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天幕仍是濃稠的墨藍,幾粒寒星孤懸,沁芳園沉睡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靜里,唯有檐角鐵馬偶爾被寒風撥動,發出零丁脆響。花翎與阿依朵早已收拾利落,二人皆是一身便于騎行的窄袖勁裝,外罩深色斗篷。張綏之將她們送至莊園側門,低聲又囑咐了一遍:“務必親手將信交予家父,陳明此間利害。請趙捕頭點齊人手,速來支援。”
“綏之哥哥放心,我們曉得輕重!”花翎重重點頭,眼中是全然的信任與果決。阿依朵也握緊小拳頭,低聲道:“我們一定盡快回來!”
兩女翻身上馬,動作矯健,朝著麗江城方向絕塵而去,馬蹄聲迅速消失在蜿蜒的山道盡頭。張綏之佇立門前,直至那點點聲息徹底被山林吞沒,寒意浸透衣衫,才轉身返回。
他并未直接回房,而是信步走向莊園附近唯一初露燈火的小鎮。鎮子極小,僅一條青石板主街,兩側店鋪多半還未卸下門板。循著昨日路過時瞥見的印象,他找到一家門臉窄小、招牌上書“顏氏文玩”的鋪子。鋪門虛掩,內有昏黃燈光透出,一位須發花白、精神卻矍鑠的老者正在店內擦拭貨架。
“老丈請了,這么早叨擾。”張綏之推門而入,拱手一禮。
老者見有客至,且是一位氣度不凡的年輕公子,連忙放下手中活計,堆起笑容:“公子客氣了,小老兒也是剛起。您需要些什么?小店雖不大,文房四寶、顏料畫具倒也齊全,都是老手藝人的東西。”
“想買些上好的石青顏料。”張綏之目光掃過店內陳設,只見貨架上除文房用品,還擺滿了各種極具麗江地方特色的小玩意:東巴文木雕、彩繪泥塑瓦貓、用雞血藤編織的精巧小籃、還有色彩斑斕的納西族布偶,琳瑯滿目,充滿野趣。
老者一邊從柜臺深處取出幾個裝著礦物顏料的小瓷罐,一邊熱情笑道:“公子好眼光!這石青是麗江本地雪山礦料所制,色澤沉靜,經久不變。公子是買來作畫?送給心上人把玩也是極好的!”他見張綏之年少俊雅,只當是為討姑娘歡心,又拿起一個憨態可掬的彩繪小瓦貓,“您看這個‘吉祥貓’,是我們納西人家鎮宅的,姑娘家肯定喜歡!還有這東巴平安符,掛在身上辟邪保平安……”
張綏之被老者的熱情逗得微微一笑,婉拒了那些小玩意兒,只仔細挑選了兩罐色澤最為純正的石青,付了銀錢。臨出門前,他目光無意間落在墻角一堆用來制作東巴紙的纖維原料上,其中混雜著一些韌性極佳的樹皮纖維,心中微微一動,卻未多言,將顏料小心收入懷中,告辭離去。
回到沁芳園,天色已蒙蒙泛白。莊園內氣氛依舊壓抑,仆役們低頭匆匆行走,不敢高聲。張綏之穿過抄手游廊,正欲回房,卻見繼室李氏獨自一人站在偏廳的花架前,手中捧著一個造型古樸奇特的青瓷花瓶,正用軟布細細擦拭。那花瓶釉色如雨過天青,瓶身卻蜿蜒著幾道天然的冰裂紋,宛如冰川裂隙,透著一股冷冽之美。
“李夫人早。”張綏之駐足,拱手問候。
李氏似乎被驚擾,手微微一顫,見是張綏之,臉上擠出一絲勉強的笑意:“是張公子啊,這么早便出去了?”她將花瓶輕輕放回花架,動作小心翼翼,“人老了,睡不著,起來看看這些老物件,心里反倒踏實些。”
“夫人雅好收藏?”張綏之目光掃過花架上錯落擺放的七八個花瓶,皆是材質、造型各異,有的溫潤如玉,有的奇峭如峰,顯然都非凡品。
