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水,倒映著萬千燈火,也倒映著畫舫上那張掌控天下的帝王面孔。死寂。絕對的死寂。方才還鼎沸喧囂的池畔,此刻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結。數萬道目光,凝固在玄宗皇帝李隆基那平靜無波、卻如同深淵的臉上,凝固在他腰間那枚溫潤的羊脂白玉佩上。那枚玉佩在通明的燈火下流轉著柔和的光澤,底部那微小的印記,仿佛一個冰冷而猙獰的蛇眼,注視著這煌煌人間。
“朕,就在這里。”
“爾等口中的‘蛇心’……”
“不是欲見朕么?”
平靜的話語,如同九霄驚雷,狠狠劈在每一個人心頭!水榭平臺上的太子李亨,臉色瞬間由蒼白轉為死灰,身體晃了晃,若非身后侍衛眼疾手快,幾乎癱軟在地。他眼中爆射出難以置信的驚駭、被極致愚弄的憤怒,以及……面對巍巍皇權時,深入骨髓的恐懼!父皇!竟然是父皇!那隱藏在“集仙殿”(武惠妃舊宮,亦是玄宗時常追思之所)陰影下、操控“暗火教”邪徒、制造兩起焚燈慘案、覬覦西域魔窟的“蛇心”,竟是這大唐帝國的九五至尊!
幾位隨太子登臺的老臣,如張九齡者,須發皆顫,老臉漲得通紅,眼中充滿了被褻瀆的憤怒與深沉的悲涼,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京兆府、大理寺的官員更是面無人色,冷汗涔涔,幾乎握不住手中的笏板。
岸邊的百姓,在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如同炸開的油鍋!
“天……天子?!”
“不……不可能!”
“蛇纏牡丹……圣上……怎么會……”
“那霓裳娘子……綠腰娘子……都是……”
巨大的驚駭、混亂、信仰崩塌的茫然與恐懼,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瘋狂蔓延!有人癱軟在地,有人掩面哭泣,更有人因極致的恐懼而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煌煌盛唐的根基,仿佛在這一刻劇烈地搖晃起來。
唯有侯硯卿。他依舊佇立在平臺最前端,青灰色的舊袍在夜風中獵獵作響,臉上的灼傷疤痕在明暗交錯的燈火下如同古老的圖騰。他迎著玄宗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蘊藏著整個宇宙寒冰的眼眸,沒有絲毫退縮。手中緊握的“金鱗令”和“影鑒石”,散發著冰冷的觸感。
“陛下!”侯硯卿的聲音嘶啞,卻如同出鞘的絕世名劍,帶著洞穿虛妄的鋒芒,瞬間刺破了混亂的喧囂,清晰地傳入畫舫,也傳入每一個驚魂未定的耳中:“三載血淚,白骨鋪路,非為謀逆,只為求一個真相!求一個公道!霓裳娘子何辜?平康坊萬千樂籍何辜?金鱗衛忠魂何辜?西域沙海埋骨商旅何辜?!”
他猛地舉起那塊烙印著蛇纏牡丹簡化徽記的燈架熔痕殘片,高舉那瓶來自霓裳案現場與西域金棺的“迷迭沙”香料灰燼,高舉“影鑒石”照射下顯現的、劉德右手傷痕與熔痕指印完美重疊的拓圖!
“此乃物證!指向焚身燈架制造者!”
他展開那幅血跡斑斑的“長安蛇蹤圖”摹本,指向“集仙殿”那猙獰的黑色牡丹徽記和“蛇心”標記!
“此乃圖證!指向元兇藏身之地!”
他指向癱軟在地、面如死灰的劉德!
“此乃人證!親口供述受命于‘集仙殿主上’,布置三年前與今日之殺局!”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燃燒的隕石,死死鎖定玄宗腰間那枚玉佩!
“而陛下腰間之佩,受圣教‘影鑒石’輝光所激,其底所藏‘蛇纏牡丹’之徽,便是這萬惡之源、滔天罪孽的終極烙印!此乃——鐵證如山!”
