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荒中心,崇希山。
元磁神光顫動不止,自山根涌出,攪亂天上云氣,往上看去,數座靈峰已經布下陣法,暗金色的陣紋明滅不定。
山外,靜立著一背劍道人,一身玄黑道袍,上面紋著的火云艷艷,丹雀飛舞,赤果瑩圓,這人駕雷自天上降下,手中還握著一封信件。
來人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若有重重陰云在眼中,想法情緒盡數藏著,眸子偶爾開閡間一點精光流露,讓人心悸。
朱元蘊早已察覺山外動靜,見著來人,原本冷峻的臉色緩和不少,露出笑來,讓周邊的下人面有異色,卻不敢言。
“許觀主來了,我家已等候多時。”
這位朱家嫡系看向面前來人,他們是同一輩人,對方也是筑基初期,可給他帶來的感受卻完全不一樣,好似柄仙鋒直抵眉心,粹然劍氣藏于鞘中。
他早已聽過這觀主劍氣之利,煉氣時更是見過一面,如今筑基,對方的氣勢卻穩穩壓過自己一頭,讓朱元蘊不得不提起重視。
此時稱一聲觀主,以表尊重,不然以他的身份,稱道友亦是無妨。
“見過元蘊道友,我得來前輩傳信,處斷完畢事務便急急來此,麻煩道友久候。”
許玄目光看來,他本在準備奪山一事,已和柳家、段家商議好,正待行事,朱家卻書信一封邀請自己來崇希山一敘。思來想去,他還是如實赴約,他隱有感覺,此行或許能得來不少消息。
朱元蘊是個極為干練的,并不多寒暄,只道了個請字,便引著許玄向山上主峰行去。
此地元磁之力極盛,旁有數峰飛舉,懸于空中,朱家順著地勢,布下陣法,手段極為高妙,渾然天成。山中靈氣極盛,遠超洛青不知多少,讓許玄心中感慨。
沿著主峰道路向上,重壓傳來,山上偶有飛鳥經過,瞬息落下,蒙蒙的磁光環繞于整座主峰之上,峰頂已經建起一座青銅大殿。
許玄頂著重壓,閑庭信步,并無一點吃力的模樣,一旁的朱元蘊不由得高看對方幾分,主峰的重壓尋常筑基中期修士都難抵擋,許玄能這般輕松上來,想來根基扎實、法力渾厚。
“此山性屬「元磁」,倒是極為適合貴族。”
許玄看向山中,元磁神光這般積聚,想來有不少這一道的靈物出產。
“「元磁」的靈物少見,能尋來這座靈山也是我家走運。”
朱元蘊稍稍感嘆,目光落在山根處,笑道:
“「元磁」不是顯道,我家要用靈物,還要靠臨近的靈物來轉換,如「靈雷」、「艮土」,過程極為繁瑣。”
此言一出,許玄憶及先前那封殘信,便問道:
“若是依元蘊道友看,當今之世,修行何等道途才算明智?”
朱元蘊顯然是叫「元磁」不顯困擾許久,心中早有過算計,此時被人問到癢處,頗有些訴苦的意味。
“陰陽四象不是我等小修能去沾染的,剩下的自然是五德最好,能兼能轉,靈物眾多,功法齊全,前人修行又留下不少參考,少走彎路。”
“其中更以水火為妙,有金丹在位的更是當世顯道,平白高人一等,就說「離火」,離太那位掃平中原,定鼎東都,「離火」已是當世一等的道統,只是尋常人修行不得,為帝家專屬。”
許玄聞言,心中想起煉氣九重凝練性根時所見,那片顯化于大宇中的雷澤。
‘「震雷」位上有大人在,雖然強勢,但靈物卻稀少,「神雷」應當無人,【玄雷天樞仙道】消亡,玄樞真君隕落,但這一道卻昌盛,多見人修,離遼皆有,這又是什么道理?’
