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踉蹌著后退,撞翻了桌上的燭臺。
燭火滾落在地,點燃了散落的銀票。
謝雨柔靜靜地看著她后退到墻根,看著火苗漸漸吞噬那些銀票,也吞噬著這個糾纏她半生的噩夢。
雨水從窗縫滲進來,打濕了她的裙角,她卻感覺前所未有的輕松。
"一萬五千兩……"她輕聲自語,"燒給你了。"
燭火吞噬著四散的銀票,火光映在她的臉上,明明是熱的,眼底卻冷得像寒潭。屋外雨聲漸歇,只剩零星的雨滴順著屋檐滴落,砸在青石階上,聲聲如催命的更漏。
"你……"孫開顏伏在地上,手指狠狠抓著地面,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指甲已經(jīng)折斷,滲出血絲。她抬起頭,眼中驚駭、痛苦、憤怒交織,死死瞪著謝雨柔。"我是你娘!我可是你娘!"
她的聲音凄厲沙啞,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更像是瀕死野獸的哀嚎。
"……是我養(yǎng)大的你,是我養(yǎng)大的你?。?她掙扎著伸手,指尖沾著血,想要抓住謝雨柔的裙角,"你竟然要殺了我?你還是人嗎?!"
謝雨柔呆呆地望著她,手上的金簪還在滴血,鮮紅的血珠砸在地上,暈開一朵朵細小的艷色花朵。她看著孫開顏狼狽的樣子,看著她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看著她眼底的恐懼和求生的**……像是看到了當年自己被她勒住脖子時的樣子。
"……"她眼眶驟紅,突然扔掉金簪,"咣當"一聲,簪子滾落在地。謝雨柔撲通跪下來,渾身發(fā)抖地抱住孫開顏的肩,染血的雙手死死抓著她,指甲幾乎掐進她的肉里。
"是你逼我的!"她崩潰大哭,眼淚砸在孫開顏的臉上,"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孫開顏呼吸急促,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死死攥著她的衣袖,想要說話,可血從喉間涌上來,嗆得她咳出一口血沫,面色已經(jīng)灰白。
謝雨柔捧著她的臉,眼淚和血混在一起,滑落到下巴,滴在彼此的衣襟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是你想要勒死我的!"她的聲音支離破碎,"你不能怪我,你不能怪我!"
孫開顏突然詭異地笑了一下,嘴角溢出的血染紅了牙齒,她死死盯著謝雨柔,嘶啞道:"……你怕了?你以為……這樣就結(jié)束了?"她咳嗽著,眼神陰毒,"你以為……這樣就……贏了?"
謝雨柔渾身一顫,一股惡寒順著脊背爬上來。她猛地松開手,跌坐在地,死死盯著孫開顏那張已經(jīng)瀕死的臉,那張曾經(jīng)對她溫柔微笑,哄她入睡的臉……
忽然,她想起了小時候。
那個娘,還年輕,還未顯露出貪婪刻薄的模樣,會在大雪的夜里給她掖被角,會用自己最后一點銅錢給她買糖人吃,會抱著她哼著小曲兒哄她入睡。
謝雨柔忽然捂住臉,眼淚洶涌而出,她蜷縮成一團,像要把自己藏起來。
"娘……"她終于哭出聲,聲音像是被撕碎的布帛,"娘,為什么要變成這樣……為什么啊……"
孫開顏的手漸漸僵冷,眼皮開始變沉,她已經(jīng)聽不清謝雨柔的哭聲了,視線也逐漸模糊。
恍惚間,她仿佛也看見了那個冬夜……雪落無聲,小小的謝雨柔縮在她懷里,用軟糯的聲音說:"娘,冷。"而她笑著將她摟得更緊:"乖,娘在呢。"
可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們變成了這樣的呢?
