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初秋之夜,漓水泛漲,將將平岸。
一輪明月高耀天心,岸邊沙明如雪,踏足沙上,向南望去,便見田連仟佰,霜華泄地。
張高峽赤足踏在軟沙上,撫平青裙,坐于江邊,一點點看著冷冷的江水漫過纖瘦的腳踝。
背后深草中蟲聲唧唧,起伏如潮,熒火三五,明滅不定。
“師姐。”
身后傳來一道靦腆的呼聲,她起身而望,見是一著淡紫圓裙的少女。
“舟渡來了,有何事?”
張高峽淺笑問道,江風徐徐,吹得她發絲飄搖。
她如今已是煉氣二重修為,今日看束靈田,便趁著夜色來到江邊散心。
“聽聞師姐一人在此看守,師尊便遣我來陪著。”
“倒是麻煩你了。”
江舟渡緩步走來,規規矩矩地坐到師姐身旁,隔著一步的距離,不知說些什么,沉默下來。
張高峽卻也不言,靜靜坐著,雙手抱膝,斜首望著江北。
隔著漓水,幾處山野,隱隱能望到蓮花寺升騰而起的彩光,乘著江風,似乎能聽到幾句經文,只是很快又叫蟲鳴壓下去。
“師姐,你說對面的凡人,每天怎么入睡?”
江舟渡憋了許久,坐的腿都僵了,終于想出個話頭來。
張高峽微微一愣,倒是未想過這事,頗覺這位師妹想法清奇,稍稍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看著佛光,聽著經文,說不得這些凡人睡得更安穩,更舒坦。”
她笑著回道,看向一旁的師妹。
“我就不行,睡得淺,稍有動靜,我就要醒來。”
江舟渡見師姐終于和自己說上話,稍稍舒展了下坐姿,挪近幾分。
“掌門閉關,不知幾時突破筑基?”
江映明月,一陣微風拂過,吹皺玉盤,張高峽久未回洛青,便想著問問這位自彩云峰來的師妹。
江舟渡叫這問題難住,她哪里知道什么消息,當下若只呆鵝般,低低道:
“掌門閉關了?”
張高峽被她逗笑,這位師妹真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她一頭倒在對方懷里,臉埋著,憋著笑聲。
“師姐?”
江舟渡知道自己剛剛說了蠢話,兩耳瞬間變成酡紅。
“舟渡你心思專一,倒是個讀書種子。”
張高峽起身,理了理青絲,看向這位師妹,語氣認真。
江舟渡卻是當真,神色慌亂起來,低低道:
“如今可沒科舉,讀書作甚?”
兩人正說著,卻見洛青那邊,不知何時飄來一朵陰云,籠罩在峰上。
轟鳴聲起,雷音陣陣,電蛇奔走,銀枝亂顫。
張高峽忽地起身,神色凝重,讓一旁的江舟渡有些不知所措。
“走,回洛青。”
駕起一陣云霧,張高峽扶著師妹上前,兩人飛的極低,飄向洛青。
剛入洛青,張高峽便見棲云師兄,連帶著幾位師弟都在夜空中,駕著云氣,恐怕也是見了異象,紛紛趕來。
“高峽來了。”
王棲云和劉霄聞最先出聲,他們三人入山最早,情誼最深,也一同熬過山門衰微時。
張高峽笑著應了,領著江舟渡降到云氣上,看向不遠的天青峰,雷光縈繞。
“掌門,可是要成了?”
她聲音極輕,卻飽含著深切的期盼,讓在場的眾人心中都不由得顫抖。
劉霄聞看向天青峰,握緊腰間佩劍,手指關節捏的發白,勉強壓住心中激動。
“思安師姑、習微師伯說這異象,正是仙基成就之景,且極為圓滿,是門中有史以來,第一等!”
他說著,腰間的火虎牙卻震顫不止,若有靈一般,顯出心緒來。
“就在今日,掌門師叔突破之快,當為赤云南第一。”
王棲云神色感慨,他年紀最大,見過師門繁盛時,也經歷過妖災,最明白筑基的分量。
在場幾人一時都未出聲,只是靜靜看著峰上的雷云。
張高峽牽著師妹的手,讓她貼近幾分,人多,舟渡有些怯生,便越發蜷在身后。
柳行芳和許法言都站在劉霄聞身后,神色各異,他們兩人入山的遲,此刻不知說些什么,但師父即將突破,心中都是喜悅。
“行芳,手可好些了?”