至少周圍幾郡,許玄未曾聽聞有哪位「震雷」一道的紫府,僅聽過北海有人修行這一道,或許有紫府在。
當初機緣巧合遇到火鴉,就此投身【涌劫天】的布局中,可如今想來這事情又有些蹊蹺,《震耀問靈法》恰好是觀律殿中《澤雷履龍經》的下屬功法。
先前許玄只覺有些仙碑護體,自以為無虞,但自從見過那封殘信,心中不免起疑,可《震耀問靈法》是師父尋來,讓他修行的,從未說過來歷,如今也是一頭霧水。
一旁的朱元蘊見許玄沉思,便低低呼了一聲。
“道友,已經到了。”
前方便是一座高高的青銅大殿,門戶大開,朱元蘊做個請的手勢,自己并不入內。
許玄輕呼一氣,接下來才是重頭戲,朱虞城,這位上一代人中碩果僅存的老牌筑基尋自己來,到底是有何事?
目光稍凝,他提起神氣,踏著平滑的青石道路,向著前方走去。
這座大殿頗為空曠,外界濃郁的元磁之力此時盡數消散,一切平靜,殿上最高處的主座上,一身著墨色華服,氣度威嚴的男子看來,稍稍打量許玄幾分。
沉重的壓力自前方傳來,若實質一般,讓許玄腳步一沉,但仍撐著,先行禮道:
“見過前輩。”
朱虞城威勢攝人,鷹視狼顧,淡漠的黑色瞳孔中并無多少感情顯露,沉默少時,收斂氣勢,只沉聲道了一句:
“坐。”
許玄隨意找了一處坐下,并不多言,只是靜靜等待朱虞城發話。
“段家、柳家,還有你門,都擠到巫荒來,還真是熱鬧。”
座上之人此時發話,隨意開口,低沉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中,殿外的元磁之力有感,涌動不止。
“不過是為門中攢些基業,以饋后人。”
許玄神色如常,不卑不亢回道,默默揣摩對方意圖,卻無論如何也猜不透。
“柳家可以多來往,段家和我們不是一路人,還是少打交道為妙。”
朱虞城聲音低低,直鉆許玄心間,讓他不由思慮起來這話是何意,“我們”是因何而劃,段家又特殊在哪里。
“敢問前輩,這.”
許玄開口,剛想問個明白,對方卻擺擺手,不欲多談這事。不知為何,許玄總覺得對方此言非虛,段家確實極為特殊,僅段平度一人就是個變數。
“空劍門的良希蘭已經成就筑基,這門派也算是完了,同室操戈,做的還不干凈,徒留把柄。”
上方的話語聲傳來,許玄明白對方意思,左河默、啟聞廢的廢,殘的殘,良希蘭將矛頭指向唯一最有可能繼承位置的韋言,卻讓其走脫,殊為不智。
只是這事情是那位萬金真人的謀劃,個中關竅,恐怕早早就算好了,許玄卻也不欲多言,有這些真人摻和,準沒什么好事。
朱虞城似乎只是想點評下原上情況,此時話鋒一轉,又道:
“吳家如今搭上巫人的線,只以為自此自在逍遙,不受約束,也是一幫蠢貨。”
他聲音冷厲,讓殿中氣氛瞬間一冷,重壓再度落下,極為攝人的氣勢自朱虞城身上散發而出。
看向許玄,這位朱家家主神色淡漠,似是定性一般,沉聲道:
“你不如溫扶風,這輩子恐怕都摸不到劍意的邊。”
許玄神色不變,靜靜聽著,朱虞城卻淡淡說道:
“溫扶風是個至情至性,心思自在的人,所以能成劍意,你算計過重,出劍考慮太多,達不到你師父的境界。”
“心中少了一口氣,境界是差不少,但你肯定能活得比他久,門派也能在你手中傳下去,或許這就是他選你的原因。”
許玄聲音低低,只道:
“我僅有一念,護好山門傳承,不負師父所托,便已安心。”
朱虞城聽后,稍稍點頭,轉而又搖頭道:
“這就是癥結所在,我且問你,你練劍到底為何?”
