綏之賢弟和雨疏妹妹可否賞光?”
不等張綏之回答,木靖又笑著看向他:“綏之如今可是我們木府的名人了,連破兩樁奇案,大家都想見見這位少年神探是何等風(fēng)采呢。”
這時,原本在花園另一頭撲蝴蝶的花翎和阿依朵像兩只小雀般蹦跳過來,花翎眼巴巴地問:“木大人,木大哥!我們能去嗎?我們也想見見世面!”
阿依朵也拽著張綏之的袖子,連連點頭,滿眼期待。
木靖被她們逗樂,伸手輕輕捏了捏花翎和阿依朵被陽光曬得微黑卻健康紅潤的臉蛋,笑道:“去是可以,不過你們兩個調(diào)皮鬼得答應(yīng)我,要乖乖聽話,不許給你們綏之哥哥和雨疏姐姐惹麻煩,知道嗎?”
“保證聽話!”兩個少女異口同聲,歡喜雀躍。
木靖又寒暄幾句,便告辭先去準(zhǔn)備。待他走后,張雨疏看著弟弟,溫婉一笑,打趣道:“聽見沒?明日去了沁芳園,可要好好表現(xiàn)。木府里未出閣的貴族小姐多的是,個個知書達(dá)理,你多與她們聊聊,學(xué)學(xué)如何與世家貴族打交道。將來你無論是留京還是外放,總免不了要與皇家宗室、藩王公侯府上往來,現(xiàn)在多見識見識,總沒壞處。”
張綏之卻撅起了嘴,湊到姐姐身邊,壓低聲音,帶著促狹的笑意:“我的好姐姐,你還看不出來嗎?木靖大哥這分明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搞這么大陣仗,請這么多年輕子弟,我看啊,主要是為了名正言順地邀請姐姐你出去走走,順便讓木家的人悄悄相看相看你這位未來的主母呢!”
張雨疏被說中心事,頓時羞得滿面通紅,舉起手中的畫筆作勢要打:“小混蛋!你……你再胡說八道貧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張綏之一邊靈巧地躲閃,一邊繼續(xù)笑嘻嘻地“勸進”:“哎喲,姐姐饒命!我可沒胡說!你想想,木靖大哥年紀(jì)不到三十,已是五品同知,深得木府信任,前途不可限量!人品端方,性情溫和,這樣的乘龍快婿,姐姐你還猶豫什么?我看啊,你就從了吧!”
第二天清晨,二月的風(fēng)還帶著料峭寒意,卻掩不住張府門前的融融暖意。張雨疏悉心裝扮,一身最心愛的藕荷色縷金百蝶穿花云錦襖裙,外罩一件雪白無瑕的狐裘斗篷,襯得她面若芙蓉,亭亭如玉。張綏之則是一身雅致的青衿圓領(lǐng)袍,頭戴方巾,更顯俊秀文雅。花翎與阿依朵也換上了嶄新的漢家衣裙,雖有些不習(xí)慣地扯著寬大的袖子,但臉上滿是新奇與興奮。
木靖的馬車準(zhǔn)時抵達(dá)府門,他今日身著象征五品武官的熊羆補子緋色官服,腰束金帶,顯得英武不凡。見到盛裝打扮的張雨疏,他眼中閃過毫不掩飾的驚艷,笑著拱手,語氣溫和而真誠:“雨疏妹妹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將這晨曦都比下去了。”說罷,他極為自然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攙扶張雨疏登上馬車,舉止間充滿了紳士風(fēng)度。張綏之在一旁瞧著,嘴角噙著笑意,帶著兩個東張西望的義妹上了后面一輛小車。
馬車駛向城郊,不多時,便抵達(dá)一處名為“沁芳園”的雅致莊園。但見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小橋流水環(huán)繞其間,雖處邊陲,卻頗有江南園林的韻味。一片開闊的草地上,已有數(shù)名衣著華麗的年輕男女正在玩錘丸,彩球飛舞,笑語嫣然,周圍侍立著眾多手捧暖爐、點心的侍女。而在不遠(yuǎn)處設(shè)好的座椅區(qū),一人尤其醒目——木玄霜一身六品武將的彪紋青袍官服,正端坐在椅上,腰背挺直,面容清冷,自帶生人勿近的氣場。
見到張綏之一行人到來,木玄霜的目光掃過,最終落在張綏之身上,嘴角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語氣依舊帶著幾分清冷:“喲,我們的小神探也來了?這沁芳園的風(fēng)雅,怕是比不得案發(fā)現(xiàn)場來得有趣吧?”
張綏之臉上一熱,忙上前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木將軍說笑了,晚輩是來學(xué)習(xí)的。”
木玄霜略一點頭,算是回禮,隨即招手喚來身旁幾位年輕男女,介紹道:“這是家妹木芷伊,年方十七。”木芷伊容貌秀美,舉止端莊,向張綏之微微萬福。木玄霜又指向旁邊兩位年輕男子:“這是她的夫婿,宋鶴年,如今在你父親張同知手下任職。”宋鶴年拱手致意,態(tài)度謙和。接著是一位略顯靦腆的少年,“這是侄子木誠,今年十六。”最后是一個活潑的小姑娘,“小妹木南湘,十二歲。”這些木家子弟,無論男女,皆儀態(tài)萬方,言談舉止間透著百年土司府積淀下的深厚教養(yǎng)與貴氣,雖為納西族,但其對漢文化的熟稔與優(yōu)雅,比起中原世家大族的子弟亦不遑多讓。
眾人聽聞張綏之便是近日連破奇案的“少年神探”,又是新科進士,紛紛投來好奇與敬佩的目光,七嘴八舌地稱贊:
“原來是張同知家的公子,真是年少有為!”