這一輩弟子難得一聚,張高峽看向柳行芳的左手,原本的小指處空空落落,旁邊二指根處則有淺淺疤痕。
“多謝師姐關心,用了藥,此刻無事。”
“怎不尋些能生肉長骨的藥來,缺了一指,總是不便。”
張高峽稍稍上前,看向這位師弟的傷處,身后的江舟渡亦步亦趨。
一旁的幾人也是看來,距離掌門突破還有不少時間,當下幾人則關切起這位師弟的傷來。
“師父說過,等突破六重,求得命本后自然生出最好,以靈物蘊生,難免有滯礙。”
柳行芳笑著抬起左手,其余四根手指舒展,如今他身上少了幾分世家的貴氣,多了一股凌然的氣勢。
“那池靈厲害,我也是堪堪能走出,不如霄聞師兄遠矣。”
一旁的劉霄聞聽了此言,頗有些難言,他能如此輕松,還是靠著篆文伴生的靈火,當下只是笑笑,不好多言。
幾人談笑,就是許法言此刻也少有開口,跟著聊上幾句,江舟渡卻依舊不說什么話,顯得怯怯。
“棲云師兄怎未把承言帶來?”
張高峽看向棲云師兄,腦海中想起眼睛明亮,生得清秀的承言來。
“他白天練功學藝,把我件器胚給煅壞了,此刻還在他娘親那里領罰。”
王棲云佯怒幾分,可在場眾人都知道他疼愛親子,哪里舍得罰,紛紛哄笑。
“笑什么笑,霄聞你多大歲數了,怎還不成家?”
王棲云此時擺出長輩架勢,先看向這位師弟,劉霄聞頓感壓力,忙假裝看向天青峰。
“我聽聞霄聞師弟,和那位樊大家,多有聯系,可是.”
張高峽語氣平平,一旁的劉霄聞卻急急回道:
“師姐你長明大盤兩端跑,哪里聽來的風言風語,都是些不著調的。”
他一時不言,在場眾人心照不宣,便都未再提。
天青峰上,雷云漸熄,降于地上,化作一方淺淺的雷澤。
——
洞府內,許玄突破。
那具魔胎將他修為推至圓滿,性根附于仙箓上,同那化為神人雷龍的命本交融。
內景遂成,氣海中漸漸有異象生出,雷澤填滿氣海,同周身呼應,玄祈雷木徹底煉化,撐開天幕,銀枝瘋長。
仙基成就,許玄氣勢漸漸上升,遠勝以往,天青峰上那方雷澤落入他氣海之中。
【降雷澤】,顯化雷澤,動有雷光天音生發,**庚辛,化壬合靈,驅邪震惡,起于逆勢,其威更盛,心無咎則諸雷從。
這是五品仙基,神妙頗多,內景之中有諸多象征顯化。
雷澤廣袤,同周身經脈相連,法力積蓄其中,源源不絕,甚至修到高深處,能身化雷澤,再無要害。
神人坐鎮雷澤,身著青銅玄甲,背著那口化氣為炁的劍胎,【洞化劍匣】也落于他身旁,同劍氣相合,這便是雷澤化育的神圣,總攝樞機,鼓雷掣電。
如今許玄鼓雷無需動用術法,念頭、眼神、言語一起,法力運轉,就有雷光天音生發,可借天威,遠勝以往。
雷龍騰躍不止,或攜雷登天,或沖伏而下,能化解法力為二性,陰性則隱而不發,若跗骨之俎,陽性則至剛至盛,若山崩地裂。
這仙基能生克庚辛二金、壬水靈雷,十分不凡,最為重要的是,若處于逆勢險境,威勢還會提升。
若是心中坦蕩,無咎無愧,行使雷法還有增長,當真神妙。
當初許玄求得性根,得了某位大人青眼,如今突破,仙基內景已經趨于圓滿。
若是正常修這仙基,這三象應當還是虛幻,效用不若許玄這般強,需要不斷使其完滿,如今許玄卻省下這這苦工來。
「震雷」本就是出于陰陽相薄之機,許玄自空劍回來,細細參悟那《澤雷履龍經》,收獲不少,其中關于五雷都有闡述。
陽雷陰霆,震則均平,社、神都為陽雷,而靈、霄卻為陰霆。
震為尊長,天地交泰,出于陰陽相薄,霄則從之,后攜**,陰陽激揚而發。
「震雷」和「霄雷」皆為源流久遠,合天地正意的道統,剩下三雷則各有偏向,社主劫罰,神管威德,「靈雷」卻未有記載,只說是龍君專屬。
“古代「聞幽」在時,若是以這仙基成就神通,這神人、雷龍就可化為陰神陽神,離體而出。”
“如今卻是不行,身神通也就只能成就法身,斗法雖然厲害,但神妙卻不如往昔。”
天陀的聲音響起,自從上次入空劍,他便可走出花海,在許玄氣海中隨意閑逛。
“「聞幽」這般玄妙,還能涉及天下神通的變化?”
