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沁芳園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連蟲鳴都銷聲匿跡。西廂木希寧遇襲的房間外,值守的衙役抱著水火棍,倚著廊柱,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子時剛過,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悄無聲息地滑過庭院,貼近了窗根。
黑影動作極其輕緩,先用指尖蘸了唾液,輕輕點破窗紙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窺探室內。只見木希寧躺在床榻上,呼吸均勻,似乎因傷勢和驚嚇已然熟睡,一名嬤嬤伏在床邊矮榻上,發出輕微的鼾聲。黑影確認無誤,取出一柄薄如柳葉的刀片,插入窗縫,小心翼翼撥開內側的插銷,然后如同貍貓般輕靈地翻窗而入,落地無聲。
正是張綏之。他白日里雖看似接受了木玄霜的解釋,但心中疑慮未消,尤其是木希寧遇襲太過巧合,他總覺得這女子身上還藏著更多秘密,而某些真相,必須在無人知曉的暗夜中獨自探尋。
他屏住呼吸,先走到床邊,仔細觀察了一下木希寧和嬤嬤,確認她們確實沉睡,這才開始行動。目標明確——木希寧隨身攜帶的行李。行李就放在床尾一個不起眼的衣箱里。張綏之輕輕打開箱蓋,里面是幾件半新不舊的女子衣裙,一些尋常的胭脂水粉,并無特異之處。他耐心地一件件摸索,終于在箱底夾層里,觸碰到一個硬硬的物件。
是一本用普通藍布封皮包裹的小冊子。張綏之心頭一動,將其取出,躡手躡腳走到窗邊,借著窗外微弱的天光,看清封面上兩個工整的楷字——“路引”。他深吸一口氣,壓抑住加速的心跳,側身擋住可能的光線,輕輕吹燃了隨身攜帶的火折子。
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起來,照亮了路引的內容。上面清晰地寫著姓名、籍貫、年貌特征,以及蓋有官府鮮紅大印的批注行程。張綏之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姓名”一欄——并非“木希寧”,而是“柳依依”!籍貫也非木青早年任職的永昌府,而是更南邊的騰越廳。路引簽發日期,就在一個多月前。
張綏之的嘴角,難以抑制地向上揚起,勾勒出一抹洞察真相的弧度。果然如此!所有的猜測在這一刻得到了印證。他迅速將路引按原樣包好,小心翼翼放回箱底夾層,恢復衣物原狀,合上箱蓋。然后,他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翻窗而出,融入夜色,仿佛從未出現過。
翌日清晨,天色剛亮,趙虎便急匆匆找到正在園中踱步、看似沉思實則等待時機的張綏之。
“張公子!木希寧小姐醒了!精神狀態尚可,只是額角傷勢依舊疼痛,對昨夜遇襲之事心有余悸?!?/p>
張綏之眼中精光一閃,低聲道:“趙捕頭,勞煩你立刻去請木靖大人、葉乘風捕頭,還有——將所有木家子弟,包括李夫人、木芷伊小姐夫婦、木玄霜將軍、木誠少爺,全部請到西廂木希寧小姐的房間外廳。就說,案情有重大進展,需當眾厘清?!?/p>
趙虎雖不明所以,但見張綏之神色篤定,立刻領命而去。
不多時,西廂客房的外廳便擠滿了人。木家眾人神色各異:李氏捻著佛珠,面無表情;木芷伊和宋鶴年眼神躲閃,帶著不安;木玄霜一臉不耐,緊挨著面露惶恐的木誠;木靖和葉乘風則站在張綏之身側,面色凝重。房間內,木希寧半倚在床榻上,臉色蒼白,額角裹著白布,滲出血跡,眼神怯怯地望著涌入的眾人。
張綏之站在眾人面前,目光掃過一張張面孔,最后落在木希寧身上,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希寧小姐,昨日遇襲,受驚了?!?/p>
木希寧微微頷首,聲音細弱:“多謝張公子關心……我……我也不知道是誰……”
張綏之打斷她,從袖中緩緩取出那本藍布封皮的路引,舉在手中:“在關心小姐傷勢之前,可否請小姐先解釋一下,這本路引,是怎么回事?”
“路引?”木希寧先是一愣,待看清那熟悉的藍布封皮時,臉色驟變,血色瞬間褪盡,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你……你怎會……”
“我怎會找到它?”張綏之替她說完,聲音轉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柳依依姑娘,或者,我該叫你真正的名字?”