話音未落,侯硯卿已閃電般舉起“影鑒石”!他并非對準玉佩,而是將其置于水榭高處一盞最明亮的宮燈強光之下!同時,將手中那塊熔痕殘片,精準地置于“影鑒石”投射光路的焦點!
“嗡——!”
“影鑒石”驟然爆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一道凝練如實質的光束,并非射向玉佩,而是射向侯硯卿高舉的熔痕殘片!在“影鑒石”神異力量的激發下,殘片上那個微小的、肉眼難辨的蛇纏牡丹簡化徽記,被瞬間放大、投射、清晰地顯現在水榭平臺后方懸掛的一面巨大素白絲綢屏風之上!
那扭曲盤繞的毒蛇!那妖異盛開的黑色牡丹!纖毫畢現!猙獰欲活!
緊接著,侯硯卿動作毫不停滯!他如同最精密的機械,迅速將“影鑒石”光束轉向玄宗腰間那枚溫潤玉佩!
同樣的神異光流掃過玉佩底部!
屏風之上,那放大投射的玉佩底部影像中——一個與殘片徽記紋路走向、細節形態完全一致、只是更加繁復華貴的蛇纏牡丹徽記,在強光的激發下,如同水中的墨跡般,無比清晰地暈染顯現出來!兩個徽記,一大一小,一簡一繁,如同鏡子的兩面,在巨大的素白屏風上并立呈現,相互印證,散發著令人窒息的邪惡與不祥!
“嘶——!!!”
山崩海嘯般的倒吸冷氣聲響徹曲江池畔!再無任何僥幸!再無任何質疑!鐵證!在數萬長安百姓、百官勛貴、乃至太子面前,以如此神異而無可辯駁的方式,將帝王與那萬惡的徽記、與兩起焚燈血案、與祆教叛徒“暗火教”蛇祭司的身份——死死釘在了一起!
畫舫之上,玄宗皇帝那古井無波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一絲被當眾剝去神圣外衣、露出猙獰本相的慍怒與冰冷殺意!他握著“本源之核”碎片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高力士垂下的眼簾中,亦是寒光一閃。
“大膽妖人!”玄宗的聲音不再平靜,帶著帝王被冒犯的雷霆之怒,如同寒風掃過池面,“以妖術構陷君父!妄圖顛覆社稷!其心可誅!來人!給朕……”
“陛下!”一聲蒼老而悲憤的怒吼,如同垂暮雄獅的咆哮,打斷了玄宗的命令!張九齡須發戟張,老淚縱橫,猛地踏前一步,對著畫舫方向,深深一揖,聲音卻字字泣血:“老臣斗膽!侯義士所呈之證,神物顯化,萬民共睹!若為妖術構陷,何以解釋那劉德供詞?!何以解釋熔痕徽記?!何以解釋西域異香?!陛下乃天子,代天牧民!當為天下之表率!豈可……豈可行此悖逆人倫、褻瀆神明、戕害無辜之惡行?!今日若因君威而掩天下之口,滅證人之跡,則煌煌大唐,法度何存?!天理何存?!后世青史,又將如何書寫今日之曲江池?!”
“請陛下明示!”
“請陛下釋疑!”
幾位隨行的耿介老臣,如同被張九齡點燃了胸中積壓的悲憤與士大夫的傲骨,竟也紛紛出列,對著畫舫方向,深深躬下身去!雖未明言逼迫,但那沉默的姿態,卻比千言萬語更有力量!
岸邊的百姓,在巨大的震驚和幾位老臣悲憤的感染下,也漸漸從恐懼中掙脫出來。不知是誰先喊了一句:“請陛下說清楚!” 緊接著,零星的呼喊匯聚成越來越響亮的聲浪:
“霓裳娘子死得冤啊!”
“請陛下給個說法!”
“不能枉殺好人!”
民意如潮,雖未形成暴亂,卻已清晰可聞!這是對皇權**裸的質疑!是煌煌天日之下,民心向背的第一次清晰顯現!
