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西市,日頭剛爬上坊墻,正是一天里最喧騰的辰光。駝鈴聲、胡樂聲、香料攤子刺鼻的味兒、牲口市里牛馬噴出的白氣兒,混著南腔北調的叫賣吆喝,一股腦兒涌在朱雀大街西頭的這片地界兒上,能把人耳朵塞滿,鼻子頂穿。
就在這鬧哄哄的當口,沈記“賽波斯”綢緞珠寶鋪子后頭,猛地炸出一聲變了調的嚎叫,跟被踩了脖子的雞似的,直戳人天靈蓋兒!
“殺人啦——!東家…東家他…頭…頭沒了啊——!”
這一嗓子,像盆冰水澆進了滾油鍋。鄰近幾個鋪面的伙計、過路的行商、閑逛的浪蕩子,呼啦一下全圍了過來,踮著腳尖往那高墻深院里瞅,議論聲嗡嗡響成一片。
“賽波斯?沈萬金?那個富得流油的波斯胡?”有人倒吸涼氣。
“身首分離?我的天爺,這得多大仇啊!”
“聽說他那庫房,銅墻鐵壁,耗子都鉆不進去,咋能讓人把頭割了?”
“噓…快看,官差來了!”
一隊金吾衛挎著刀,分開人群,臉色鐵青地沖了進去。不多時,又有幾個穿著深色公服、提著木箱的仵作,腳步匆匆地趕到。人群里議論更盛,都伸長了脖子,仿佛能從那緊閉的大門縫里看出朵血花來。
消息長了腿,飛快地躥進了皇城根下的大理寺。
少卿值房里,侯硯卿正對著卷宗擰眉沉思,指尖無意識地敲著紫檀桌面。他生得清瘦,眉眼間有股子揮之不去的倦怠,可那雙眼珠子卻亮得懾人,像古井里養著的寒星。外號“鬼手書生”,一半是說他那一手驗尸查案的絕活神鬼莫測,另一半,也暗指他那張常年不見笑、白得有點過分的臉。
“侯少卿!侯少卿!” 一個年輕司直氣喘吁吁撞開門,“出大事了!西市‘賽波斯’沈萬金,死在了自家庫房里!身首分離,邪性得很!金吾衛和仵作都去了,可…可都傻眼了!寺卿請您即刻過去!”
侯硯卿敲擊桌面的手指一頓,那點倦怠瞬間褪得干干凈凈,眼底寒星驟亮,如同嗅到血腥氣的獵鷹。他二話不說,抄起手邊一個半舊不新的青布囊——那里面叮當作響,是他吃飯的家伙什兒——起身便走。
“備馬,西市。”
馬蹄踏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嗒嗒作響,將身后鼎沸的人聲甩開。越靠近西市深處那掛著“賽波斯”鎏金匾額的沈家大宅,空氣里的味道就越不對。那股子市井的喧囂混濁氣,被一種粘稠的、死寂的陰冷壓了下去。高墻深院,門戶緊閉,門口的金吾衛如臨大敵。
侯硯卿翻身下馬,青布囊往肩上一搭,徑直穿過守衛,踏入沈府。管家是個矮胖的中年人,此刻臉白得像剛刷的墻皮,抖得篩糠似的,話都說不利索:“大、大人…庫…庫房在…在后頭…”
宅子很深,繞過幾重院落,一股若有若無的、混合著陳年織物、塵土和一絲…奇異甜香的味兒鉆入鼻孔。庫房到了。兩扇厚重的包銅木門大敞著,里面光線昏暗,只點了幾盞油燈,映得人影幢幢,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
金吾衛的頭兒和幾個老仵作圍在門口,個個眉頭擰成了疙瘩,臉上寫滿了“活見鬼”。
侯硯卿一步跨入庫房門檻,陰冷的空氣裹著那股子奇異的甜香撲面而來。他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庫房最深處,那巨大貨架陰影下的地面。
一具穿著華貴錦袍的肥胖身軀,直挺挺地趴在那里。脖子以上,空空如也!那顆據說價值連城的腦袋,滾落在幾步開外,怒目圓睜,凝固著難以置信的驚恐。
詭異的是,預想中噴濺得到處都是的血漿,竟蹤跡難尋!尸體周圍的地面,只有一小灘半凝固的、顏色暗沉近黑的污跡。斷口處,皮肉翻卷,卻呈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滑,像被最鋒利的冰片劃過。燈光下,斷口邊緣似乎還泛著一點極不自然的、微弱的油光?