“柳依依”三個字如同驚雷,在房間內外炸響!眾人嘩然!
木希寧——或者說柳依依,見事情徹底敗露,心理防線徹底崩潰,淚水奪眶而出,泣不成聲:“我……我說……我全都說……我確實不是木希寧……真正的木希寧,是我最好的姐妹……我們同在永昌府的繡坊學過藝……她命苦,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去世后,她一心想著認祖歸宗……可就在一個多月前,她……她染上時疫,沒能熬過去……臨死前,她將身世和想認親的愿望都告訴了我……”
柳依依哽咽著,斷斷續續道:“她死后,我……我一時鬼迷心竅……想著她那么想回到木家,卻至死未能如愿……而我家中貧寒,生計艱難……就……就冒用了她的身份,拿著她之前準備好的一些信物和模糊的信息,想來麗江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得到些撫恤銀錢……可我發誓!我真的沒想過害人!更不敢殺害木老爺子!我連只雞都不敢殺??!”
張綏之凝視著她,追問道:“好,就算木青老爺子之死與你無關。那昨日襲擊你之人,你可有看清模樣?或者,有何線索?”
柳依依恐懼地搖頭,雙手緊緊抓住被角:“沒有……真的沒有……我當時心情低落,回到房間剛坐下,就聽到身后有腳步聲,還沒回頭,頭上就挨了重重一下……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張綏之眉頭微蹙,轉而問道:“那么,案發當日,老爺子遇害之前,你與李夫人、我姐姐在偏廳喝茶時,曾短暫離開過片刻。你去做了什么?”
柳依依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我……我是想偷偷去找木老爺子……我想著,既然來了,總要為自己爭取一下……哪怕只能分到一點點,也好過空手回去……我走到主屋樓梯口,好像……好像看到一個人影,在老爺子書房門口晃了一下,似乎要進去……我當時心里害怕,沒敢上前,就趕緊掉頭回來了……”
“人影?”張綏之目光銳利如刀,“你看清是誰了嗎?”
眾人屏息,目光齊刷刷聚焦在柳依依身上。
柳依依怯生生地抬起頭,目光在人群中搜尋,最終,帶著幾分不確定,看向了木玄霜方向,嘴唇嚅囁嚅囁:“好像……好像是……穿著深色的衣服……個子挺高……有點像……木將軍……”
“你胡說八道!”木玄霜勃然大怒,猛地踏前一步,柳眉倒豎,指著柳依依厲聲喝道,“賤人!你冒充身份,欺詐木家,現在還敢血口噴人!本官那日確實想去尋父親理論誠兒用度之事,但剛到門口,還未及叩門,便聽得房內傳來一聲如同狼嚎般的異響!緊接著,你們便都涌上來了!我何曾進去過?!”
她氣勢逼人,柳依依嚇得縮成一團,再不敢言。
廳內頓時議論紛紛,有人指責柳依依謊話連篇,有人對木玄霜的話將信將疑。
“夠了!”張綏之忽然提高聲音,壓過嘈雜。他目光沉靜,緩緩掃過在場每一位木家成員,語氣變得冰冷而嘲諷,“她說謊?或許。木將軍辯解?也有可能。但諸位,你們捫心自問,木老爺子驟然離世,難道你們不都是潛在的獲益者嗎?”
他首先看向李氏:“李夫人,您酷愛收藏,尤其鐘情江南名窯瓷器。您架子上那些鈞窯、定窯、龍泉窯的珍品,每一件都價值不菲,絕非木老爺子那點俸祿和尋常田莊產出所能支撐。其中不少,怕是動用了他不愿示人的‘體己’吧?老爺子若在,您的收藏癖好,還能如此隨心所欲嗎?”
李氏臉色一白,捻佛珠的手指僵住,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
張綏之目光轉向宋鶴年夫婦:“宋大人,芷伊小姐。你們二位居于木府,生活用度極盡奢華,綾羅綢緞,珍饈美饌,聽說還時常接濟芷伊小姐母家。宋大人為官清廉?呵呵,恐怕早已入不敷出,暗中虧空了吧?老爺子在世時,尚可倚仗其威望和財力彌補窟窿,如今大樹傾倒,你們的逍遙日子,還能維持幾時?若能多得一份遺產,豈非解了燃眉之急?”
