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紅院地下密室的空氣污濁不堪,甜膩的毒瘴與**氣息混合,令人作嘔。張綏之帶著花翎、阿依朵快步走下臺階,昏暗的燈火下,只見木靖臉色鐵青地站在密室中央,趙虎等衙役持刀圍住一角。被冷水潑醒的令狐畔癱坐在一張破榻上,頭發凌亂,衣衫不整,原本清癯的臉上此刻只剩頹敗與驚恐,身體因毒癮和恐懼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苗安則如爛泥般倒在另一邊,眼神空洞,顯然還未完全清醒。
“木大哥,”張綏之掃視一圈,目光最終落在令狐畔身上,“他怎么樣了?”
木靖沉聲道:“剛恢復些意識,但嘴硬得很?!彼疽饬艘幌屡赃呑郎戏胖囊粋€小布包,“從他身上搜出的,還有半包阿芙蓉膏。”
這時,云霞閣掌柜和瑞豐柜坊的胡金也被衙役帶了進來。胡金一看到萎靡不堪的令狐畔,情緒立刻激動起來,他幾步沖到張綏之面前,指著令狐畔,聲音因憤怒而尖利:“張公子!木大人!是不是他?是不是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殺了桑先生,吞了那十萬兩銀子?!”他轉向令狐畔,目眥欲裂,“令狐畔!桑先生待你不薄,你竟下此毒手!”
張綏之抬手虛按,示意胡金稍安勿躁。他走到令狐畔面前,蹲下身,目光平靜卻極具穿透力,直視著對方躲閃的雙眼。
“令狐先生,”張綏之的聲音不高,卻在寂靜的密室里異常清晰,“我再問你一次。桑正陽桑先生,是不是你所殺?”
令狐畔身體一顫,猛地抬起頭,色厲內荏地嘶聲道:“不……不是!你……你們休要血口噴人!我令狐畔行事光明磊落,怎會殺人?!”但他閃爍的眼神和微微后退的肢體動作,卻暴露了心底的虛怯。
“光明磊落?”張綏之不急不緩地從袖中取出那方錦帕包裹的物件。
“那請你解釋一下,”張綏之將令牌舉到令狐畔眼前,語氣陡然轉厲,“桑先生的特許通商令牌,為何會藏在你的衣柜暗格之中?!你昨日聲稱桑先生只是約你吃飯談存錢,對此令牌只字不提,又是為何?!”
令狐畔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這……這……我……”
“你還敢狡辯!”花翎氣得柳眉倒豎,上前一步喝道,“證據都在這里了!就是你見財起意,殺害了桑先生!”
阿依朵也緊握著小拳頭,聲音雖帶著顫音卻異常堅定:“對!就是你!快認罪!”
面對鐵證和聲聲質問,令狐畔的心理防線似乎徹底崩潰了。他雙手抱頭,身體蜷縮起來,發出痛苦的嗚咽聲,涕淚橫流地喃喃:“我……我不是故意的……那天在芝麻巷,我一時糊涂……??!”令狐畔跪在地上,涕淚橫流,神智恍惚地喃喃:“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是我……我不小心……我記不清了……”他的狀態極差,毒癮和巨大的心理壓力幾乎摧毀了他的理智。
“看!他自己都承認了!你還說你不是兇手!通商令牌都在你身上!”他身后的胡金激動得滿臉通紅,指著令狐畔大聲喊道,仿佛已經看到了真相大白。
然而,張綏之卻緩緩轉過身,面向胡金,臉上帶著一種奇特的平靜,甚至有一絲無辜的疑惑:“胡老板,且慢。我剛剛……好像沒說從他身上找到的是‘通商令牌’啊?”
胡金一愣,顯然沒料到張綏之會這么問,他急于坐實令狐畔的罪狀,語氣更加激動:“怎么就不是了?!大家都看見了!這木牌,這上面的字,‘麗江土府通商’!我看得清清楚楚!”
張綏之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將手中的“令牌”高高舉起,面向眾人,語氣輕快地說道:“胡老板,您恐怕是心急看錯了。這確實不是桑先生的通商令牌,”他手指輕輕一用力,竟將那“令牌”掰開成了兩半,露出里面粗糙的木芯和簡單的卡扣,“這只是我這兩位頑皮的義妹,花翎和阿依朵,平日里做著玩的小玩具罷了。她們喜歡模仿大人物的派頭,我便由著她們胡鬧,沒想到今日竟被胡老板當成了真憑實據?!?/p>
只見那被掰開的“令牌”內部結構簡單,分明是孩童的玩意兒,只是外表被精心涂畫,遠看足以以假亂真?;岷桶⒁蓝溥m時地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雖然她倆心里也懵懵的,但配合綏之哥哥演戲可是毫不含糊。
現場瞬間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所有人的大腦仿佛都停滯了一秒,木靖、趙虎、衙役們,乃至癱軟在地的令狐畔,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戲劇性的一幕。胡金臉上的激動瞬間凝固,轉為難以置信的驚愕,張著嘴,手指還僵在半空,仿佛一尊滑稽的雕像。
張綏之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洞察一切的銳利目光,他緊緊盯著胡金,一字一句地說道:“胡老板,戲,該收場了。承認吧,你,才是殺害桑正陽的真兇。”
“嘩——!”密室中終于爆發出巨大的嘩然!所有人都被這驚天逆轉驚呆了!兇手不是看似證據確鑿的令狐畔,而是苦主般一直追索真相的胡金?!