李氏嘆了口氣,眼中流露出一絲真切的癡迷與哀傷:“算是吧。先夫……唉,老爺他平日忙于公務,與我話不多。我閑來無事,便只好擺弄這些瓶瓶罐罐。每一件都費了不少心思尋覓,看著它們,便覺得時光也好打發些。”她指了指剛才那個天青冰裂瓶,“譬如這個,是前年托人從北地好不容易才覓得的鈞窯殘器,雖殘,卻別有韻味。還有那個,”她又指向另一個釉里紅玉壺春瓶,“是早年與老爺去大理時,一位舊友所贈……”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仿佛將這些花瓶當作了傾訴對象。張綏之靜靜聽著,偶爾附和兩句,心中卻暗忖:這李氏對木青似乎并無多少夫妻情深,反倒是對這些冰冷器物傾注了大量情感。她提及木青時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怨懟。
“聽說張小姐丹青妙筆,是麗江城里有名的才女。”李氏忽然話鋒一轉,看向張綏之,眼中帶著些許討好與感慨,“真真是書香門第,教養出的女兒家都這般出眾。不像我們這些深宅婦人,除了擺弄些死物,也無甚長處了。”語氣中竟透出幾分自憐。
張綏之謙遜幾句,心中對這位繼室夫人的處境與心性有了更深的了解。正說話間,忽聞莊園外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與喧嘩!
張綏之精神一振,與李氏告罪一聲,快步走向前院。只見莊園大門洞開,花翎和阿依朵一馬當先沖了進來,身后跟著捕頭趙虎,以及二十余名盔明甲亮、手持水火棍的麗江府衙役,隊伍中還夾雜著幾名身著木府特有號衣的衛士,為首一人手持一卷蓋有木府大印的文書。
“綏之哥哥!”花翎利落地翻身下馬,臉上帶著奔波后的潮紅與興奮,“信送到了!張伯伯看了信,立刻親自去了木府!這是攝政夫人簽發的授權文書!”她將文書遞過。
趙虎也大步上前,抱拳沉聲道:“張公子!木大人!屬下奉張同知之命,率精銳弟兄前來聽候調遣!木府亦派衛士協助,授權張公子、木靖大人全權查處此案,葉捕頭與屬下為輔,莊園內外已封鎖,一應人等,聽憑訊問!”
張綏之接過文書,展開快速瀏覽,果然是納西月皎的親筆手令,授權他們徹查木青遇害一案,木府上下須全力配合。他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有了這尚方寶劍,方能放開手腳。
“辛苦趙捕頭,辛苦諸位弟兄!”張綏之將文書遞給身旁也已聞訊趕來的木靖和葉乘風傳閱,隨即神色一肅,“事不宜遲,即刻開始單獨詢問相關人等。趙捕頭,煩請你帶人維持秩序,無關人等不得靠近詢問之處。葉捕頭,勞你記錄。木大哥,我們一同問話。”
“好!”木靖與葉乘風齊聲應道。
詢問地點設在莊園內一間僻靜的書齋,門窗大開,以示公正,衙役在外圍守。按照商定順序,首先被請來的是木芷伊與她的丈夫宋鶴年。
夫婦二人神色惶恐,尤其是宋鶴年,官袍下的身體微微發抖。木靖主問,語氣盡量平和:“芷伊妹妹,鶴年,昨夜案發前后,你二人在何處?可有人證?”
木芷伊未語淚先流,抽泣道:“靖哥哥,綏之公子,我們……我們當時在房里……吵了一架,心里都煩悶得很,哪曾想外面就出了這等大事……”
“吵架?所為何事?”張綏之接口,目光平靜地看著宋鶴年。
宋鶴年額頭冒汗,不敢直視張綏之,低聲道:“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為了一些家中用度,還有……還有岳父大人近日對芷伊的訓斥,她心中不快,與我爭執了幾句……”他言辭閃爍,顯然不愿深談。
張綏之緩緩道:“宋大人,據我所知,您能在麗江府衙安穩任職,多賴岳父木青老爺子昔日提攜扶持。說白了,您的前程與木府息息相關。若此次老爺子驟然離世,遺產分配對芷伊小姐不利,恐怕您日后在木府的日子,乃至仕途,都不會太好過吧?”這話點到即止,卻如一根針,刺中了宋鶴年最敏感的神經。
宋鶴年臉色瞬間慘白,嘴唇哆嗦著:“張公子……你……你此言何意?我……我再怎么不堪,也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啊!”