宋鶴年額頭冷汗涔涔,木芷伊更是羞愧地低下頭。
最后,張綏之的目光落在了臉色發青的木誠身上,帶著一絲惋惜:“木誠賢弟,至于你……你我年紀相仿,有些話本不該我說。但你平日揮霍無度,流連花叢,木老爺子早已對你失望透頂,多次嚴令削減你的用度,甚至有意將部分產業交予穩妥之人代管。如今,阻礙消失了,你非但可以恢復往日奢靡,甚至可能獲得遠超從前的財富。這筆賬,你不會算不明白吧?”
“張綏之!你放肆!”木玄霜徹底被激怒,猛地拔出腰間佩刀,刀鋒直指張綏之,美眸噴火,“這是我木家家事!你一個外人,有何資格在此指手畫腳,妄加評論?!真以為破了兩樁案子,就可以騎到我木家頭上撒野了嗎?!”
“玄霜!住手!”木靖急忙上前,一把拉住木玄霜持刀的手臂,低聲道,“綏之賢弟也是為了查明真相,言語或許過激,但并無惡意!快把刀收起來!”
張綏之面對凜冽刀鋒,卻毫無懼色,反而迎著木玄霜憤怒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木將軍,我并非要管你的家事。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木老爺子之死,使得你們在座的每一個人,都獲得了或即將獲得巨大的利益。而在巨大利益面前,親情、人性,往往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轉向瑟瑟發抖的柳依依,語氣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追問:“柳姑娘,你最后確認一次,案發當日,你在樓梯口看到那個在老爺子房門口徘徊的人影,究竟是誰?你看清楚了嗎?”
壓力再次回到柳依依身上。她驚恐地看看暴怒的木玄霜,又看看逼視她的張綏之,以及周圍神色各異的木家眾人,最終,把心一橫,帶著哭腔尖聲道:“是……是她!就是木玄霜將軍!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穿著那身青袍官服,就在老爺子門口!我絕不會看錯!”
“你找死!”木玄霜氣得渾身發抖,若非木靖死死拉住,幾乎要沖過去。
木靖見木玄霜怒極,幾乎要掙脫他的阻攔沖向柳依依,急忙雙臂用力,將她死死抱住,沉聲勸道:“玄霜!賢妹!冷靜點!張公子并非針對你,他只是就事論事,要將所有可能性攤開來講!你此時動怒,反倒落人口實!”
木玄霜胸膛劇烈起伏,持刀的手因憤怒而微微顫抖,她死死瞪著張綏之,又狠狠剜了瑟瑟發抖的柳依依一眼,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聲音因極致的壓抑而顯得有些嘶?。骸昂?!好!你們不是要聽嗎?我承認!那天我確實去了父親書房門口!我是要去跟他理論誠兒用度被克扣之事!可我到了門口,手還沒碰到門環,就聽見里面傳來一聲……一聲根本不是人發出的、像狼嚎又像鬼叫的怪響!緊接著,就是你們聽到的那聲慘叫,還有東西倒塌的巨響!我當時也嚇住了,還沒反應過來,你們就都沖上來了!我根本就沒進過房門!信不信由你們!”
她這番話說得又快又急,帶著被逼到絕境的屈辱和憤慨。眾人聞言,神色各異,竊竊私語聲再次響起。
張綏之靜靜地聽著,待她說完,臉上并無意外之色,反而點了點頭,語氣平靜得近乎冷酷:“木姐姐,我相信你當時確實沒有進去。因為,當你站在門口的時候,木青老爺子,恐怕已經死了有一會兒了?!?/p>
“什么?!”此言一出,滿堂皆驚!連暴怒中的木玄霜也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張綏之。
木靖也懵了:“綏之賢弟,你……你此話何意?玄霜聽到怪響時老爺子已死?那慘叫和巨響……”
張綏之不再賣關子,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造型古怪的物件。那東西主體是一個用某種極薄、半透明、略帶彈性的皮囊(類似處理過的羊或小牛尿脬)制成的小囊,囊口用細線緊緊扎在一小截中空的蘆葦管上,蘆葦管口似乎還卡著一片薄如蟬翼的樹皮簧片。皮囊底部系著一根細長而堅韌的麻繩,繩子另一端空空如也。
“諸位請看此物。”張綏之將這東西托在掌心,“這是我那日清晨去小鎮為家姐買石青顏料時,在一家雜貨鋪角落所見。店主說,這是山里孩子嚇唬人的小玩意兒,叫做——‘山鬼叫’?!?/p>
他環視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開始詳細解釋其原理:“這皮囊輕盈且彈性極佳。使用時,只需用力拉扯底部的麻繩,皮囊會被急劇拉伸、變形,囊內空氣被瞬間壓縮,高速從蘆葦管噴出,沖擊管口的簧片,便會發出一種尖銳、詭異、非人非獸的嘯叫聲,在山谷中回蕩,確實如同山鬼嚎叫。若是調整皮囊張力、簧片形狀或蘆葦管角度,甚至能模擬出不同的恐怖聲響。”
接著,他話鋒一轉,指向案發現場:“現在,我們再回想一下老爺子的書房。窗戶被木銷卡死,只能開一條小縫,但這條縫隙,足以讓一根細繩穿過。兇手在殺害老爺子后,并未立刻離開,而是進行了一番精心的布置?!?/p>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他將一些書籍、卷宗和花瓶,巧妙地摞在一起,形成一個看似混亂、實則重心極高的‘塔’。然后,他用一根足夠長的、結實的繩子,一端牢牢系住這個‘塔’最關鍵的支撐點,或者直接系住被巧妙架起的書案一角,繩子的另一端,則穿過房間,從那條窗縫小心地引出窗外?!?/p>