玄宗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如同暴風雨前的鉛云。他死死盯著水榭上那幾個躬身卻如標槍般挺直的老臣,又掃過岸邊群情洶涌卻尚未失控的百姓,最后,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落在侯硯卿那傷痕累累卻依舊挺立如松的身影上。殺意,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他只需一聲令下,埋伏在暗處的內衛“狴犴”精銳便會如狼似虎般撲出,將水榭上所有人撕成碎片!將一切證據連同這“大逆不道”的民意,一同埋葬在曲江池底!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空氣凝固得幾乎要爆炸的瞬間——
“陛下!”一個清朗而沉穩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說話的是大理寺卿徐嶠,他并未如張九齡般悲憤,而是神色肅穆,手捧笏板,對著畫舫深深一揖:“臣以為,侯義士所呈之證,匪夷所思,然神物顯化,萬民共鑒,確乎鑿鑿!然,天子之尊,萬民之父,縱有疑竇,亦不可于萬民之前,行斧鉞加身之舉!此非治國之道,亦非圣君所為!臣斗膽諫言,請陛下暫息雷霆之怒,將此案人證物證,移交三司(大理寺、刑部、御史臺)!由三司會審,明察秋毫!若侯硯卿確系構陷,自有國法嚴懲!若……若其中真有曲折隱情,亦當由國法昭彰,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如此,既可保全陛下圣德,亦不失朝廷法度尊嚴!望陛下三思!”
徐嶠的話,如同一盆冰水,澆在了即將燃爆的火藥桶上。他避開了直接指控皇帝的鋒芒,將焦點引向了司法程序和國家法度的尊嚴。保全圣德,維護法度,這是任何一個理智的帝王都無法在萬民面前公然拒絕的理由。
玄宗的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的殺意如同風暴般翻涌。他死死盯著徐嶠,又掃過水榭上沉默卻如山岳般挺立的老臣,岸上那越來越清晰的民意聲浪……最終,那滔天的怒火和殺意,如同被無形的堤壩阻擋,緩緩地、極其不甘地收斂下去。他明白,此時此刻,若強行以血腥手段鎮壓,即便能堵住一時之口,也必將留下無法磨滅的污點,動搖他統治的根基。尤其是在這證據確鑿、萬民矚目之下!
“哼!”玄宗發出一聲冰冷的鼻音,目光如刀般掃過水榭上眾人,最后定格在侯硯卿身上,那眼神仿佛要將他的靈魂都凍結。“好!好一個三司會審!朕,倒要看看,爾等如何將這‘妖術’變成‘鐵證’!如何將這構陷君父的彌天大罪,坐實!”
他猛地一甩袍袖,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壓:“傳旨!涉案人犯劉德,即刻打入天牢!侯硯卿所呈一干‘證物’,由三司封存!太子李亨,張九齡,徐嶠,刑部尚書裴敦復,御史中丞李尚隱!爾等五人,主理此案!三司會審!限期一月!給朕……查個水落石出!若查無實據,構陷君父者……誅九族!”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拂袖進入畫舫艙內。高力士深深看了一眼水榭方向,眼神復雜難明,隨即躬身跟上。畫舫緩緩調頭,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沉默地駛離了這片是非之地。
水榭平臺上,死寂被打破。太子李亨長長吁出一口濁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張九齡等老臣相視一眼,眼中既有凝重,也有如釋重負。徐嶠則神色平靜,對著侯硯卿微微頷首。