木芷伊也急了,拉住丈夫的胳膊,對張綏之道:“綏之公子,我們確實只是在房中吵架,除了我們二人,并無旁人看見。但我們可以對天發誓,絕未離開房間半步!父親……父親待我再嚴,也是我親生父親,我怎會……”說著又嗚咽起來。
張綏之與木靖交換了一個眼神,未再逼問,讓二人按了手印,暫且退下。
接著被請來的是繼室李氏。她倒是頗為鎮定,捻著佛珠道:“我當時與希寧那丫頭,還有張小姐在偏廳喝茶說話。后來張小姐說倦了先回房,我便帶著希寧也準備回房安置。誰知剛走到廊下,就聽見……”她面露恐懼,頓了頓,“老爺房里的慘叫聲……嚇得我魂飛魄散,緊接著大家就都跑出來了。”她所述與張綏之之前聽到的吻合,時間線上似乎并無破綻。問及木青,她只淡淡道:“老爺脾氣是倔了些,但終究是一家之主。他去了,我這未亡人……往后也只能守著這些花瓶度日了。”語氣聽不出多少悲傷。
隨后是木誠與丫鬟玉蘭。木誠進屋時頭幾乎要埋進胸口,面紅耳赤,不敢看人。玉蘭則低著頭,臉頰緋紅,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
木靖咳嗽一聲,問道:“誠兒,昨夜案發之時,你在何處?在做何事?”
木誠支支吾吾,聲音細若蚊蚋:“我……我在房里……和玉蘭姐姐……在……在……”他“在”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臉漲得如同豬肝。
玉蘭見狀,把心一橫,抬頭脆生生道:“回二位大人,昨夜少爺與奴婢……在房中行房。案發時……少爺剛……剛完事,累得趴在奴婢身上喘氣呢。”她這話一出,木誠簡直要羞憤得暈過去,猛地跺腳,聲音帶著哭腔:“你……你胡說什么!明明……明明是你先說不行的!”他這欲蓋彌彰的反駁,反倒坐實了二人當時的親密狀態。
張綏之心中好笑,面上卻不動聲色,看向一旁面無表情的木玄霜:“木將軍,當時您又在何處?”
木玄霜冷哼一聲,銳利的目光掃過張綏之:“張公子這是在懷疑本官?本官當時就在誠兒房外不遠處守著!怎么,難道本官還會害自己的親爹不成?”她語氣沖撞,帶著被質疑的怒氣。
木誠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哀嚎一聲:“姑媽!”木玄霜這才悻悻住口,但眼神中的維護之意顯而易見。木誠這看似荒唐的行徑,反倒陰差陽錯地提供了一個看似牢固的不在場證明。
最后被帶來的是木希寧。她依舊是一副怯生生、我見猶憐的模樣。木靖照例詢問時間線,她的說辭與李氏一致。
張綏之卻忽然開口,語氣溫和卻帶著探究:“希寧小姐,請恕晚輩冒昧。您剛剛認祖歸宗不久,對木青老爺子……印象如何?”