“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步,”張綏之目光銳利,“兇手用這個‘山鬼叫’的皮囊,將皮囊底部的拉繩,與他布置好的、用來拽倒‘塔’的主繩巧妙地連接在一起,這樣既拉動皮囊發聲,又拽倒重物?!?/p>
“布置妥當后,兇手從容地離開房間,利用我們之前推測的魚線或細絲手法,從門外將門閂閂拉上,制造出密室假象。然后,他來到窗外,隱藏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時機。”
“當他認為時機成熟時,他便在窗外,用力拉扯那根通向室內的繩索!”
張綏之的聲音帶著一種還原真相的冷酷:“剎那間,繩索牽動‘山鬼叫’,皮囊發出那聲凄厲詭異的‘狼嚎’!幾乎同時,繩索扯倒精心布置的‘塔’,書案、書籍、花瓶……轟然倒塌!巨大的聲響和震動,完美地模擬了激烈的搏斗和臨死的慘叫!而這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房門緊閉、兇手遠在窗外的情況下!”
“所以,”張綏之總結道,目光掃過臉色慘白的木玄霜,“木姐姐,你當時在門口聽到的怪響,并非老爺子遇害時的聲音,而是兇手故意制造出來,吸引我們所有人注意力的信號!老爺子被害的真實時間,遠比我們聽到動靜時要早!這也是為什么,割喉致死的他,能‘發出’那般清晰的慘叫——那根本不是他發出的!”
現場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這匪夷所思卻又嚴絲合縫的推理震撼了。利用孩童的玩具,竟能布置出如此精巧的殺人騙局!
木靖倒吸一口涼氣,喃喃道:“原來如此……難怪現場一片狼藉,兇手的目的,就是為了制造混亂和錯誤的時間證詞!”他猛地看向張綏之,“綏之,既然作案手法已經清楚,那兇手……究竟是誰?誰能有如此心機,又對莊園如此熟悉,還能事先準備好‘山鬼叫’這種東西?”
張綏之沒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再次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木靖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聲音平靜卻石破天驚:“木大哥,你問兇手是誰?這個問題,或許我們該去問問另一個人?!?/p>
他頓了頓,迎著木靖困惑的目光,以及所有人集中過來的視線,清晰地說道:
“我帶大家去見一個人吧。見到她,或許很多謎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說完,張綏之不再理會眾人的驚愕與議論,轉身,率先向房外走去。他的背影在清晨的光線中顯得挺拔而堅定,仿佛已經握住了揭開最終謎底的鑰匙。
好的,這是根據您提供的線索續寫的第十四章《假面傾覆》的后半部分:
張綏之領著眾人,并非走向莊園內那些雕梁畫棟的廳堂,而是徑直出了沁芳園側門,踏著清晨沾滿露水的青石板路,走向莊園外圍那片低矮的、仆役雜居的簡陋房舍。木靖、葉乘風、趙虎緊隨其后,木家眾人雖滿腹疑竇,也被這凝重的氣氛所懾,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張雨疏不知何時也已悄然來到弟弟身邊,手中還捧著一個卷起的畫軸。
一行人停在了一處最為偏僻、墻皮剝落的小院門前。院門虛掩,院內靜悄悄的,與莊園內的奢華形成鮮明對比。張綏之上前,輕輕叩響了門扉。
“誰呀?”一個蒼老而平靜的女聲從院內傳來。
“婆婆,是我,張綏之。還有木靖大人和幾位朋友,前來拜訪?!睆埥椫Z氣恭敬。
木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一位身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裙、頭發花白卻梳理得一絲不茍的老婦人出現在門后。她面容滄桑,布滿了歲月的溝壑,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清澈明亮,透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她目光掃過門外黑壓壓的一群人,臉上并無多少驚訝,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刻的到來。
“各位大人,請進吧。”老婦人側身讓開,語氣平靜無波,“寒舍簡陋,委屈諸位了?!?/p>
小屋狹小昏暗,陳設極其簡單,一桌一椅一榻,卻收拾得干干凈凈。眾人涌入,頓時顯得擁擠不堪。老婦人自顧自地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抬眼看向張綏之,直接問道:“張公子今日前來,是為了木青之死吧?”