木靖猛地回過神來,手按刀柄,厲聲喝道:“綏之!此言當真?!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張綏之從容不迫,開始抽絲剝繭,他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回蕩在污濁的空氣中:“木大哥,諸位,且聽我慢慢道來。我在來這密室之前,曾在樓上‘偶遇’了怡紅院的李媽媽,順便‘閑聊’了幾句。李媽媽告訴我,胡老板可是我們瑞豐柜坊的‘??汀?,不過不是來存錢,而是來賭錢的,而且,輸的可不少啊?!?/p>
他目光轉向臉色煞白的胡金:“胡老板,你的柜坊生意,近來恐怕不太好吧?表面光鮮,內里卻已捉襟見肘。巨大的窟窿需要錢來填,怎么來錢最快呢?殺人奪財,無疑是一條‘捷徑’。桑正陽先生帶著他‘賺來’的十萬兩巨款找到你,對你來說,簡直是天降橫財。實際上,桑先生早就將那十萬兩銀子存入了你的瑞豐柜坊,對嗎?但存進去的錢,終究是客戶的,遲早有一天會被取走。于是,一個惡毒的計劃在你心中成型——殺了桑正陽,奪走存款憑證,這筆巨款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入你的囊中。”
“你設法殺害了桑正陽,然后,你親自,或者派了一個心腹,假扮成桑正陽,拿著桑先生真實的行李,前往云霞閣入住?!?/p>
張綏之踱了一步,繼續推理:“你之前在這怡紅院廝混時,早就認識了同樣有不良嗜好的令狐畔先生,知道他沉迷阿芙蓉,意志薄弱。于是,他成了你完美的嫁禍對象。你先是偷偷在桑先生的筆記本里夾入寫了‘令狐畔’名字的紙條,制造關聯。然后,你以談生意為名,寫信將令狐畔約到云霞閣。你們二人在大堂‘相談甚歡’,這一幕被掌柜的看在眼里,成了你計劃中‘證明’二人相識的重要證人。”
“最后,你以請客享用‘好東西’為誘餌,將令狐畔帶到這間密室,讓他吸食過量阿芙蓉,直至昏死過去。之后,你在深夜將神志不清的令狐畔搬運到城北芝麻巷,與桑先生的尸體放在一起,并且,你還將那塊真正的、從桑先生那里奪來的‘麗江土府通商’令牌,塞進了令狐畔的口袋里?!?/p>
說到這里,張綏之看向眼神逐漸恢復一絲清明的令狐畔,語氣帶著一絲憐憫:“令狐先生,當你從毒品的迷幻中醒來,發現自己和一具冰冷的尸體在一起,加上之前與死者‘會面’的‘事實’,連你自己,在極度的恐懼和混亂中,都幾乎要相信是自己吸嗨后失手殺了人。胡金的這個計劃,不可謂不毒辣,不可謂不完美。”
“但是,”張綏之聲音陡然提高,“假的,終歸是假的!胡金,你百密終有一疏!”
“第一,”張綏之伸出一根手指,“還記得那日我們在云霞閣相遇嗎?你來找‘桑先生’,掌柜的誤將一位趙姓客人認作桑先生,你當時立刻、非常篤定地反駁說‘這哪里是桑先生’,語氣斬釘截鐵??赡愫髞韺δ敬蟾绾臀艺f,你與桑先生素未謀面,所有的聯系都是通過書信!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你如何能一眼就認出那不是他?從那一刻起,我就開始懷疑你了。”
“第二,”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假桑先生入住時,曾向掌柜的借火折子點煙。但我們在桑先生真實的行李中,明明發現了他自備的火折子!這只能證明,行李是桑先生的,但入住的那個‘人’,卻對行李內的物品不熟悉,或者根本就不是桑先生本人!這個細微的矛盾,是你留下的第二個破綻?!?/p>
“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張綏之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如炬,“桑先生的行禮里,有一把剪碎銀子的專用鉗子。我仔細觀察過,那鉗子的刀刃是‘上刃外直、下刃內彎’的特殊設計,這是為左撇子量身打造的工具!這說明,真正的桑正陽,是個左撇子!而那天在云霞閣柜臺登記、用右手執筆簽下‘桑正陽’三個字的冒牌貨,又是誰呢?這進一步鐵證如山地證明,那個入住云霞閣的‘桑先生’,是假的!而最有條件、也最有動機策劃這一切的,就是你,瑞豐柜坊的老板——胡金!”
