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隱老臉懵比,完全不懂女帝的意思。
還有,區區一個衛所匠兵營,竟然……以負責拱衛皇宮的龍驤衛看守?
這到底是怎回事?
見女帝朝匠兵營走去,他連忙上前兩步,沉聲問道:“陛下!”
“請恕臣愚魯,不懂陛下的意思!”
冷琉汐皺了皺眉,看了看這剛正得有點刻板的兵部尚書,只能解釋道:“朕說了,朕現在是鳳鳴司百戶!”
“等下朕帶你去見一個人,你便知此乃何故!”
停了停,再一次提醒鐘隱:“你可以是兵部尚書,但切記朕如今的身份。”
“若說漏了嘴……”
女帝遲疑了下:“朕……饒不得你!”
鐘隱卻絲毫不懼女帝威脅,遠眺一眼孤峰山,突然恍然大悟:“莫非,陛下帶臣見的是那孤峰山子?”
女帝螓首微點,不再多說,繼續朝匠兵營走去。
鐘隱也只能按捺滿肚子的疑惑追了上去。
越靠近匠兵營,見匠兵營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守衛之森嚴,堪比皇宮后苑。
鐘隱越發的震驚!
而那些龍驤衛士兵,見到女帝,連盤查都不盤查一句,顯然女帝是經常來這匠兵營中!
鐘隱眉頭皺得更深!
女帝偶爾出宮,他自不好說什么,但若經常性出宮,那還了得?
天下大事、億萬百姓、江山社稷,皆系女帝一身。
若突發大事,群臣求見陛下,陛下卻不在宮中,還不得亂套!
鐘隱臉色鐵青,已經在想著回去之后,如何撰寫奏章,上奏狠罵女帝一頓,必須讓女帝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走入匠兵營房,鐘隱突然微微一愣。
赫然見到整個匠兵營,地面平整,排水溝渠平直,一座座方方正正的作坊,整然有序,地面干凈得連片樹葉都看不到。
鐘隱目瞪口呆。
簡直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
這是匠兵營?
怎看著比神京內城還要整潔!
他雖為兵部尚書,但以前也在工部任職過,去了好些回匠兵營。
即便是工部匠兵營,也亂糟糟的,營房各種雜物胡亂堆放,地面污水橫流、臭氣熏天。
匠人、家眷、監工、老人、稚童等隨意走動吵鬧,看著就糟心。
甚至還有人在營房中豢養雞鴨!
鐘隱忍不住扭頭四看。
孤峰山匠兵營,干凈整潔,一切整整有序,除守衛森然的士兵之外,根本沒看到閑雜人等。
難道匠人全部離開營房,外出干私活去了?
鐘隱下意識猜想起來。
但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如此守衛森然的匠兵營,匠人怎可能不在!
難不成都在那方正工坊內干活?
鐘隱忍不住看向走在前頭的女帝。
自己誤會陛下了?
陛下不是出宮胡鬧,為的是正事?
冷琉汐側耳微微一聽,然后回頭朝鐘隱說道:“鐘大人跟我來!”
鐘隱頓時被嚇了一跳。陛下稱呼自己鐘大人?
他下意識就道:“臣……”
結果話剛出口,突然發現女帝兩道柳眉往上一挑,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改口道:“嗯……勞煩冷百戶引路!”
冷琉汐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后朝廣場方向,那白板亭子走去。
鐘隱亦步亦趨的跟在女帝之后。
剛轉過一間營房,便見一開闊廣場上,立一涼棚。
涼棚外密密麻麻的坐著好大一群人。
鐘隱頓時一個嘎噔。
安五調走的職方司堪輿師,竟全在這里!
讓他驚疑不解的是,這些堪輿師,一個個手持筆卷,全神貫注、目不轉睛的看著涼棚方向!
鐘隱順著他們視線方向看去。
只見一身材修長,穿藍色袍服,年輕得不像話的少年,立于涼棚之中。
少年身后,是一塊寫滿字眼的白板。
少年此時,正手持著木棍,表情嚴肅的看著職方司的堪輿師:“理論本官已經跟你們大概的講了。”
“各位都是職方司經驗豐富,深譜繪制輿圖技巧的堪輿師,相信能明白本官的意思。”
“若仍有不明白者,可回去觀閱筆記,或者請教同僚!”