“聽說還是進士及第,天子門生,我們麗江府可是多年未出這樣的人物了!”
“張公子,日后可要多多指教!”
木靖見張綏之被圍住,笑著解圍道:“綏之賢弟,你且隨意,園中皆是同齡人,不必拘束。錘丸、投壺,或是單純賞景品茗皆可。”說罷,他轉(zhuǎn)向張雨疏,聲音不自覺地放柔:“雨疏妹妹,那邊馬廄有幾匹溫順的滇馬,景色極佳,我們?nèi)ヲT馬散心可好?”
張雨疏臉上飛起紅霞,看了一眼弟弟,輕聲叮囑道:“綏之,照顧好花翎和阿依朵,莫要失了禮數(shù)。”隨后,她轉(zhuǎn)向木靖,聲音嬌柔婉轉(zhuǎn),帶著一絲依賴:“那……木大哥,你得教我,我騎術(shù)不精,怕摔著呢。”說著,竟是十分自然地伸出手,輕輕挽住了木靖的胳膊。
木靖受寵若驚,連聲道:“這是自然,有我護著,定不會讓妹妹摔著。”兩人相視一笑,并肩向馬場走去,陽光將他們的身影拉長,融洽無比。
木靖和張雨疏并肩向馬場走去,陽光將二人的身影拉長,融洽無比,漸漸消失在園林的蔥蘢樹影之后。這邊草地上,張綏之被木家一眾年輕子弟圍在中間,成了焦點。
木誠最是活潑,他笑嘻嘻地拉著張綏之在鋪了錦墊的胡床上坐下,立刻有侍女奉上香茗和精致茶點。他身子前傾,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對遙遠(yuǎn)京城的向往:“綏之哥哥,快跟我們說說,京城到底是什么樣子的?紫禁城,是不是真的像畫里畫的那樣,金光閃閃,一眼望不到邊?”
張綏之接過茶杯,道了聲謝,面對這群與自己年紀(jì)相仿、卻因地域而充滿好奇的新朋友,也放下了些許拘謹(jǐn),笑著回答:“紫禁城啊,確實極大。光是那宮墻,就感覺比我們麗江的城墻還要高聳厚重。前朝有三大殿,奉天殿、華蓋殿、謹(jǐn)身殿,巍峨壯麗,尤其是奉天殿,須彌座臺基高聳,漢白玉欄桿層層疊疊,殿頂?shù)慕鹕鹆咴谔柕紫拢蔚萌藥缀醣牪婚_眼。每逢大朝會,文武百官列隊而入,那場面……”他頓了頓,描繪了一下百官依品級著各色補服,在禮官唱引下徐徐前行的肅穆景象。
木誠聽得入了迷,仿佛身臨其境。木誠驚嘆道:“賢弟是進士,定然是參加過殿試,面見過圣上的了!天子……天子是何等模樣?是不是真如戲文里說的,是真龍下凡,不怒自威?”
張綏之被問得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實話實說:“誠兄快別取笑我了。殿試那天,在奉天殿外候著,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等真的進了殿,跪在丹墀之下,頭都不敢抬,只看見眼前金磚地面光可鑒人,還有御座下那一片明黃色的衣角。皇上問策時,聲音是從上面?zhèn)鱽淼模謇食练€(wěn),但我……我當(dāng)時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哪敢直視天顏?不過……”他壓低了點聲音,“聽同年們說,皇上確實非常年輕,算起來,竟與我同歲。”
“哇!和綏之哥哥一樣大!”木南湘小姑娘驚呼出聲,幾個女孩立刻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臉上泛起紅暈,顯然對那位與她們心中俊俏進士同齡的年輕天子充滿了浪漫的想象。
張綏之見她們模樣,不由得好笑,補充道:“你們可別以為皇上年輕就好應(yīng)付。我聽說,皇上十五歲以藩王身份入繼大統(tǒng),登基之初,朝中局勢復(fù)雜,閣老、太監(jiān)、邊將,各方勢力盤根錯節(jié)。可皇上硬是憑借過人智謀和魄力,短短幾年便穩(wěn)住了局面,將權(quán)柄牢牢握在手中。那一大群在官場浸淫了幾十年的老臣,都未必斗得過他呢。”這番話既是對皇帝能力的客觀描述,也隱隱透露出他對那位同齡君主的欽佩。
木誠聽了,一拍大腿,仿佛找到了共鳴,也開始炫耀起自己的“輝煌戰(zhàn)績”:“說起這個,綏之哥哥,你去過京城見過大世面,我雖沒去過,可我也跟著玄霜姑媽去過中甸(香格里拉)打仗呢!那里跟咱們麗江可不一樣,天高云闊,草原一眼望不到邊,遠(yuǎn)處是連綿的雪山,山頂終年積雪,在陽光下像戴著銀冠的神女。那里的湖泊像寶石一樣藍(lán),深不見底,倒映著雪山和藍(lán)天,美得……美得讓人心里發(fā)慌,又忍不住想看。”
他手舞足蹈地比劃著:“那里也神秘得很,寺廟的金頂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誦經(jīng)聲能傳出去老遠(yuǎn),還有各種關(guān)于山神湖怪的傳說。當(dāng)然,也危險,那些不肯歸附的部落蠻子,彪悍得很,騎著矮腳馬,來去如風(fēng)。不過都被我們打跑了!朝廷還褒獎了我們呢!”