張綏之轉向木靖,朗聲道:“木大哥,現在立刻派人搜查瑞豐柜坊,特別是胡金的私人銀庫和賬房,我相信,那十萬兩贓款,定然還藏在其中,未來得及轉移!”
“不!你胡說!你血口噴人!”胡金面色慘白,冷汗涔涔,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但眼神中的慌亂和絕望已經出賣了他。
木靖此刻再無懷疑,厲聲下令:“趙虎!立刻帶人查封瑞豐柜坊!仔細搜查!胡金!你現在還有何話說?!”
趙虎轟然應諾,留下部分人手控制現場,親自帶著精銳衙役如狼似虎地撲了出去。胡金渾身一軟,癱倒在地,口中兀自喃喃:“完了……全完了……”
真相終于大白。木靖看著眼前這位年僅十七歲,卻屢破奇案、思維縝密如妖的少年進士,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與贊賞。
趙虎帶人雷厲風行,直奔瑞豐柜坊。不過一個時辰,便在胡金臥房暗格與柜坊后堂一處極為隱蔽的地窖中,起獲了數箱尚未拆封的贓銀,合計正是十萬兩之數。鐵證如山,胡金面如死灰,再也無力辯駁,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戴上重枷,押入大牢,等候審訊發落。
木靖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贓銀,感慨萬千。他用力拍了拍張綏之尚且單薄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張綏之齜了齜牙?!敖椫〗椫 蹦揪傅穆曇艉榱?,透著由衷的贊嘆與親近,“此案能破,你居功至偉!心思之縝密,觀察之入微,推斷之大膽,連我這在地方上摸爬滾打多年的人都自愧弗如!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能耐,將來必是國家棟梁!”
張綏之揉了揉被拍得有些發麻的肩膀,臉上卻帶著明朗的笑意,拱手道:“木大哥過譽了。若非木大哥信任,給我查案之便,又鼎力支持,單憑我一人,如何能成事?木府對家父與我皆有恩情,綏之銘記在心。為官者,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更要為民做主。若學得一身本事,卻只顧著汲汲營營,對眼前不平事視而不見,那我這功名,留著又有何用?不過是塊無用的敲門磚罷了。”
他語氣平和,卻字字清晰,目光清澈而堅定。木靖聽在耳中,心中更是激賞。他見過太多年輕得志便眼高于頂,或一心只讀圣賢書、不通世務的學子,如張綏之這般既有驚人才智,又懂得知恩、務實、心懷黎庶的少年,實屬鳳毛麟角。木靖大笑,再次重重拍了拍他另一邊肩膀:“說得好!就沖你這份心性,你這兄弟,我木靖認定了!以后在麗江,有什么事,盡管來找我!”
塵埃落定,離開府衙時,日頭已偏西。街道上車馬行人依舊,仿佛方才那驚心動魄的破案只是尋常一日里的小小插曲。
回程的馬車上,花翎和阿依朵一左一右挨著張綏之,兩雙大眼睛里滿是毫不掩飾的崇拜星光,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綏之哥哥!你太厲害了!你怎么知道那個胡金是壞蛋的?”花翎抱著張綏之的胳膊晃啊晃。
“就是就是!還有那個小木牌,你怎么想到讓我們做那個的?我們都不知道你要用它來騙那個壞老板!”阿依朵也興奮得小臉通紅。
張綏之被兩個小姑娘吵得有點頭大,但看著她們純然的歡喜,心里也軟軟的。他夸張地打了個哈欠,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骨頭都跟著“嘎吱”響了兩聲。
“好了好了,兩位小功臣,你們配合得也很棒?!彼χ嗔巳鄡蓚€小姑娘的發頂,“不過現在嘛,你們英明神武的綏之哥哥,只想做三件事?!?/p>
“哪三件?”兩個女孩異口同聲地問。
“第一,回家?!睆埥椫吭谲噹谏?,閉上眼睛,聲音里帶上了濃濃的倦意和期待,“第二,舒舒服服泡個熱水澡,把這一身的晦氣和血腥氣都洗掉。”
他頓了頓,在花翎和阿依朵期待的目光中,嘴角揚起一個溫暖的弧度,緩緩說出第三件:
“第三嘛……晚上讓姐姐做一桌好菜,咱們好好吃一頓,慶祝慶祝。嗯……我想吃姐姐拿手的汽鍋雞,臘排骨火鍋好像也不錯……你們說呢?”
“好耶!”馬車里頓時響起兩個小姑娘雀躍的歡呼聲,伴隨著張綏之滿足的輕笑,車輪轆轆,載著他們向那個亮著溫暖燈光的家駛去。破案的緊張與疲憊,似乎都融化在了這歸家的溫馨憧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