“這有什么稀奇的,古地府的幾個道統都關系到天下修士身家性命,【六道化生】這秘術也是出自地府,才能助你斬出妖身。”
天陀似乎有些感嘆,低低道:
“上古之時,還是有規矩在的,地府、雷宮、夏朝等等顯世,真君都不得妄為,「血炁」位上的仙人都叫鎮殺,諸修都是夾著尾巴過日子。”
“今日倒是自由自在,可不少修士又憶起往昔的好。”
許玄此刻已經氣息已穩,感受著體內仙基玄妙,笑道:
“我們這些小修,自然是覺得上古時才是道德之世,若是位金丹,肯定是覺得如今才是盛世。”
“在位不同,看得也就不一樣,凡人、小修、神通個中差距,遠超什么國別、族類。”
天陀不言,許玄開啟陣法,正式出關。
洞府外早已等著二人,是溫思安和王習微。
此時已近天明,東邊隱有光來,許玄腳下紫絳和玄黑之光涌動,陽雷陰霆分化,顯出神異。
王習微見此,神情激動,上前幾步,喊道:
“師弟!”
他并未多說什么,這聲師弟喊的情緒復雜,既驕傲又心酸。
許玄上前一步,神色亦是激動,收斂身上異象,只低低道:
“師兄,成了。”
“好啊,好啊,成了就好,成了就好。”
王習微聲音蒼老,師弟筑基,他稍稍松懈,顯出疲態。
許玄握緊師兄的手,那是一雙粗糙、厚實的大手,正是這雙手,一錘一錘撐起了山門,換來了資糧靈物。
他如今才真切地意識到,師兄老了,煉氣兩百壽數,王習微已經走過一半。
兩人神色都有些感嘆,自師父隕落,大盤失陷,再到如今,不知等了多少年。
王習微拍了拍許玄的肩,笑道:
“我門也有筑基了,師兄今后就靠你來撐腰。”
接著王習微湊近幾步,聚音成線,悄聲說道:
“思安師妹,有話同你說。”
言畢,王習微笑著離去,顯得快意至極,笑聲響徹洛青。
“師兄,恭喜。”
溫思安著一身淡白羅裙,纖腰修體,就站在晨光下,聲音有幾分顫抖。
那雙若秋湖般的眸子此刻明亮起來,直直看向許玄,展顏一笑。
溫思安緩步上前,直直走至許玄面前,抬首望來,露出素白的脖頸,一陣冷香傳來,許玄有些不敢直視那對眸子,稍稍錯開眼神。
周邊松柏上的露滴落下,蒙蒙白霧漸漸升起,兩人此刻都無言,僅僅是對視著。
如今許玄已有經驗,催動古碑,清氣籠罩,立即將天陀封印,只聽得氣海中傳來一陣哀嚎。
“許玄。”
溫思安此刻忽地開口,聲音清亮,讓許玄微微怔神。
霧氣涌動,一具柔軟的身軀落入懷中,冷香撲鼻,許玄有些發暈。
他手腳僵硬,不知如何自處,溫思安已埋首在他胸前,他聽到一陣細微的啜泣聲,胸前袍服稍稍濕潤。
這是自師父隕落以來,他第一次見溫思安哭泣,那哭聲極為哀慟壓抑,像是自許多年前傳來。
許玄輕輕環住對方腰身,安撫似的拍了拍背,他此刻并無什么別的念頭,只是想起師父的身影來。
“父親說過,他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收了師兄為徒。”
溫思安抬首,眼眶微紅,顫顫說道:
“他沒有看錯,師兄不負期望。”
許玄不知如何回答,溫思安卻若回神一般,松開手來,有些羞怯。
“我心緒激動,有些冒犯。”
許玄還握著溫思安纖手,入手溫軟,十指相扣,未曾分開。
溫思安想抽回,許玄反而握緊幾分,兩人就這般看著東邊日出,逐漸驅散山間霧氣。
漸漸天色亮起,溫思安反而握的比許玄還緊,她心中安定,一股喜樂之情充斥心間。
“師兄。”
“何事?”
“無事。”
溫思安看過來,笑眼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