聽到這話,鐘隱不由得傻眼了。
這……這黃毛小兒,在給職方司的堪輿師講學???!!!
他年紀有沒有堪輿師的兒子大?
最讓鐘隱懵逼的是。
那些堪輿師,皆全神貫注,目不轉睛的看著少年,乖巧得仿似書塾中聽夫子講學的蒙童!
正當兵部尚書震驚之時,忽然有一堪輿師舉手。
鐘隱眼睛一瞇,目光落在舉手堪輿師身上,倒是認得此人。
徐燕行,職方司轄下輿圖司一個老書吏。
年少時走南闖北,實力相當不弱。
因一手精湛的繪制輿圖本事,入職職方司多年,資歷極深,在輿圖司威望甚重。
聽職方司郎中所言,此人倨傲得很,偏偏本事不小,使職方司主事頭疼非常。
鐘隱正不明徐燕行為何突然舉手,結果那少年笑了笑,朝徐燕行笑道:“你有什么問題?”
徐燕行站了起來,表情嚴肅:“若有不解,亦可否請教蘇大人?”
蘇陌點點頭:“請教說不上,互相探討倒是沒問題。”
“當然,前提是本官空閑!”
徐燕行連忙道:“這個自然!某無其他問題了。”
鐘隱忍不住驚疑的朝女帝看去:“冷百戶,此子……便是孤峰山子?”
女帝正遠遠看著白板上的字,聽得鐘隱詢問,隨意點了點頭:“正是!”
說著,臉色忽然微微一變,懊悔道:“哎,來晚了!”
鐘隱連忙朝涼棚方向看去。
卻見那孤峰山子,拿起一塊抹布,將白漆板子的碳字擦掉。
鐘隱頓時一個嘎噔,下意識的要斥喝這小子,怎能將講學內容抹去。
結果下一秒,便見少年拿著炭筆,刷刷刷的在白板上畫了好多個不規則圓圈,一圈套一圈的,古怪得很。
還在圈與圈之間,寫下好些古怪符文。
“這便是本官說的等高線……”
“越是密集,說明地勢越是險要……寬處則說明高度變化較為平緩……”
蘇陌說著,提起棒子指著地面:“這便是本官說的沙盤。”
“本官匆忙造出,沒來得及上色,也較為粗糙,乃匠兵營附近的地勢。”
“白板上的等高線圖,便是沙盤地勢圖。”
“你們認真看一下。”
蘇陌停了停:“本官也有些口乏了,且回去喝口茶水。”
“你們互相討論研究一翻!”
“最后,給你們布置一作業,三日內,把孤峰山方圓十余里的沙盤補充完整,并繪制一千比一輿圖。”
“完成后,賞銀三百兩!”
此言一出,堪輿師頓時一片哇然。
繪制輿圖,乃他們的吃飯本領,不傳之秘,以后要傳給后人的。
本以為,被調派出來,肯定有苦活要干,好些人埋怨起來。
想不到竟是來學繪制輿圖的技術!
他們當然是不服氣的。
能進入職方司的,哪一個不是真正的輿圖好手?
但很快就被蘇陌的立體輿圖先進理念所折服!
作為堪輿師,他們比任何人都明白這嶄新理念的含金量。
換尋常時候,他們哪怕花費重金,別人也絕不肯將傳世秘術教授他人!
他們哪還敢看不起蘇陌,當下無比認真的學習起來。
他們萬萬想不到,蘇大人不但傳授他們輿圖秘術,更拿錢請他們干活?
三百兩銀子,每人能分三兩!
足足一個月的收入!
眾堪輿師一陣哇然后,那徐燕行站了起來,朝蘇陌恭敬的拱手行禮:“但請蘇大人放心,我等一定全力繪制好孤峰山輿圖!”
“這三百兩銀子,還請大人收回去!”
說著,他環視其他人一眼:“蘇大人把不傳秘術,傳授我等。”
“我等束脩不上,已是無禮,豈能再要大人賞銀!”
“大家說是不是?”
大部分堪輿師皆點頭稱善,少部分雖然有遲疑之色,但也不好開口。
蘇陌笑著擺了擺手:“請人做事,給予酬勞,這是千古不變之理。”
“若諸位覺得受之有愧,便用心繪制此地輿圖,好生補全沙盤便可。”
說完,蘇陌剛準備招呼前排聽講的殷柔,回去官衙喝口茶水潤潤嗓子。
這講了大半天的,口水都干了。
當教師果然不是一個好活兒!