張綏之點點頭,目光中帶著一絲不忍,卻依舊清晰地說道:“婆婆明鑒。晚輩冒昧,死的……確實是個該死的壞人,是嗎?”
老婦人臉上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恨意,也有解脫,她緩緩閉上眼,復又睜開,目光變得銳利起來,直直地看向站在張綏之身旁、眉頭緊鎖的木靖。
張綏之也隨之轉向木靖,聲音低沉而清晰:“木大哥,你還記得那天在書房,老爺子曾對我們提及,他在外面……也許還有別的私生子,下落不明嗎?”
木靖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老婦人,又看向張綏之,一個可怕的猜想在他心中形成。
老婦人接過話頭,聲音沙啞卻帶著一股決絕的恨意:“不是也許,是確實有。是我的報復,也是我的兒子,替天行道!”
張綏之深吸一口氣,順著她的話問道:“婆婆,能否請您告訴我們,四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
老婦人眼中瞬間溢滿了淚水,卻倔強地沒有落下。她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時空,回到了那個改變她一生命運的夜晚。
“四十年前……”她的聲音帶著遙遠的回響,“木青跟著他的兄長,當時的木定土司,率領大軍,征服了我們的寨子。我們部落小,無力抵抗。木定土司還算講些規矩,下令不得擾民??赡厩唷?,他看中了我。我那時是酋長的女兒,年輕,不懂事,或許……也有幾分顏色?!彼穆曇衾飵е唤z自嘲的苦澀。
“他趁亂潛入我的帳篷,不僅……不僅強行玷污了我,”老婦人的聲音顫抖起來,帶著刻骨的恥辱和憤怒,“還順手偷走了我們部落世代相傳、象征酋長權威的一箱珠寶!那里面,有鴿血紅的寶石,有龍眼大的珍珠,還有鑲嵌著巨大藍寶石的金戒……那是我們部落的根??!他提上褲子,就像丟垃圾一樣丟下我,跟著軍隊走了,留下我……和我肚子里那個孽種!”
“我父親……老酋長,覺得我辱沒了部落,將我趕了出來。我無處可去,只能帶著身孕,流落異鄉。四十年……整整四十年!我含辛茹苦,把那個孩子拉扯大,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誰,他的父親對我們母子做了什么!我們找了他四十年!從滇南到滇西,從少年找到白頭……”老婦人說到這里,已是泣不成聲,干瘦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張綏之沉默片刻,待老婦人情緒稍平,才緩緩道:“于是,您的兒子,終于找到了木青。他隱姓埋名,憑借自己的本事,潛伏到木青身邊,取得了他的信任,成了他可以一起喝茶下棋的‘忘年交’。他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既能報仇雪恨,又能讓木青眾叛親離、身敗名裂的機會。直到他得知,木青因為對身邊子女失望,準備修改遺囑,重新分配家產和權力……”
老婦人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復仇的火焰:“沒錯!他知道,機會來了!殺了這個老畜生,再嫁禍給他那些同樣不是好東西的兒女,讓他們互相猜忌,讓木家雞犬不寧!這就是他應得的報應!”
木靖聽到這里,已是面色慘白,他顫聲問道:“賢弟……這……這兇手到底是誰?!”
張綏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向自己的姐姐張雨疏。張雨疏會意,將一直捧在手中的畫軸緩緩展開。那是一幅筆墨尚新的肖像畫,畫中是一個年輕男子的半身像,身著納西族貴族服飾,眉眼英挺,嘴角帶著一絲不羈的笑意,雖略顯青澀,但那輪廓、那神韻……
“這是家姐根據木老爺子臥房那幅老年畫像,結合多位老仆的描述,盡力還原的木青年輕時的樣貌?!睆埥椫忉尩溃缓笏聪蚰揪福瑔柕溃骸澳敬蟾?,你看,這畫中人,像誰?”