而在那無頭尸身的手邊,一個巴掌大小、金光燦燦、用極細金絲編就的玲瓏小匣子,靜靜地躺在灰塵里。匣蓋敞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帶著異域風情的甜膩冷香,絲絲縷縷地從中飄散出來,頑固地鉆進每個人的鼻腔。
侯硯卿的視線,如同最精準的尺子,一寸寸掃過尸體、斷口、地面、墻壁,最后落在那空蕩蕩的金絲小匣上。他蹲下身,沒有立刻去碰尸體,反而從青布囊里摸出一根細長的銀針,小心翼翼地,探向那斷頸處平滑得不像話的創面邊緣。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油燈燈芯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這位“鬼手書生”,如何在這無血的修羅場里,抓住第一縷鬼影。
侯硯卿指尖捻著那根細銀針,動作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么。銀針的尖兒,緩緩地、幾乎是以一種撫摸的姿態,觸碰到尸首脖頸斷口的邊緣。
沒有想象中的黏膩血液。針尖傳來的觸感,竟帶著一種奇異的…脆硬感?仿佛那不是新鮮的皮肉,而是被猛火燎過、瞬間焦化的皮革邊緣。
他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將銀針湊到眼前。燈火下,針尖上并未沾染多少血跡,反倒像是沾了一層極薄、極細微的灰白色粉末。他湊近鼻端,極輕地嗅了一下——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那金匣濃香蓋過的…焦糊味兒?
“怪哉…” 旁邊一個老仵作忍不住低語,“老夫驗尸數十載,砍頭裂頸的見過不少,哪個不是血濺五步?這…這干凈得像是拿熱烙鐵燙過似的!可這斷口分明又是利器切割的平整…聞所未聞!”
侯硯卿沒接話,將銀針收起。他轉而將目光投向那滾落一旁的頭顱。俯身,用兩根手指極其穩定地撥開死者沈萬金散亂的發髻,檢查其頸后的斷口。同樣平滑,同樣帶著那點微不可察的焦痕感和脆硬感。更詭異的是,頭顱和尸身斷口附近的皮膚上,都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幾近透明的油脂狀物,在燈光下反射著微弱的光。
他起身,目光銳利地掃視地面。青磚鋪就的地面,除了尸體身下那一小灘暗色污跡,其他地方干凈得過分。沒有噴濺的血點,沒有拖拽的痕跡,甚至…連掙扎打斗的跡象都找不到。仿佛沈萬金就是那樣直挺挺地站著,然后腦袋就自己掉了下來,身體也隨之倒下。
他的視線又投向墻壁和貨架。庫房四壁是厚厚的夯土墻,刷著白灰,此刻也是干干凈凈,連個血點手印都沒有。貨架上堆滿了各色綾羅綢緞、珠玉寶石,蒙著防塵的細布,也都整整齊齊,紋絲未亂。
“大人,您看這…” 金吾衛的頭兒湊過來,指著尸體身下壓著的一角,“這地毯,好像有點名堂?”
侯硯卿順著看去。沈萬金?肥胖的身軀壓住了庫房地面上鋪著的一塊巨大波斯織金地毯的一角。那地毯圖案繁復到令人眼暈,層層疊疊的纏枝蓮花、卷草紋、幾何圖形,用金線、銀線、各色絲線織就,在昏暗燈光下流光溢彩,富麗堂皇。被壓住的那塊地方,圖案似乎…比別處更顯得緊湊、擁擠一些?
他蹲下身,從青布囊里又摸出一柄小巧的、鑲嵌著水晶片的放大鏡(這是他自己磨制的),湊近那未被尸體壓住的地毯邊緣。水晶片下,地毯細密的經緯線清晰可見,金絲銀線閃爍著微光。他順著紋路一點點移動鏡片,看得極其專注,仿佛在研讀一篇天書。
突然,他動作一頓。在某個極其復雜的卷草紋交匯處,放大鏡下的幾根金線似乎…有點不自然的彎曲?顏色也似乎比其他地方的金線略深一點?極其細微,若非借助工具和這份非人的專注,絕難發現。
最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空的金絲小匣上。他沒用工具,只是從懷里掏出一方素白的絲帕,小心翼翼地隔著帕子,將匣子拈了起來。湊近眼前。
匣子不過巴掌大,通體由細若發絲的金線編織成繁復的鏤空花紋,精巧絕倫,入手沉甸甸的,顯然純金所制。匣內空空如也,但那股奇異的甜香愈發濃郁。這香氣很特別,初聞是甜,細品之下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冷冽,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類似鐵銹般的腥氣?
侯硯卿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匣子底部。那里,似乎用某種極細的銳器,刻著幾個彎彎曲曲、非篆非隸、更非常見胡文的古怪符號。線條模糊,像是被匆忙抹去,又像是年代久遠自然磨損,只留下一點難以辨識的凹痕。
他將匣子湊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那奇異的冷香。這味道…這味道…似乎在哪里…?一絲極其模糊的熟悉感掠過心頭,快得抓不住。他眉頭鎖得更緊,眼神卻亮得驚人。
“來人,”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封鎖現場,一只蒼蠅也不許放出去。所有接觸過現場的人,原地待命,分開詢問。”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那平滑的斷口、奇異的地毯、空蕩的金匣,一字一句道:“這兇器…不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