結果剛抬頭,便見冷兮兮款款朝自己走來。
身后還跟著一個體格高大,一臉嚴肅的五六十歲老者。
蘇陌苦笑看著冷兮兮:“冷大人怎又來了?”
說著,目光落在嚴肅老者身上:“這老先生是?”
鐘隱沒理會蘇陌,雙目死死的盯著地上那半完品沙盤!
冷琉汐嫣然一笑:“妾身來看看,蘇郎是如何教導職方司的堪輿師的呀。”
她目光也落在沙盤之上,眼中閃過異色,旋即顯得很是好奇的問:“這便是蘇郎曾言的沙盤?”
“呃……匠兵營附近的地形?”
女帝忍不住掩嘴一笑:“但做得……好生難看呢。”
蘇陌沒好氣道:“卑職又不是這專業的。”
“臨急臨忙的趕制出來,方便講學,做成這樣已是不錯了!”
女帝眨了眨俏目:“專業?”
蘇陌額頭黑線,只能又解釋道:“就是專攻一個行業的意思。”
女帝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很隨意的又問了一句:“蘇郎的專業,又是何種行業?”
聽到這話,蘇陌臉瞬間黑了,硬邦邦的回了一句:“不說!別問!”
女帝頓時愕然。
怎看著蘇陌,對自己的專業深惡痛絕的樣子?
嗯……昆侖墟、白玉京的人,難道都要修一門專業?
但蘇陌怎仿似無所不通?
難道……
女帝心中突然浮現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
難道他經常說的那個略懂,真的是略懂?并不是謙虛?
兵法、營生、算術、治國之道,乃至現在的繪制輿圖之術,都只是略懂的話。
那真正專精的學術,會恐怖到什么層次?
女帝下意識咽了咽口水,有些失神的看著蘇陌。
這時候鐘隱總算回過神來,艱難的將目光從沙盤上移走,微不察覺的看了看女帝。
隨后表情無比嚴肅的看向蘇陌:“這是何物?沙盤?”
蘇陌笑了笑:“對!”
“老先生如何稱呼?”
鐘隱沉聲說道:“老夫兵部尚書鐘隱!”
此話一出,蘇陌頓時猛的嚇了一跳!
他其實早有心理準備。
冷兮兮能帶入守衛森嚴匠兵營的,定不是普通人。
但也萬萬想不到,竟會是朝廷六部之一的兵部尚書!
殷柔和一眾堪輿師,同樣震驚朝鐘隱看去!
堪輿師雖然屬兵部總管,但說到底,他們只是兵部職方司下的底層官吏。
自然沒什么機會,見到鐘隱這樣的真正朝廷重臣!
毫不夸張的說。
大武朝官,六閣臣之下,便是六部尚書。
事實上,內閣閣臣的級別,不算加封的虛銜,官品還不一定比鐘隱這兵部尚書高!
如文華殿大學士楊吉,吏部右侍郎,官居正三品!
武英殿大學士崔弦,戶部左侍郎,也是正三品!
蘇陌深吸口氣,目光朝冷兮兮看去:“冷大人……”
冷兮兮笑道:“鐘大人說得不錯。鐘大人確實是兵部尚書,對孤峰山匠兵營甚是好奇,特來一觀究竟。”
蘇陌連忙肅然朝鐘隱行禮道:“下官見過尚書大人!”
鐘隱擺擺手:“蘇……”
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稱呼蘇陌。
這小子頭銜有點多,不但是錦衣衛百戶、鳳鳴司總旗,還是分封侯,天昌縣典史。
最后只能淡淡說道:“蘇山子無需多禮。”
說著,他指了指地上的沙盤,表情越發肅然:“這沙盤是如何做出來的?”
兵部尚書,掌天下兵馬之事,既管軍政又管戰略,自然不是吃干飯的。
鐘隱一眼便看出沙盤,于大軍作戰極有用處!