木芷伊雖然已是婦人,但久居深閨,哪聽過這些邊塞風(fēng)情和戰(zhàn)陣之事,紛紛露出向往又略帶畏懼的神色,夸贊道:“誠兒真是英勇威武!”
張綏之心里明白,木府作為滇西北最大的土司,一直在對外擴張勢力,中甸一帶是戰(zhàn)略要地,摩擦征戰(zhàn)在所難免。但像木誠這樣的貴族子弟,所謂的“打仗”,多半是隨軍歷練,在重重保護下見識一下戰(zhàn)場氛圍,鍍層金罷了。他看著木誠眉飛色舞、仍帶著幾分孩子氣的臉龐,心想這少年本質(zhì)上還是嬌生慣養(yǎng),心思單純,喜歡聽新鮮故事,也喜歡炫耀自己的經(jīng)歷,一來二去,顯然已經(jīng)把他這個“京城來的進士哥哥”當(dāng)成了自己人,什么都往外說。
果然,木誠湊近張綏之,壓低聲音,帶著點男孩子間的炫耀和神秘,戳戳張綏之的胳膊:“張哥哥,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可別外傳。那次我們打敗了一個負(fù)隅頑抗的部落,酋長投降后,我……我親手俘虜了好多他們部落里的姑娘!那些姑娘,跟漢家的女子都不一樣,皮膚是蜜色的,眼睛亮得像高原上的星星,性子野得很,像沒馴服的小馬駒!”
他正說得起勁,一個清冷的聲音帶著幾分戲謔在他頭頂響起:“哦?是嗎,誠兒?我怎么記得,那天晚上是某個小英雄,看中了一個特別潑辣的丫頭,想顯顯威風(fēng),結(jié)果半天制服不了人家,反被那丫頭一腳踢中了要害,疼得眼淚汪汪,哭著跑來找姑媽我求救?最后還是我?guī)湍惆讶税醋。悴拧檬帧模俊?/p>
眾人一看,正是木玄霜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她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看著瞬間面紅耳赤的木誠,嘴角噙著一絲難得的、帶著寵溺的笑意。
木誠被當(dāng)眾拆穿,尤其是還在他剛認(rèn)識的、頗為敬佩的“綏之哥哥”面前,頓時羞得無地自容,拽著木玄霜的衣袖直跺腳,撒嬌道:“姑媽!你……你壞人!干嘛揭我老底!我不要面子的嘛!”
木玄霜被他逗樂,伸手捏了捏他氣鼓鼓的臉蛋:“好好好,我們誠兒最英勇了,是姑媽記錯了。”話雖如此,她那眼神分明寫著“你小子幾斤幾兩我還不知道”。
這一幕引得周圍眾人哈哈大笑,連張綏之也忍俊不禁,覺得這對姑侄的關(guān)系十分有趣,木玄霜看似冷峻,對這個侄子卻明顯有著深厚的感情。
笑鬧過后,木玄霜神色稍稍收斂,對眾人道:“好了,時辰差不多了,大家收拾一下,隨我去正廳給父親請安。他老人家今日精神尚可,想見見大家,特別是靖哥兒帶來的客人。”她說著,目光特意在張綏之身上停留了一下。
張綏之敏銳地察覺到,當(dāng)木玄霜提到“給父親請安”時,周圍原本輕松歡快的氣氛為之一滯。木芷伊、木希寧等人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變得有些公式化,連剛才還活潑鬧騰的木誠,也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抵觸。木南湘年紀(jì)小,似乎不太明白,但也被兄姐們忽然嚴(yán)肅起來的神情影響,安靜了下來。
這種微妙的變化沒有逃過張綏之的眼睛。他心中暗忖:看來木玄霜之前提及的,他們與父親木青關(guān)系不甚融洽,并非虛言。這次家族聚會,背后似乎另有緣由。
趁著眾人準(zhǔn)備移步的間隙,張綏之故意落后幾步,與木玄霜并肩而行,低聲問道:“木將軍,令尊……木青老爺子的身體近來可好?”
木玄霜看了他一眼,似乎欣賞他的敏銳,也壓低聲音回答,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復(fù)雜:“勞綏之掛心。父親身體硬朗,只是年紀(jì)大了,脾氣愈發(fā)……固執(zhí)。他是先土司木定公的弟弟,我母親,是他的原配夫人,十二年前去世了。”她頓了頓,聲音更輕,“后來,他又續(xù)娶了一位,生下了南湘。我大哥早夭,二哥……幾年前戰(zhàn)死在金沙江畔,只留下了誠兒這根獨苗。”
張綏之默默點頭,這些信息與他之前的猜測吻合。木玄霜繼續(xù)道:“我原本……也曾有過丈夫,是與二哥一同出征時戰(zhàn)死的。自那以后,我便發(fā)誓不再嫁人,一心輔佐木府軍務(wù),也將誠兒視若己出。至于我父親……”她嘴角掠過一絲淡淡的嘲諷,“他與我們,尤其是我們這幾個原配所出的子女,還有誠兒,關(guān)系都算不上融洽。家中氛圍,時常是壓抑的。”
她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正被木芷伊牽著的、天真爛漫的木南湘,語氣緩和了些:“南湘年紀(jì)小,又是繼母所生,倒還算得父親歡心。這次難得將大家都聚在一起,連旁支的靖哥兒,還有你們姐弟都請來,表面上是家族聯(lián)誼,實則……”她頓了頓,聲音幾不可聞,“是因為老頭子最近身體有些反復(fù),動了修改遺囑、重新分配家產(chǎn)和權(quán)力的念頭,聽說在外面的私生女木希寧也要回來。有你們這些外人在場,他或許會顧忌顏面,態(tài)度不至于太過苛刻。”
張綏之心頭了然。原來如此!這場看似風(fēng)花雪月的“沁芳雅集”,底下竟涌動著家族內(nèi)部權(quán)力和財產(chǎn)分配的暗流。木靖邀請他們姐弟前來,恐怕也有借重張同知家背景,為木玄霜這一支增加些許分量的考量,至少讓木青在做出決定時,不至于完全無視他們的存在和背后的潛在關(guān)系。
他不由得對木玄霜生出一絲同情。這位看似強勢冷峻的女將軍,內(nèi)心卻承載著喪夫之痛、家族內(nèi)部的不和以及對侄子未來的擔(dān)憂。而即將面對的那位一家之主木青,恐怕是個極其難纏的角色。