木希寧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復雜,輕聲道:“老爺子……挺好的。雖然見面不多,但他威嚴中透著慈祥。我想,他年輕時,一定是個很威武俊朗的人吧……”她說著,目光不經意地飄向一旁負責記錄的葉乘風,臉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暈,“就像……就像葉捕頭這樣的英雄人物。”
葉乘風沒料到話題會引到自己身上,愣了一下,古銅色的臉龐竟也透出些許窘迫的紅暈,下意識地低下頭,假裝整理筆錄。
木希寧見狀,掩口輕輕一笑,又看向張綏之,帶著幾分姐姐般的調侃:“當然,綏之弟弟這般俊俏非凡的少年郎,將來長大了,定然更是了不得。”張綏之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一聲,掩飾了過去。
詢問完畢,所有相關人等都提供了看似合理的說辭。書齋內只剩下張綏之、木靖、趙虎、葉乘風四人。
趙虎率先開口,撓頭道:“聽起來,好像每個人都有不在場的證明啊?尤其是木誠少爺,有玉蘭姑娘作證,時間上最是清晰。”
葉乘風沉吟道:“卻也未必。木芷伊與宋鶴年夫婦,所謂吵架,只有他們二人互相證明,并無第三方旁證。李氏與木希寧,也并非全程與張小姐在一起,中間有各自回房的時間差。至于木玄霜將軍……”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意思明白,她的證詞更傾向于維護木誠,且無人能證明她始終在木誠房外。
木靖眉頭緊鎖:“如此說來,每個人都有作案的時間窗口。可動機呢?芷伊夫婦可能為遺產,李氏或許積怨,木玄霜……似乎動機最不明顯。希寧剛認親,更無理由弒父。”
張綏之一直沉默不語,手指輕輕敲擊桌面,腦海中將所有線索飛速串聯。忽然,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緩緩道:“諸位,我們或許忽略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
“什么問題?”三人齊聲問道。
“木青老爺子,是被割喉而死。”張綏之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咽喉被利刃瞬間割斷,氣管破裂,血液涌入肺部,這種情況下,人是根本不可能發出如我們昨夜聽到的那般凄厲、清晰的慘叫聲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
木靖、趙虎、葉乘風三人瞬間臉色大變!
“對啊!”趙虎猛地一拍大腿,“割喉之人,頂多只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聲,絕無可能慘叫!”
葉乘風也恍然大悟:“那昨夜我們聽到的慘叫……是假的?是兇手故意制造出來的?”
張綏之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漸亮的庭院,沉聲道:“正是。那聲慘叫,是兇手精心布置的迷局之一,目的就是為了吸引我們立刻趕到現場,從而坐實他所偽造的‘案發時間’。而真正的作案時間,可能更早!兇手利用了那聲假慘叫,以及精心布置的密室,完美地混淆了視聽。”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三位同伴:“現在,我們需要重新審視每個人的證詞,以及現場那些不合常理的搏斗痕跡。還有,”他從袖中取出那片用帕子包裹的、韌性極佳的樹皮簧片和蘆葦管,“這兩樣小東西,以及李氏夫人那些珍愛的花瓶,或許才是揭開真相的關鍵。”
“兇手不僅狡猾,而且極其擅長利用人的心理盲點。他就在我們中間,戴著悲傷或恐懼的面具,看著我們被他引入歧途。”
書齋內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窗外鳥兒蘇醒的啾鳴。
書齋內的空氣因張綏之的推論而驟然凝固。那聲不可能的慘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層層詭譎的漣漪。
“假……假的慘叫?”趙虎瞪大了眼睛,滿臉的橫肉都因驚愕而抖動,“那兇手搞出這么大動靜,是為了啥?”
葉乘風沉吟道:“為了制造時間差。若真如張公子所言,老爺遇害的實際時間可能更早。等我們聽到慘叫沖進去時,尸體可能都已經有些僵硬了,只是當時情急,無人細察。”
木靖臉色發白,接口道:“而那個時間,很多人原本的不在場證明就可能失效了……好狡猾的賊子!”