孫開顏的眼睛漸漸渙散,她的手指僵硬地垂落在地,染血的指尖微微蜷曲,像是還想抓住什么。她喉嚨里涌出的血液漸漸凝結(jié),不再流動,如同她戛然而止的一生。
而謝雨柔的哭聲,在這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凄愴。
她盯著自己的雙手,顫抖不止……這雙手,剛剛親手將金簪刺進了孫開顏的后頸。也是這雙手,曾經(jīng)被溫柔地牽過,被輕柔地撫摸過,甚至被捧在掌心呵過暖。
“雨柔啊,來……” 記憶中,那個穿著素白棉衣的女人沖她招手,笑容明媚如春日的晨光。
那是她尚且天真爛漫的年紀。五歲的謝雨柔穿著繡有碎花的小襖,踩著新納的布鞋,跌跌撞撞地朝那個女人奔去。她跑得急,腳尖絆了一下,險些摔倒,卻被一雙手穩(wěn)穩(wěn)托住。
“莽莽撞撞的,將來可怎么辦?” 孫開顏笑著點點她的鼻尖,眼里的寵溺分明在說……即使你莽撞也沒關(guān)系,娘接得住你。
那時,她們住在城南的一間小院里,院子里栽了一棵桂花樹。夏末時節(jié),桂花星星點點地開了,微風拂過,細碎的金黃花瓣便簌簌地落下來。
孫開顏會讓小小的謝雨柔捧著簸箕在樹下等著,自己則輕搖樹干,桂花便紛紛揚揚落在她的頭頂、肩上,落在她手中的簸箕里。
“來,娘教你做桂花糖……” 她將洗凈曬干的桂花和蜜糖揉在一起,搓成一顆顆小丸。謝雨柔偷偷嘗了一顆,甜得瞇起了眼睛。孫開顏見狀,伸手擦了擦她嘴角的糖漬,笑道:“小饞貓,慢些吃,都是你的?!?/p>
可這樣的娘,怎么會變成后來那樣呢?
是從哪一刻開始的?
明明在父親過世前,她的娘親不是這個樣子的。
就像她不知道為什么她父親死后,她娘要詐死,還要做成殉情的樣子。
謝雨柔還記得四歲那年,她生了很重的病。
那是個悶熱的夏夜,房檐上掛著滴水的冰盤,她渾身滾燙地蜷在榻上,小臉燒得通紅。孫開顏在她榻前守了一整夜,用涼井水浸濕的帕子一遍遍敷她的額頭,嘴里低聲念著"柔丫頭快點好起來"。
夜里她燒糊涂了,抓著孫開顏的手含含糊糊地喊疼。孫開顏二話不說剪了自己的青絲,包在紅紙里塞在她枕下,又跑去城東的觀里求了符水。符水苦得她直吐舌頭,孫開顏就掐著她下巴硬灌下去,手卻在發(fā)抖。
"娘的手在抖呢。"她迷迷糊糊地說。
孫開顏把她的手按在胸口,那兒跳得又快又重……她在害怕。
"柔丫頭,你必須得活得好好的。"她咬著牙低語,像是詛咒又像誓言,"比所有人都好。"
又一年冬天,謝雨柔五歲,貪嘴多吃了兩塊蜜餞糕,夜里積食疼得直哭。
孫開顏把她抱在腿上,用掌心溫熱了她的肚皮輕輕揉著。"別哭。"她的聲音比夜風還輕,"眼淚要留給有用的地方。"
謝雨柔仰頭看她,發(fā)現(xiàn)娘親的眼睛比平時更亮。
"記住,難受要藏一半。"孫開顏捏著她的小手教導,"全露出來的疼沒人憐惜,藏七分露三分才讓人心疼。"
小謝雨柔似懂非懂地點頭,覺得娘的指甲掐得她有點疼。
孫開顏教的遠不止這些。
六歲時帶她看街上賣藝的姑娘們,教她察言觀色;七歲時故意讓她穿破舊衣裳去參加族學開蒙,看誰會給她一塊餅;八歲時教她辨認男人腰間的玉佩價值,告訴她什么紋樣的荷包里裝著碎銀......
"貞潔?那是什么蠢東西。"孫開顏曾掰著她的臉嗤笑,將胭脂抹在她尚顯稚嫩的唇上,"那些高門大戶的小姐們裝模作樣,最后不也是要躺在男人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