思忖間,眾人已穿過幾重庭院,來到一座更為宏偉肅穆的主宅前。廳堂開闊,陳設(shè)古樸而奢華,透著百年土司家族的底蘊。一股淡淡的、混合著藥香和檀香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廳內(nèi)主位上,一位身著深色納西族傳統(tǒng)服飾、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瘦卻目光銳利的老者,正端坐在一張鋪著虎皮的太師椅上,不怒自威。他便是木青,木府前任土司的弟弟,如今木家輩分最高的長者。他的身旁,坐著一位年紀(jì)稍輕、衣著華貴、面容姣好卻帶著幾分疏離的婦人,想必就是他的續(xù)弦夫人,木南湘的生母李氏。身邊還有一位穿著深青色吏員圓領(lǐng)袍,左眼帶著眼罩的男子。
木靖和張雨疏也已從馬場趕來,站在人群前列。木靖上前一步,恭敬行禮:“叔父安好,嬸母安好。小侄已將張公子、張小姐請到。”
木靖和張綏之介紹說:“葉乘風(fēng)葉捕頭是我們老太爺?shù)耐杲弧@咸珷斊饺站拖矚g叫他來喝茶、下棋,說說外面的事。這次……這次家族聚會,老太爺原本也吩咐了,要請葉捕頭一起過來熱鬧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張綏之姐弟身上。張綏之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袍,與姐姐交換了一個安心的眼神,然后從容上前,執(zhí)晚輩禮,朗聲道:“晚生張綏之,攜家姐張雨疏,拜見木青老大人,夫人。恭祝老大人福壽安康。”
木青那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緩緩掃過張綏之年輕卻沉靜的面龐,又看了看他身旁亭亭玉立、氣質(zhì)溫婉的張雨疏,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頷首,聲音低沉而緩慢:“張同知的公子和千金……果然一表人才。不必多禮,看座吧。”
木青那一聲低沉的“看座”仿佛一道無形的界限,將廳堂內(nèi)原本尚存的一絲家族聚會的暖意徹底驅(qū)散。侍女們無聲地搬來繡墩,張綏之與張雨疏依言坐下,位置被安排在木青右下首,與木靖相近,顯示出主人對客人的些許禮遇,但這禮遇卻透著疏離的冰冷。
廳內(nèi)一時寂靜,只聞炭盆中銀炭偶爾爆裂的細(xì)微噼啪聲,以及眾人或輕或重的呼吸。木青渾濁卻銳利的目光緩緩掃過下首的子女們,像一頭老邁卻依舊警惕的雄獅審視著自己的領(lǐng)地。那目光最終落在了女兒木芷伊身上。
“芷伊。”木青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每個字都像小石子投入寂靜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
木芷伊身子微微一顫,連忙起身,垂首應(yīng)道:“父親。”
“上月賬房報上來,你又從公中支取了三百兩銀子,說是添置冬衣首飾?”木青語氣平淡,卻字字如刀,“你房里那些綾羅綢緞、金銀珠翠,怕是開個鋪子都綽綽有余了罷?木府如今是金山銀山,也經(jīng)不起這般流水似的花銷。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宋家難道短缺了你的用度?還是覺得,木家的錢,就該讓你這般揮霍?”
木芷伊臉色瞬間煞白,手指緊緊絞著帕子,眼圈立刻就紅了,訥訥道:“父親……女兒……女兒只是見今年時興蘇樣的妝花緞,想著……”
“想著什么?”木青打斷她,嘴角勾起一絲冷峭,“想著如何與城中那些閑散婦人攀比?還是覺得,你多花銷些,木家的臉面就更光彩些?”他目光轉(zhuǎn)向一旁低眉順眼的宋鶴年,“鶴年,你身為朝廷命官,俸祿雖不算豐厚,但打理自家莊田,勤謹(jǐn)些,總不至于讓妻兒受凍挨餓。怎么,是覺得依附岳家,便可高枕無憂,連自家的根本都懶得經(jīng)營了?”
宋鶴年額上見汗,連忙起身,躬身道:“岳父大人教訓(xùn)的是,是小婿疏忽,回去定當(dāng)勤勉理事,不敢懈怠。”他語氣惶恐,頭垂得更低。
木青冷哼一聲,不再看他們,目光又移向躲在木玄霜身后的木誠。
“還有你,誠兒。”木青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明顯的怒意,“讓你去族學(xué)讀書,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先生布置的課業(yè),哪次不是敷衍了事?讓你隨軍歷練,漲漲見識,學(xué)些男兒擔(dān)當(dāng),你倒好!你看看你都去干了什么?!”老爺子猛地一拍椅子扶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嚇得木誠一個哆嗦。
“讓你去中甸是巡防,是震懾不臣!你倒好,仗著木家的勢,帶著親兵去抓人家部落的姑娘!你這是去打仗?你這是去給我木家丟人現(xiàn)眼!木家的臉,都讓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丟盡了!”木青氣得胡子直抖。
木誠被罵得抬不起頭,整個人幾乎要縮進木玄霜的影子里,小聲嘟囔:“我……我沒糟蹋她們……就是……就是看著好玩……”
“好玩?!”木青勃然大怒,“強擄民女,在你眼里就是好玩?!你才多大?啊?就知道貪戀美色,游手好閑,一事無成!你看看當(dāng)今嘉靖天子!比你才大一歲!人家登基的時候,比你現(xiàn)在還小!面對滿朝老臣,權(quán)閹,是何等的沉穩(wěn)果決,勵精圖治!你再看看你!除了仗著祖蔭胡作非為,你還會什么?!木家的將來,要是交到你手上,我看離敗亡也就不遠(yuǎn)了!”