張綏之目光銳利:“不僅如此,那混亂的現場,翻倒的書案,散落的書籍,現在看來,也極可能是為了掩蓋真正的作案痕跡,或者……是為了營造出‘搏斗’的假象,誤導我們兇手的體力特征。”他頓了頓,看向三人,“我們需再仔細勘查現場,任何微小的不協調,都可能是指向真兇的線索。”
四人再次來到木青遇害的書房。衙役依舊守在門外,現場保持原狀。血腥味混合著陳舊的書墨氣息,愈發令人窒息。這一次,他們檢查得更為細致,幾乎是一寸寸地摸索地面、墻壁、家具。
然而,近一個時辰過去,除了確認窗戶確實無法從外部開啟或關閉,門閂的斷裂確是撞門所致,以及那些散落的書籍文件并無特定順序(似乎只是被胡亂掃落)之外,并無新的重大發現。那箱珠寶依舊杳無蹤跡,那截蘆葦管和樹皮簧片的用途也百思不得其解。
張綏之眉頭緊鎖,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幅懸掛在墻上的、木青老年威嚴畫像上。畫中老人目光矍鑠,與現實中倒在血泊中的慘狀形成殘酷對比。他總覺得這幅畫似乎有些……過于“新”了,與書房內其他陳設的古舊感略有出入,而且懸掛的位置也略顯突兀,正對著書房門口,仿佛時刻在審視著每一個進入者。
“賢弟,怎么了?這畫像有何不妥?”木靖見張綏之盯著畫像出神,不禁問道。
張綏之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暫時壓下心中的異樣感:“沒什么,只是覺得老爺子畫中威嚴,與現實……唉。”他嘆了口氣,掩飾道,“許是我想多了。”
勘查無果,四人心情沉重地退出書房。張綏之對木靖三人道:“木大哥,葉捕頭,趙捕頭,你們先商議一下下一步詢問的細節。我去看看家姐,她昨日受驚,我有些放心不下。”
木靖點頭:“也好,雨疏妹妹需要安撫。我們在此等你。”
張綏之來到姐姐張雨疏暫住的客房門前,輕輕叩響門扉。
“誰?”門內傳來張雨疏略顯疲憊但依舊溫婉的聲音。
“姐,是我,綏之。”
房門打開一條縫隙,張雨疏見是弟弟,側身讓他進來。她臉色有些蒼白,顯然昨夜未能安眠。
“姐,你臉色不好,可要再休息會兒?”張綏之關切道。
張雨疏搖搖頭,壓低聲音:“外面情形如何?可有什么進展?”
張綏之湊近姐姐耳邊,用極低的聲音急速耳語了幾句。張雨疏先是面露驚愕,隨即眼神變得凝重,她仔細聽著,不時微微點頭。
“……我明白了。”待張綏之說完,張雨疏輕聲道,“此事交給我,我會留意的。你自己務必小心。”
“姐,你也是。”張綏之鄭重道,“若無必要,盡量不要單獨行動。”
姐弟二人又低聲交談了幾句,張綏之這才告辭離開。他剛回到書房附近,就見葉乘風快步迎來,臉上帶著一絲興奮與凝重。
“張公子,木大人!有發現!”葉乘風低聲道,“方才趙虎帶人再次搜查各人房間,重點查看了李氏夫人收藏的那些花瓶!在一個插著干梅枝的鈞窯天青釉花瓶里,發現了這個!”他攤開手掌,掌心是幾顆龍眼大小、閃爍著溫潤光澤的珍珠,還有一枚鑲嵌著碩大藍寶石的金戒指!
“這是……老爺子的東西!”木靖一眼認出,“那戒指是老爺子常戴的!珠寶果然被藏在花瓶里!”
四人精神大振,立刻讓人將李氏請到偏廳。李氏到來時,臉上還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但當葉乘風將那些珍珠和戒指放在她面前時,她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李夫人,這些物件,你作何解釋?”木靖沉聲問道,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
李氏身體晃了晃,勉強扶住桌子才站穩,她聲音發顫:“這……這怎么可能在我房里?我……我不知道!一定是有人栽贓嫁禍!”
“栽贓?”趙虎哼了一聲,“花瓶是你心愛之物,日夜擦拭,旁人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贓物放進去?”
李氏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猛地抬頭,聲音帶著一種被冤枉的激動:“諸位大人!請動腦筋想一想!若真是我殺了老爺,偷了珠寶,我會蠢到把東西藏在自己房間、還是你們衙役必定會搜查的花瓶里嗎?我若是兇手,早就想辦法將財物轉移出莊園,或者找個更隱蔽的地方埋起來了!這分明是有人故意將東西放進去,好嫁禍于我啊!”