侯硯卿緩緩放下高舉的“影鑒石”和殘片。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被一旁的侍衛扶住。他知道,最兇險的一關暫時過了。接下來的戰場,將從這萬眾矚目的曲江池畔,轉移到森嚴的三司衙門。但,證據鏈已完整,民心已動搖,法理已占據上風。那盤踞在帝國巔峰的毒蛇,已被逼到了角落。
一月后。大理寺正堂。
氣氛莊嚴肅穆,甚至帶著一絲壓抑。太子李亨端坐主位,張九齡、徐嶠、裴敦復、李尚隱分坐兩側。堂下,跪著面如死灰的劉德。侯硯卿作為關鍵證人和“原告”,立于堂側。堂外,雖非公開審理,但消息早已傳遍長安,無數雙眼睛都在關注著這場牽動帝國神經的審判。
三司會審,并未糾纏于“蛇心”是否皇帝本人這個無法觸碰的禁忌核心。而是緊緊圍繞兩起焚燈案本身,以及“蛇纏牡丹”徽記所代表的勢力。
劉德在如山鐵證(指印、供詞)和強大的審訊壓力下,徹底崩潰,供認不諱:三年前受李輔國(代表集仙殿“主上”)指使,在牡丹燈內安裝“火鉆子”機關并投放“迷迭沙”香料,殺害霓裳娘子;此次亦受同樣指令,意圖焚殺綠腰。他詳細供述了作案手法、香料來源(由李輔國提供)、以及集仙殿內一名神秘總管(負責傳遞指令和物品)的存在。
三司動用皇命,秘密搜查已被封鎖的集仙殿。在秘閣暗格中,搜出了少量未使用的“迷迭沙”香料、制造“火鉆子”機關的特殊工具圖紙、以及幾封用祆教密文書寫、尚未銷毀的指令信函(內容指向對霓裳和綠腰的滅口)。
對劉德供出的集仙殿總管進行秘密抓捕審訊。此人雖未直接供出皇帝,但證實所有指令和物品均來自“內廷”,并指認了傳遞物品的一名皇帝近身內侍(此人已“暴病身亡”,死無對證)。同時,該總管亦供出,曾多次秘密將一些標注著祆教符文的西域物品(包括疑似“迷迭沙”原料)送入集仙殿。
最關鍵的一環:當堂再次啟用“影鑒石”!在太子及三司重臣的親自見證下,將玄宗玉佩底部徽記與燈架熔痕徽記再次投射比照,結果與曲江池畔一般無二!同時,將從集仙殿搜出的香料與霓裳案灰燼、西域樣本進行反復比對,氣味、成分完全一致!而制造圖紙上的標記,也與熔痕徽記吻合!
證據環環相扣,形成一條無可辯駁的鐵鏈,牢牢鎖死了集仙殿內隱藏的“蛇纏牡丹”勢力——他們操控李輔國、劉德等爪牙,利用祆教邪物“迷迭沙”和精巧機關,制造了兩起駭人聽聞的焚燈慘案,其目的,與壁畫所示、卷軸所載的西域“沙之眼”陰謀緊密關聯!
審判結果,由太子李亨親自宣讀,聲音沉重而清晰:
“查:宦官劉德,受奸佞指使,以妖邪之術,戕害人命,罪大惡極!判,凌遲處死,梟首示眾!其罪行之證供,昭告天下!”
“查:已故宦官李輔國,勾結妖邪,主謀焚燈慘案,罪不容誅!雖身死,亦追奪一切封贈,其家族余孽,流三千里,永世不得入京!”
“查:集仙殿總管王振(化名)等一干涉案人等,依律嚴懲,決不姑息!”
“集仙殿即日查封!殿內所藏之祆教邪物、禁藥‘迷迭沙’,盡數收繳,付之一炬!永禁此邪物流毒于世!”
“著有司,詳查‘蛇纏牡丹’徽記所涉之祆教余孽‘暗火教’,務求清剿殆盡,以絕后患!”
“霓裳、及此案中所有枉死之無辜者,朝廷撥內帑撫恤,厚加安葬,以慰冤魂!”
宣讀完畢,李亨的目光掃過堂下,最后落在侯硯卿身上,帶著一絲復雜的情緒:“布衣侯硯卿,雖身無官秩,然心懷忠義,不避斧鉞,窮究真相,終使沉冤得雪,妖邪伏法!其功……甚偉!賜金千兩,絹帛百匹!然……”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此案已結!凡涉及宮闈之秘、圣躬之事,皆為妄測!若有流言蜚語,妄議君父,惑亂人心者……以謀逆論處!”
塵埃落定。真兇伏法。冤屈昭雪。但,那盤踞在最高處的“蛇心”,以犧牲爪牙、切割集仙殿為代價,依舊隱于九重宮闕的陰影之下,未曾真正傷及分毫。這,便是帝王心術,也是這煌煌盛世之下,冰冷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