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上官家。

后園涼亭內(nèi)，青衫老者懸腕執(zhí)筆，狼毫距掌心半寸懸空游走，墨跡在宣紙上綻開道道蒼勁。遠處青松簌簌，茶香裊裊，端的是一派宗師氣象。偏生那筆鋒行至“道“字第三劃，真氣忽如驚馬脫韁，墨汁濺出寸許狼藉。

“當啷！”紫檀筆架被掃落石階，驚得煮茶的傅管家手腕微顫。二十年光景，他仍記得老爺子上回這般震怒，是聽聞小少爺強闖武庫燒了半部《天劍秘要》。

“去！看看那孽障還喘氣沒有！”聲若雷霆炸響，驚起滿園寒鴉。

此刻東廂房內(nèi)，金絲軟衾上的少年猛然睜眼，喉間迸出半聲驚喘。雕花窗欞漏進的晨光里，金漆貔貅香爐騰著青煙，將他慘白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天靈凝劍...”少年指尖掐入掌心，前世丹爆之痛猶在經(jīng)脈流竄。識海深處兩股記憶如陰陽雙魚糾纏翻涌——三十八載劍道至尊，十六年紈绔荒唐，此刻竟在破碎丹田中洗精伐髓。

“元階二品？”他嗤笑扯動唇角淤傷，這具被酒色蝕空的身子，怕是連丹房燒火童子都不如。記憶溯流而上，昨夜城主府后巷畫面漸次清晰：武家千金驚惶玉容，雙掌襲來的玄冰掌風，還有...袖口殘留的迷情香？

“少爺！”珠簾嘩啦作響，鵝黃襦裙的侍女跌跪榻前，“老太爺喚您...”話音未落，雕花門轟然洞開，穿堂風卷著秋葉撲上織金地毯。

上官尚武攏了攏綴滿珍珠的破洞錦袍——這前身倒是個混世魔王，衣飾竟比丹爐紋路還要繁復。銅鏡映出少年眉眼，雖面色青灰，眉宇間卻隱現(xiàn)前世丹皇的凜然氣度。

“取件素袍來?！彼碇劢墙疴忚K輕笑，“叮當亂響的，倒像是給貓兒戴的項圈?！毙〈湔贍攲M匣金飾倒進妝奩，恍惚間竟覺得那清瘦背影與老太爺揮毫時的氣韻重疊。

九曲回廊盡頭，老者盯著宣紙上那道歪斜墨痕，忽覺袖中傳訊玉簡發(fā)燙——暗子密報昨夜武家別院之事，似乎另有隱情。他瞇眼望向蓮池殘荷，掌心真氣流轉(zhuǎn)，將半塘秋水蒸成氤氳白霧。

廊下風卷殘葉，上官尚武青緞云紋袍角掠過青磚。小翠捧著鑲金玉帶追到月洞門，忽見少爺抬手摘了鎏金發(fā)冠，鴉青色長發(fā)散作流瀑。光影斑駁間，少年側(cè)臉竟似祠堂供奉的上官家先祖畫像活了過來。

涼亭石案前，墨香與鐵觀音的醇厚纏斗不休。老者指節(jié)叩擊的節(jié)奏，恰如沙場催征的戰(zhàn)鼓。莫伯垂首盯著青石縫隙——三寸外那灘未干的松煙墨，正是半刻前震碎的筆洗殘跡。

“孫兒問祖父安。”清越嗓音破開凝滯。莫伯眼皮一跳，這聲請安竟含著金石相擊的錚鳴。

上官老爺子捻斷三根白須。案上《訓子帖》真跡無風自動，六尺宣紙突然迸出蛛網(wǎng)裂痕。渾厚真氣裹著茶香炸開，滿園秋菊霎時低了三分顏色。

“好個上等資質(zhì)！”老者怒極反笑，腕間沉香木串迸出火星，“六歲測脈那日，天機儀盤亮起七寸赤芒，龍城三十年僅見！”鎏金茶匙當啷墜地，莫伯分明看見老爺子眼底閃過水光。

上官尚武凝視石案裂紋走向——蒼勁筆跡里藏著套精妙劍訣。前身荒唐至此，老爺子竟還借著習字傳授絕學。喉頭忽地發(fā)澀，這滋味比前世吞服九轉(zhuǎn)洗髓丹還要灼人。

“元階二品的丹田...”老者突然擒住孫兒命門，真氣如巖漿灌入經(jīng)脈，“廢得好！廢得妙！“笑聲震落檐角銅鈴，“總好過哪天死在花柳巷，叫老夫白發(fā)人送...送...”

嘶吼戛然而止。上官尚武忽覺手背濺上滾燙，抬眸只見老爺子霜鬢間懸著滴將落未落的水珠。遠處傳來兵器閣值守弟子的驚呼，十八柄鎮(zhèn)宅青釭劍竟在鞘中齊聲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