木誠被罵得徹底沒了聲,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死死拽著木玄霜的衣角。
木玄霜眉頭緊蹙,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清冷卻帶著護犢的強硬:“爹!誠兒年紀(jì)還小,難免有行差踏錯的時候!二哥去得早,就留下這么一根獨苗,我多疼他一些怎么了?難道要像您對二哥那樣,整日里非打即罵,逼得他……”她話到嘴邊,似乎意識到失言,硬生生頓住,但意思已然明了。
“疼他?你這是害他!”木青怒視女兒,“疼他你就縱容他在中甸胡作非為,糟蹋人家姑娘?這叫疼?玄霜,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次的事,根本就是你默許的!甚至是你派兵幫他去的!你這叫寵?你這叫無法無天!”
“爹!什么叫糟蹋?!”木玄霜也來了火氣,鳳目圓睜,毫不退讓,“邊地部落,弱肉強食!誠兒抓幾個戰(zhàn)敗部落的女子,怎么了?這在我們木家,在滇西,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這叫征服!是彰顯我木家武勇和權(quán)威!怎么到了您嘴里,就成了十惡不赦的罪過了?!再說了,您年輕時玩弄并拋棄的姑娘還少嗎?”
“你……你……”木青被女兒這番強詞奪理氣得渾身發(fā)抖,手指著木玄霜,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劇烈起伏,臉色漲得通紅,顯然怒極。
“好!好!反了,都反了!”木青連說三個“好”字,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眾人,最后狠狠瞪了木玄霜和木誠一眼,拂袖道,“我懶得與你們爭辯!朽木不可雕也!你們……好自為之!”
說完,他竟不再理會眾人,轉(zhuǎn)身對身旁的李氏低語一句,又看了一眼張綏之和木靖,沉聲道:“綏之,靖兒,乘風(fēng)你們?nèi)齻€,隨我到書房來一趟。”語氣不容置疑。
然后,他便在李氏的攙扶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氣氛壓抑的廳堂,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神色各異的眾人。
木靖連忙起身,對張綏之使了個眼色。張綏之心領(lǐng)神會,對姐姐投去一個安撫的眼神,便與木靖一同跟上木青和葉乘風(fēng)的腳步。
穿過幾道回廊,來到宅院深處一間相對僻靜的書房。書房不大,陳設(shè)卻極為典雅,多寶格上擺放著古籍珍玩,墻上掛著一幅顯然是新近繪制的木青老年畫像,畫中的他目光矍鑠,帶著一家之主的威嚴(yán),與現(xiàn)實中這位疲憊易怒的老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木青在書案后的太師椅上坐下,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臉上的怒色稍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無奈。他揮揮手,讓李氏也退下。
書房內(nèi)只剩下木青、木靖、葉乘風(fēng)和張綏之四人。
木靖率先開口,語氣帶著勸慰:“叔父,您消消氣。芷伊妹妹和誠兒他們年紀(jì)尚輕,難免有不懂事的地方,慢慢教導(dǎo)便是,何必動這么大的肝火,傷了身子。”
木青苦笑一聲,搖了搖頭,目光看向張綏之,語氣復(fù)雜:“綏之啊,讓你見笑了。家丑,家丑啊……你看看我這幾個兒女,有一個成器的嗎?芷伊虛榮,鶴年懦弱,誠兒更是被玄霜寵得無法無天!要是他們能有你一半的懂事、沉穩(wěn)和才干,我便是立刻閉眼,也能安心了。”
張綏之連忙躬身:“老大人言重了。晚輩駑鈍,豈敢與木府公子小姐相比。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老大人為家族操勞一生,嚴(yán)格些也是望子成龍之心。”
木靖也接口道:“叔父,綏之賢弟說得是。您看綏之,年紀(jì)輕輕便高中進士,心思縝密,連破奇案,將來前途不可限量。這都是張同知教導(dǎo)有方啊。”
木青嘆了口氣,指了指靠墻放著的一個不起眼的黑漆木箱,那箱子不大,卻顯得十分沉重,鎖扣緊閉。“教導(dǎo)有方……是啊。可惜我木青,沒這個福分。”他話鋒一轉(zhuǎn),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偏執(zhí)和猜疑,“靖兒,綏之,你們都不是外人。我也不瞞你們。我總覺得……總覺得有人要害我。尤其是最近,這心里頭,七上八下的。”
他壓低了聲音,眼神變得有些警惕:“你們看,這箱子里,是我這些年攢下的一些體己,主要是珠寶,還有些地契房契。我原本打算……重新分配一下。可現(xiàn)在……我不敢輕易動它了。我甚至不敢讓太多人知道它的存在。芷伊她們,還有玄霜……唉,誰知道他們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木靖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關(guān)切:“叔父,您多慮了!都是一家人,血脈至親,怎么會……”