許玄猛然看來,目光炯炯,上次還是師父問過這話,當時他答的是:
‘只為護佑師父、同門。’
此時他再重新思索一遍這個問題的答案,依舊如常,只道:
“護住身邊之人,便是練劍所求。”
朱虞城的顯出追憶的神情來,語氣恍惚,低低道:
“溫扶風和你不同,他練劍只是為了練劍罷了,卻無這般算計,劍道即是目標,不是手段。”
“你卻是反了過來,行事極為功利,練劍也好,修行也罷,都是一樣,有用即可,不是你真正所求。”
許玄輕呼一氣,只覺心中似乎有一處郁結松動,隱有明悟什么,沉聲道:
“晚輩明白,謝過前輩提點。”
“謝我?”
朱虞城發出一低低的嗤笑聲,凝神望來。
“我卻是覺得你這般行事,才是當今的正道,事功些,才能活命。”
“再過十來年時光,陳家同我的約定就結束,到時我會一統赤云南,包括青巍。念在溫扶風的面上,你如今若是點個頭,就此歸降,好處不少。”
對方忽然提及此事,讓許玄心中稍沉,聲音低低,只道:
“前輩所說歸降,是為何意?”
殿中氣氛逐漸降至最低,朱虞城語氣平淡,只道:
“任我驅策,奉我為主,便是歸降。”
對方并未顯露出什么威勢,許玄卻是心思一沉,轉而起身,只道:
“恕難從命。”
他精神緊繃,已經做好談不攏,對方就此出手的準備,可朱虞城只是點點頭,并不多說什么。
許玄看向上方,目光沉凝,終于問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前輩這般執著于一統原上,可是有什么緣由?”
朱虞城冷厲威嚴的臉上多出少許笑意,若水波般顫動的元磁神光在他周身涌動,某種似萬軍壓陣,一往無前的氣息升起,讓許玄仙基有感,體內雷霆轟鳴。
只見這位朱家家主,昔年唯一活下來的人,此時嘴角含笑,語氣幽沉,緩緩說道:
“無什么特殊的緣由,只是想與人講講道理罷了。”
言畢,對方便不再多說,那股氣勢卻越來越盛,直直壓來,好似千萬兵戈直指過來,許玄站定,仙基有變,一方玄黑劫池隨之升起,紫雷涌動,隱隱對峙。
背上恒光瘋狂的鳴顫起來,許玄目光沉凝,極力按下。
上方的那口劫池緩緩旋轉,在這重壓下卻越顯神異,其上刻紋變化,紫金電蛇奔走,雷鬼持槍立于云端,蛟蛇藏匿雷中,諸多景象一一顯化。
朱虞城看著那方劫池,目光凌厲,沉聲道:
“【劫心池】,讓你修個三品仙基,實在是可惜。”
“溫扶風這卷雷法,是北海的一位道人傳授,你若是想續上道途,走的遠些,將來可去北海闖闖。”
“天下三十六道震雷,皆是自天外落下,降至北海,而后再度歸天,以你的資質,前去擇一仙門拜入,亦是可行。”
許玄靜靜聽著,算是明白《震耀問靈法》的來歷,他覺得朱虞城言辭之中,并無多少惡意,反而在提點自己什么。
“若有一天,必當前去看看。”
朱虞城似乎對這回答有些失望,冷厲的眼神掃來,語氣低沉。
“你那山門,如今可搭上哪位真人的線來?”
“若是沒有,可就要好好想想個中利害,這地界上還有過幾家門派、世家,背后無人,都不長久。”
許玄聞言,心思稍沉,他如今上哪里去投靠紫府來,更何況牽扯極多,只低低道:
“怕是無哪位愿意摻和這爛攤子,皆都避之不及。”
朱虞城眉眼一轉,輕拍座上扶手,沉聲道:
“溫扶風煉氣便成就劍意,得了各方青睞,你可知有幾家在他身上下注,看重他?又有幾家想取他性命?”