蘇陌第一次見到如此朝廷重臣,說不緊張是騙人的。
這可是大武帝國決策層那少數的幾個人之一,可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來形容。
他連忙解釋道:“沙盤以黏土、木石、砂礫等,模擬山川湖泊河流,依現實地形,按照一定比例微縮打造而成。”
“從而更直觀的觀閱全局。”
“如下官做的匠兵營沙盤,比例為五百比一。”
鐘隱眼中厲芒閃過,又看了看大概三尺方圓的沙盤:“將沙盤放大五百,便是真實尺寸?”
蘇陌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若模擬更大范圍的區域,比例可按照實際情況設定。”
鐘隱點了點頭,又指著白漆木板畫的圈圈:“學會這畫圈之法,便可制造沙盤?”
蘇陌想了想:“大體不差。”
“沙盤關鍵便是這等高線。”
“當然,若不懂等高線,按照實際經驗,也能大概的做出來,就是山川高度、河流深淺不容易掌握,得對實地情況相對熟悉。”
鐘隱深吸口氣:“這些堪輿師,已從蘇山子中學到這門等高線秘術,日后是不是便能造出沙盤?”
蘇陌笑了笑:“理論上是這樣的。”
“下官要求他們看到等高線輿圖,便能根據輿圖,憑空造出相應地形的沙盤。”
“只不過……他們能否真正學懂,下官就不敢擔保。”
鐘隱點點頭,目光看向那些震驚的匠人,冷然說道:“蘇山子的話爾等都聽到了!”
“爾等需用心聽蘇山子講教!”
“能造出沙盤者,皆可官升一品!”
一眾堪輿師頓時目瞪口呆,旋即無比狂喜!
馬上齊刷刷的跪了下來:“謝過尚書大人!”
堪輿師不是匠人,大部分是有編制的朝廷命官,盡管不入流的佐雜官!
要是往上一升,那就是從九品的入流官!
地位是截然不同的。
鐘隱想了下,轉頭對冷琉汐說道:“冷百戶,老夫想到四下走走,失陪了!”
說完,自個自的大步走開,仿佛真當女帝是百戶一樣。
蘇陌目瞪口呆的看著鐘隱背影,又轉向冷兮兮:“大人……尚書大人……”
冷琉汐嫣然笑道:“不用管他!”
“他這人好生無趣的。”
蘇陌額頭黑線:“卑職意思是,鐘大人怕是……”
他本想說,怕是進不去那些工坊。
不過轉念一想,龍驤衛的人,應該不敢攔六部尚書吧,干脆閉口不說。
……
鐘隱果真是大步朝著工坊而去。
他自是看出來,這匠兵營的秘密,九成九隱藏在工坊之內。
原因很簡單。
匠兵營外面,除了看守的龍驤衛、蘇陌等,連只狗都看不到,更別說匠人!
隨便選了距離自己最近的工坊,鐘隱正要邁步進去。
兩全副兵甲的龍驤衛士兵上前一步,攔住去路。
其中一士兵面無表情的看了看鐘隱,沉聲道:“廠房重地,來者止步!”
“請出示通行證!”
鐘隱略微一愣,倒沒為難兩士兵:“老夫乃兵部尚書!”
兩士兵一聽,頓時一驚,連忙道:“小的見過尚書大人!”
鐘隱微微點頭。
剛邁出左腳,準備走入工坊,那兩士兵猶豫了下,竟又攔住他,猶豫了下的道:“尚書大人,您的通行證呢?”
鐘隱氣得胡子都豎起來,臉色一沉,從腰間摘下牙牌,冷冷道:“本尚書牙牌在此!看清楚了!”
其中看著老成一點的士兵解釋道:“尚書大人,不是這個!”
“是蘇大人和殷大人發的通行證!”
鐘隱頓時一愣,皺眉沉聲道:“什么通行證?”
“難道沒那通行證,本尚書便入不得這工坊之內?”
老成士兵遲疑了下:“尚書大人見諒,小人也是聽命從事,還請尚書大人不要為難小人。”
年紀較小的士兵也連忙說道:“我們龍驤衛夏侯大人,若無通行證,也是不能進入廠房的。”
“您能不能去找蘇大人要個通行證?”
鐘隱心中頓時一萬個MMP!
自己太極殿進得,立政殿進得,卻進不得小小的匠兵營工坊?
偏偏他這人最講規矩,還真不能沖兩個小兵發脾氣!
同時,鐘隱也不禁驚疑起來!
那蘇山子,到底什么來頭,治兵竟如此嚴明?
看著不像傳言中的佞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