“至親?”木青冷笑一聲,打斷他,“自古為了錢財權(quán)力,父子相殘、兄弟鬩墻的事情還少嗎?我有兩個兒子都不在了,也許曾經(jīng)還有其他兒子,但都下落不明,唯一的孫兒爛泥扶不上墻,我老了,不中用了,在他們眼里,恐怕早就成了絆腳石了!靖兒,你是我看著長大的,雖非嫡系,但行事穩(wěn)重,我最是信得過。還有綏之,你是張同知的公子,為人正直。我叫你們來,就是希望……萬一,我是說萬一我有什么不測,你們……你們要幫我看著點,保護好這個箱子,也……也算替我主持個公道。”
張綏之心中暗凜,看來木玄霜之前所言非虛,木青確實疑心極重,且已動了修改遺囑的念頭,甚至預(yù)感到了危險。他面上不動聲色,恭敬道:“老大人放心,晚輩雖人微言輕,但定當(dāng)竭盡所能。只是……老大人或許真是思慮過重,還需安心靜養(yǎng)才是。”
木青擺了擺手,顯得意興闌珊:“好了,你們的心意我知道了。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張綏之和木靖依言退出了書房。輕輕帶上門,兩人沿著來時的回廊慢慢走著。
木靖臉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低聲道:“綏之賢弟,實在對不住。原本是想請你和雨疏妹妹來散散心,沒想到……讓你見笑了,還卷進我們家這些糟心事里。叔父他……年紀(jì)大了,脾氣是倔了些,疑心也重。他其實是怕身邊人不穩(wěn)當(dāng),特地叫我和葉捕頭來,名義上是家族聚會,實則是想讓我這段時間多在莊園附近走動,暗地里護衛(wèi)他的安全。我尋思著人多眼雜,你和雨疏妹妹又是信得過的人,便自作主張將你們也請了來,想著萬一有事,也多兩個幫手,沒想到一來就碰上這場面。”
張綏之笑了笑,語氣輕松:“木大哥不必介懷。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晚輩理解。其實方才聽老爺子那番話,我也猜到了七八分。只是沒想到,老爺子疑心至此。”他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書房方向,“那箱珠寶……恐怕才是真正的風(fēng)暴眼。”
木靖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走吧,我們?nèi)デ皬d,晚膳應(yīng)該快準(zhǔn)備好了。雨疏妹妹她們怕是等急了。”
葉乘風(fēng)說自己要不就不留下來吃飯了,木靖連忙勸道:“別啊,葉捕頭,吃完再走嘛。”葉乘風(fēng)便答應(yīng)了。
三人來到用作餐廳的花廳,果然見張雨疏、花翎、阿依朵以及木家其他子弟都已入座。桌上的菜肴極其豐盛,山珍海味,水陸并陳,顯然木府雖內(nèi)部不和,但表面功夫還是要做足,尤其是在有外客的情況下。
然而,氣氛卻遠(yuǎn)不如午間在沁芳園時輕松。木芷伊眼睛還有些紅腫,低著頭默默吃東西。宋鶴年則顯得有些心神不寧。木誠倒是沒心沒肺,似乎早已將剛才的斥罵拋諸腦后,正大口吃著面前的炙肉,還時不時偷偷瞄一眼坐在張綏之旁邊的花翎和阿依朵,被木玄霜用眼神警告后,才訕訕地收斂些。木玄霜面無表情,自顧自用餐,仿佛剛才的爭吵從未發(fā)生。只有年幼的木南湘,還不懂大人間的暗流涌動,吃得津津有味。
席間無人高聲談笑,只有碗筷碰撞的細(xì)微聲響和偶爾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客套話。張綏之倒是泰然自若,他心性豁達(dá),且這木府的珍饈美味確實難得,便專心享用起來,尤其是那道用麗江特產(chǎn)黑山羊羔肉燉煮的鍋子,湯鮮肉嫩,讓他連喝了兩碗。
宴席便在這樣一種表面奢華、內(nèi)里壓抑的詭異氛圍中繼續(xù)。木誠到底是少年心性,加之剛才被祖父當(dāng)眾斥責(zé),心中憋悶,幾杯果酒下肚,膽子便大了起來。他坐在位子上,看似無聊地把玩著酒杯,眼角的余光卻瞟向身后侍立的一個美艷丫鬟。那丫鬟約莫十七八歲,身段豐腴,眉眼含春,正是之前被他多看了幾眼的玉蘭。
木誠趁眾人或低頭用餐,或各懷心事之際,偷偷伸出手,在桌下極快地勾了一下玉蘭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玉蘭身子微微一顫,非但沒有躲閃,反而飛給他一個欲拒還迎的媚眼,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木誠見狀,心頭一熱,膽子更壯,索性將腿悄悄伸過去,隔著薄薄的裙料,蹭了蹭玉蘭的小腿。
玉蘭臉上泛起紅暈,卻依舊穩(wěn)穩(wěn)站著,只是呼吸略微急促了些。木誠享受著她溫順的默許,臉上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神色,甚至忘了咀嚼口中的食物。后來,他竟色膽包天,見無人注意他這邊,那只不安分的手竟順著桌沿悄悄滑下。木誠放到現(xiàn)在也就是高中生年紀(jì),沒想到如此早熟。在現(xiàn)代的同齡人還在大瓦的時候,人家已經(jīng)實戰(zhàn)了。
這時,坐在他身旁的木玄霜注意到了侄子的異樣和那丫鬟臉上的潮紅。她非但沒有出言制止,眼中反而閃過一絲近乎縱容的得意之色,仿佛在說“看,我的誠兒多有男子氣概”。見木誠一只手不便,她竟十分自然地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鮮嫩的鹿肉,溫柔地遞到木誠嘴邊,低聲道:“誠兒,多吃些,正長身體呢。”同時,另一只手拿起帕子,輕輕替他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油漬,動作嫻熟自然,如同一位溺愛孩子的母親。