張綏之心中一動,李氏這番話,確實點出了一個關鍵的邏輯漏洞。一個精心策劃了密室、假慘叫、偽造現場的兇手,會在藏匿贓物這等關鍵環節上如此粗心大意嗎?這不合常理。除非……兇手的目的不僅僅是殺人奪財,還要借刀殺人,除掉某個特定的目標?李氏作為繼室,又即將分得遺產,確實是很好的嫁禍對象。
就在氣氛僵持之際,一名木府衛士引著三位須發皆白、身著納西族長者服飾的老者走了進來。為首一位手持象征權威的虎頭杖,正是木氏宗族中地位尊崇的大長老木永忠。
“木靖,張公子,”木永忠聲音蒼老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老夫與二位長老聽聞青弟噩耗,特來主持公道。青弟去得突然,未曾留下遺囑,按我木氏祖規與麗江土府慣例,其遺產當由正室李氏、嫡女木芷伊、以及已故嫡子木玄霆之獨子木誠三方平分。至于玄霜,已出嫁且夫君戰歿,按例可分得部分田莊作為撫恤。旁支子弟木靖,忠心可嘉,亦當有所賞賜。”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最后落在怯生生站在角落的木希寧身上:“至于希寧丫頭……終究是外室所生,名分未正,且青弟生前未曾明確表態。按祖制,她……無權繼承任何財產。”
此言一出,木希寧嬌軀劇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貝齒緊緊咬住下唇,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屈辱和絕望。
木靖見狀,心中不忍,上前一步拱手道:“大長老,希寧妹妹畢竟是叔父骨血,如今孤苦無依。可否請諸位叔伯兄弟姊妹念在血脈親情,各自從所得中分出少許,也好讓她有個安身立命之本?”
然而,回應他的是一片沉默。李氏低頭捻著佛珠,仿佛沒聽見。木芷伊和宋鶴年眼神躲閃。木玄霜冷哼一聲,別過臉去。就連原本看似對木希寧有些好感的葉乘風,在此刻宗族規矩面前,也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
木希寧看著這一張張或冷漠、或回避、或譏誚的臉,最后一點希望也徹底破滅。她猛地抬起頭,眼中噙滿了淚水,卻倔強地沒有讓它流下來,她用一種冰冷而尖銳的聲音說道:“好!好一個木氏祖制!我木希寧今日才算看清了!你們……你們都是一群冷血無情之徒!”說完,她再也不看任何人,猛地轉身,哭著沖出了偏廳。
廳內氣氛一時尷尬而壓抑。長老們完成了“使命”,便起身告辭,約定次日再議具體分配細則。眾人各懷心事,紛紛散去。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偏廳內眾人尚未完全平靜下來,突然,從莊園西側廂房方向,傳來一聲女子短促而凄厲的慘叫!
“是希寧小姐的聲音!”木靖第一個反應過來,臉色大變。
張綏之、趙虎等人也是心頭一凜,不祥的預感瞬間涌上心頭!眾人不及多想,立刻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狂奔而去!
聲音源自西廂一間較為偏僻的客房,正是臨時安排給木希寧的住處。房門虛掩著,張綏之一馬當先推開房門,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木希寧直接挺地倒在房中央的地上,雙目緊閉,臉色慘白,額角處有一片明顯的淤青和血跡,沿著鬢角流下,染紅了地毯。在她身邊,掉落著一個沉重的、用來壓帳角的黃銅獅子鎮紙,上面也沾著血跡。
“希寧!”木靖驚呼上前,葉乘風動作更快,一個箭步沖過去,小心地探了探木希寧的鼻息和頸動脈。
“還好!還活著!只是暈過去了!”葉乘風松了口氣,連忙招呼隨后趕來的莊園仆役中的嬤嬤,“快!快去請郎中!小心抬到榻上!”
張綏之沒有立刻去看木希寧,他的目光迅速掃過整個房間。房間內陳設簡單,并無明顯搏斗痕跡,只有靠近床榻的地面有些凌亂,那個沾血的黃銅鎮紙滾落在一旁。窗戶緊閉,從內閂著。看起來,像是有人趁木希寧不備,從背后或用鎮紙猛擊了她的頭部。
是誰?是因為財產分配不公而憤然行兇?還是……木希寧知道了某些不該知道的秘密,被人滅口?
張綏之的心沉了下去。木青之案尚未明朗,新的襲擊又接踵而至。這座看似祥和的沁芳園,已然變成了一個危機四伏的狩獵場,而獵物,似乎遠不止一個。幽蘭泣露,血色漸濃,真正的陰謀,才剛剛露出它猙獰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