木靖湊近仔細觀看,越看越是心驚,脫口而出:“像……像誠兒!尤其是那眉宇間的神態……”
張綏之點點頭,然后伸出手,用掌心輕輕遮住了畫像中男子的左眼,只露出右眼和面部輪廓。
木靖的瞳孔驟然收縮,猛地轉頭,目光死死盯住了站在人群邊緣、一直沉默不語的葉乘風!那被遮住左眼的畫像,那剩下的半張臉,與葉乘風的臉龐,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股深藏在骨子里的倔強與隱忍!
“葉……葉捕頭?!”木靖失聲驚呼。
“沒錯,”張綏之放下手,目光如炬,射向葉乘風,“葉捕頭,你和你這位生物學上的父親,長得真的很像。尤其是你這只完好的右眼,幾乎和他年輕時一模一樣。為了復仇,你可以隱忍這么多年。你努力當上捕頭,憑借能力和手腕,成為木青的‘忘年交’,可以自由出入沁芳園,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案發那天,你提前進入書房,用你熟悉的、干凈利落的手法殺了木青,然后布置好那個利用‘山鬼叫’和繩索機關的復雜現場。之后,你假裝因‘忘拿腰牌’提前離開莊園,實際上卻潛伏在附近。等到你計算好的時機,你在窗外拉動繩索,制造出怪響和巨響,吸引所有人注意。然后,你再堂而皇之地以‘回來找腰牌’為借口返回,這樣,你就能以查案者的身份,親自‘調查’自己犯下的案件,甚至可以引導方向,將嫌疑推給他人?!?/p>
張綏之步步緊逼:“李氏花瓶里的珠寶,也是你趁亂或者之前找機會放進去的,目的就是為了嫁禍給這個同樣不受你待見的繼母。而柳依依小姐……”他看向邊上的的假木希寧,“你襲擊她,就是因為她無意中說了一句,‘木青年輕時一定是個大帥哥,就像葉捕頭你這樣’,這句無心之言,讓你產生了巨大的疑心,害怕她認出了你與木青的相似之處,從而暴露你的身份和動機,所以你才要殺她滅口!”
趙虎此時已反應過來,帶著幾名衙役上前,沉聲道:“葉乘風!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跟我們回衙門吧!”
一直沉默的葉乘風,面對張綏之的指控和趙虎的緝拿,非但沒有驚慌失措,臉上反而露出了一種近乎解脫的、帶著慘淡笑容的表情。他仰頭哈哈一笑,笑聲中充滿了悲涼與快意:“哈哈哈……說得好!張公子,你果然名不虛傳!沒錯,都是我做的!木青該死!他玷污我母親,竊我族寶,拋妻棄子四十年!他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可曾想過我們母子在泥濘里掙扎求生?!我殺他,天經地義!我一點也不后悔!就算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他猛地收住笑聲,目光掃過面色復雜的木家眾人,最后,他推開身前的衙役,一步步走到那老婦人面前,“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娘!兒子不孝!不能繼續侍奉您終老了!您……您要保重身體!”
老婦人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發,老淚縱橫,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用力地點著頭。
趙虎嘆了口氣,示意衙役給葉乘風戴上枷鎖。葉乘風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母親,便挺直脊梁,在衙役的押解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間承載了他四十年苦難與仇恨的小屋。
屋內屋外,一片死寂。真相雖然大白,卻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木家眾人面面相覷,臉上表情復雜,有震驚,有后怕,或許,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愧。木玄霜緊抿著嘴唇,眼神閃爍不定。木誠更是嚇得臉色發白,緊緊抓住身旁玉蘭的手。
張綏之看著葉乘風遠去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低聲道:“其情可憫,其行可原……奈何,法理難容。”花翎和阿依朵也收起了平日的活潑,默默地站在張綏之身后,她們雖不完全理解這復雜的恩怨,卻能感受到那彌漫的悲傷與無奈。
張綏之走到木誠面前,看著他驚魂未定的樣子,語重心長地說:“誠弟,今日之事,你當引以為戒。風流債,亦是血債。望你從此收心養性,善待身邊人,莫要重蹈你祖父的覆轍?!?/p>
木誠看著張綏之清澈而嚴肅的眼睛,又看了看身邊一臉擔憂的玉蘭,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哽咽:“綏之哥哥,我……我記住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對玉蘭,我……我會娶她,好好過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