木誠就著姑媽的手吃了肉,對姑媽的“支持”心領(lǐng)神會,手下動作更是放肆。玉蘭輕輕扭動了一下身子,發(fā)出幾不可聞的嚶嚀。
這場無聲的鬧劇在壓抑的宴席背景下,顯得格外刺眼,卻又被更大的家族陰霾所掩蓋。張綏之雖未直視,但眼角余光已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對木府的家風(fēng)更是搖頭嘆息。
約莫又過了一刻鐘,眾人皆已食畢,丫鬟們開始撤去殘羹。葉乘風(fēng)起身,向主位的李氏及木靖、木玄霜等人拱手告辭:“老夫人,各位公子、小姐,葉某衙中尚有公務(wù),先行一步。”
木靖連忙挽留:“葉捕頭何必著急,用完茶再走不遲。”
葉乘風(fēng)婉拒道:“多謝木大人美意,實在是有案卷需及時處理,改日再敘。”說罷,便由管家引著出去了。
葉乘風(fēng)離去后,宴席也正式散了。李氏淡淡說了句“大家各自歇息吧”,便由丫鬟攙扶著先行離開。木誠如蒙大赦,幾乎是飛一般地逃離了花廳,想必是迫不及待地去尋他的“玉蘭姐姐”了。木芷伊和宋鶴年低聲交談了幾句,面色不豫地一同離開,似乎回了自己房間。
張綏之與木靖交換了一個眼神,木靖低聲道:“綏之,去我房里坐坐?”
張綏之點頭:“好,正要向木大哥請教些事情。”他又看向姐姐張雨疏。張雨疏正被李氏臨走前客套地邀約“張小姐若無困意,不妨隨我去偏廳用些茶點,說說話”,木希寧也在一旁作陪。張雨疏不便推辭,便溫婉應(yīng)下,同時對張綏之道:“綏之,你去吧,我與夫人、希寧妹妹說會兒話。”花翎和阿依朵則對大人間的談話沒興趣,見木南湘在一旁好奇地看著她們,便笑嘻嘻地拉上這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到一邊玩耍去了。
張雨疏招手讓張綏之近前,從隨身錦囊中取出一個精巧的瓷盒,溫聲道:“綏之,我前日答應(yīng)為阿詩瑪姐姐畫幅小像,需用些特別的石青。明日你若得空,替我去買些回來可好?”說著,將瓷盒并一小塊碎銀遞過。
張綏之隨木靖來到其暫住的客房。房間布置雅致,燃著淡淡的檀香。兩人坐下,聊了聊近日麗江的治安,以及京城的一些趣聞,但都刻意避開了木府內(nèi)部那令人尷尬的家事。約莫半炷香后,張綏之見時辰不早,便起身告辭:“木大哥早些休息,小弟也回房了。”
“好,明日再敘。”木靖將張綏之送到門口。
張綏之獨自走在回廊上。夜色已深,莊園內(nèi)大部分燈火都已熄滅,只有廊下懸掛的燈籠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暈。他路過廚房時,見里面還有幾個小丫鬟在收拾,便笑著朝里面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那幾個小丫鬟乍見這位俊秀非凡的進士老爺,先是嚇了一跳,隨即個個臉紅心跳,擠在一起竊竊私語:“是張進士!”“天哪,近看更俊了!”“要是能伺候這樣的主子該多好……”聲音雖小,卻還是隱約飄進了張綏之的耳朵,讓他不禁莞爾,內(nèi)心想著好夢,但還是裝模作樣的搖了搖頭,繼續(xù)前行。
正當(dāng)他經(jīng)過木誠房間的窗外時,一陣壓抑卻又清晰的聲響讓他頓住了腳步。只聽房間里傳來木誠氣喘吁吁、帶著亢奮的聲音。
張綏之聽得面紅耳赤,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木誠果然是個被寵壞了的紈绔,年僅十六便如此荒唐,與丫鬟行此茍且之事,還口出狂言。那丫鬟玉蘭顯然也是有意攀附,半推半就,只怕巴不得真懷上孩子,好母憑子貴。想到木誠無父無母,唯一的依靠木玄霜又是那般毫無原則的溺愛,不禁為這少年的未來感到一絲憂慮。反觀自己,雖已十七,功名在身,卻連女孩的手都沒正經(jīng)牽過,母胎單身,更別提……想到這里,少年心中竟莫名生出一絲惆悵和自嘲。
他正搖頭嘆息,準(zhǔn)備悄然離開,忽然,一個清冷的聲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身后響起:
“張公子,夜深人靜,在此徘徊,所為何事?”
張綏之嚇了一跳,猛地回頭,只見木玄霜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后,一身青袍在夜色中更顯冷峻,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雙眸子在昏暗光線下銳利如鷹。
張綏之連忙躬身行禮,掩飾住內(nèi)心的慌亂:“木姐姐安好,小弟……小弟只是吃多了些,散步消食,正要回房。”
木玄霜目光似有深意地掃了一眼木誠緊閉的房門,又落回張綏之身上,淡淡道:“既如此,早些歇息吧,莫要驚擾了他人。”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
“是,是,小弟這就回去。”張綏之如蒙大赦,連忙告退,幾乎是逃也似地快步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回到客房,張綏之長長舒了口氣,只覺今晚經(jīng)歷之事,比查案還要耗費心神。他脫去外袍,正準(zhǔn)備吹燈歇下,忽然——
“啊——!”