許玄聞言,心中震顫,恒光劍鳴不已,再難束縛,當即出鞘,一股慘烈至極的殺氣涌出,懸于空中。
他深吸一口氣,握住恒光,只覺無窮殺意和恨意,凝于其上,恒光若有靈一般,錚錚而鳴。
“敢問前輩,到底是哪幾家?”
許玄聲音若刀刻鐵石一般,沉沉劃過,恒光上紫絳劍炁環繞,斬滅入微的氣息升起,將無形的殺氣都盡數斬去,恒光漸漸恢復寧靜。
座上的朱虞城若有所思地看向許玄,只低低道:
“已經修成劍炁了?看來溫扶風還是盡其所能,為后人留下些東西。”
“前輩,還望告訴我,到底是哪幾家暗中謀害。”
許玄上前一步,眼中是刻恨意昭然,隱藏多年,此時才真正顯露,仙基有感,劫池震動,天雷轟鳴。
朱虞城靜靜看來,若太岳般的重壓落下,同其對上。
很快對方的氣勢就壓過許玄,一時若萬軍前驅,一時若太岳壓頂,兩種截然不同的仙基變化顯于一人之身,讓許玄有些難抵。
此時朱虞城眼中才顯露出幾分欣賞來,低低道:
“不錯,我還當你已經忘記這仇怨,這地方都是些得過且過、貪生怕死的,脊梁都叫人打碎,除了搖尾乞憐,別無什么本事。”
朱虞城起身,重重壓力落下,元磁神光充斥于大殿之中,許玄勉力站定,恒光上劍炁生滅,堪堪將壓來的元磁神光斬滅。
“你可知道,溫扶風修成的是什么仙基?”
對方卻不回答,而是沒頭沒腦問了這么一句話來。
許玄不解其意,師父修行的是《天火恒光經》,這功法在赤云南也算出名,對方為何要來問。
“回稟前輩,師父修成的乃是【天求焰】。”
朱虞城此時收回周身氣勢,目光幽幽,嗤笑一聲,只道:
“他藏的極好,我當初都叫他騙了,不對,他也讓人騙了。”
“你可知若是想轉修別的道途,有什么辦法?”
許玄似乎察覺到什么,握緊恒光,骨節作響,有些發白,咬牙道:
“煉氣時可散功重修,筑基乃至紫府,便只有轉世一條路。”
朱虞城稍稍點頭,繼續說道:
“他便是如此,煉氣時遭人設計,散去功力,重修它法,你可知是何道途?”
許玄心中已有答案,此時沉默,靜靜聽著,氣海洞化劍匣中,那道瑩白如玉,變幻不定,來去無蹤的劍意有感。
朱虞城目光沉凝,語氣恍惚,像是在追憶什么,只道:
“世間道途,當以祖炁為尊,皆是開天辟地前就長存,陰陽四象隨之,而后五德始立,三炁九化,自上至下,大羅演化現世,映照太虛。”
“可也有反過來的,推升至上,逆而成就,如巫人持毒,成就「禍毒」一道。”
“劍道亦是如此,上古時劍仙有大成就,因而專成一道統,大赤觀當初正傳下一卷六品劍道功法,遺失已久。”
許玄心中激動,這事情他已聽啟溫說過,如今再從朱虞城口中聽來,立刻想起其中關竅。
“這功法,可是需要筑基前成就劍意才能修行?”
朱虞城目光垂落,稍稍點頭,只道:
“你小看你師父了,他修的不是【天求焰】,而是”
冷厲的聲音響起,面前身著墨色華服的男人面上顯出幾分懷念、幾分忌憚,沉聲道:
“溫扶風重修的,正是那道六品功法,名為.”
恒光劍鳴聲不絕,周身劍炁彌散,同元磁神光交織,碰撞、潰散,許玄只覺有風拂面,自過去吹來,追上自己。
朱虞城低低念出那道仙基的名號,洞化劍匣中的瑩白劍意隨之升騰,若有靈一般穿梭變化,許玄腦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仙基之名。
【逍遙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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