一聲凄厲、短促,充滿了極度驚恐的慘叫,猛地劃破了莊園死寂的夜空!那聲音來源極近,似乎……正是從宅院深處,木青老爺子所住的主屋方向傳來!
張綏之心臟驟停,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他!他來不及細(xì)想,抓起剛脫下的外袍胡亂披上,拉開門就沖了出去!
幾乎同時,隔壁房間的木靖,以及從不同方向,張雨疏、李氏、木希寧、花翎、阿依朵等人也都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臉上皆無血色。
“怎么回事?”
“剛……剛才是什么聲音?”
“好像是……老太爺房間的方向!”
眾人驚恐地議論著,不約而同地朝著主屋跑去。木誠也衣衫不整、提著褲子從房間里慌慌張張地跑出來,臉上還帶著縱欲后的潮紅和突如其來的驚嚇。
“姑媽!怎么了?”木誠看到木玄霜也已趕到,像找到主心骨一樣靠過去。
木玄霜臉色凝重,一把將他拉到身后,低喝道:“跟緊我!”她的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眾人聚集到木青的房門外。只見房門緊閉,里面死一般寂靜,再無聲息。剛才那聲慘叫,仿佛只是眾人的幻覺,但空氣中彌漫的恐懼卻是真實的。
“父親!父親!”木靖上前用力拍打房門,高聲呼喊,“您怎么了?開開門!”
里面毫無回應(yīng)。
“撞開它!”木玄霜當(dāng)機立斷。
木靖和聞訊趕來的兩名健壯家丁合力,用肩膀猛地撞向房門!“砰!砰!”幾聲悶響后,門閂似乎斷裂,房門被撞開!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房間內(nèi)的景象,讓所有看到的人魂飛魄散!
只見房間里一片狼藉,書籍、卷宗散落一地,桌椅歪倒。木青老爺子直接挺地倒在血泊之中,雙目圓睜,臉上凝固著極度的驚恐和難以置信的表情。他的脖頸處,一道極深極長的傷口猙獰可怖,幾乎割斷了整個喉嚨,鮮血染紅了他身下的昂貴地毯,仍在緩緩蔓延。
割喉!一擊斃命!
“父親!”
“老太爺!”
頓時,驚叫聲、哭喊聲響成一片!李氏當(dāng)場暈厥過去,被丫鬟扶住。木芷伊嚇得癱軟在地,宋鶴年面無人色。木誠更是嚇得呆若木雞,連哭都哭不出來。張雨疏緊緊抓住張綏之的胳膊,花翎和阿依朵也嚇得小臉煞白,躲到張綏之身后。
就在這極度混亂之際,莊園大門處傳來了敲門聲和葉乘風(fēng)熟悉的聲音:“開門!是我,葉乘風(fēng)!我的腰牌好像落在這里了!”
管家早已嚇得六神無主,聞聲跌跌撞撞跑去開門,帶著哭腔喊道:“葉……葉捕頭!不好了!出……出大事了!老太爺……老太爺他……”
葉乘風(fēng)一臉茫然地被管家拉著上了樓,當(dāng)他看到房間內(nèi)的慘狀時,瞬間瞪大了眼睛,臉上寫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這……這怎么可能?!我離開還不到一個時辰!”
張綏之強忍著心中的驚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掃視了一眼混亂的現(xiàn)場和驚慌失措的眾人,揚聲喝道:“大家先冷靜!全都退到門外去!不要觸碰任何東西,保護好現(xiàn)場!”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暫時壓下了現(xiàn)場的騷動。木靖也反應(yīng)過來,連忙協(xié)助張綏之,將哭喊的女眷和嚇呆的仆役都勸退出房間,只留下葉乘風(fēng)、木玄霜等少數(shù)幾人。
就在眾人退卻的混亂中,張綏之眼角的余光瞥見,站在人群邊緣的木希寧,似乎趁人不備,飛快地從地上撿起了什么東西,迅速塞進了自己的衣袖。
“希寧小姐!”葉乘風(fēng)也注意到了這個細(xì)微的動作,他立刻上前,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現(xiàn)場的任何物品都可能是重要證物,請交給我。”
木希寧身體一僵,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在葉乘風(fēng)平靜的目光逼視下,只得悻悻地將袖中之物取出。
葉乘風(fēng)接過,那似乎是兩樣小東西:一小截中空的蘆葦管,以及一片用某種柔韌樹皮精心削制而成的、帶有彈性的小簧片。
張綏之也走了過來,看清葉乘風(fēng)手中的物品,眉頭緊鎖,對木希寧正色道:“希寧小姐,葉捕頭說得對,命案現(xiàn)場,任何細(xì)微之物都可能關(guān)乎真相,切不可擅自拾取。”
木希寧咬了咬嘴唇,低下頭,沒有吭聲。
葉乘風(fēng)將這兩樣奇怪的小物件小心地用帕子包好。張綏之湊近仔細(xì)觀察,那蘆葦管切口整齊,簧片制作精巧,絕不像是房間內(nèi)原有的擺設(shè),更像是……某種精巧裝置的一部分?
割喉……緊閉的房間……詭異的慘叫……還有這突如其來的兇殺案……
張綏之看著地上木青尚未冰冷的尸體,又看了看周圍神色各異的木府眾人,心中已然明了:木府內(nèi)部的暗流,終于演變成了一場血腥的風(fēng)暴。而這場“沁芳雅集”,注定將以一個所有人都未曾預(yù)料到的悲劇收場。真正的考驗,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