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墨是被一陣難以抗拒的、溫暖誘人的肉香喚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自己還蜷縮在那頭瘸腿頭狼相對柔軟的腹部毛發里。寒風似乎小了些,天光微亮,灰蒙蒙的晨霧籠罩著狼嚎嶺,給這片兇險之地披上了一層神秘又凄涼的面紗。
而那股勾魂奪魄的香氣,正從不遠處飄來,霸道地鉆入他饑餓的感官。
他艱難地扭動小腦袋,循著香味望去。只見晨霧中,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身影,正背著弓箭,腰間掛著幾只野兔野雞的戰利品,哼著不成調的鄉野小曲,沿著山間小路往這邊走來。少年皮膚黝黑,身材敦實,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臉上帶著山里孩子特有的憨厚和滿足——顯然是個收獲不錯的獵戶之子。
少年顯然也發現了石縫這邊的異常。他停下腳步,好奇地張望著,目光先是落在那頭早已僵硬的狼尸上,眼睛頓時瞪大了:“嚯!好大的狼!咋死這兒了?” 隨即,他的視線下移,看到了狼尸腹部那一小團微微起伏的、裹著破布的“東西”。
“咦?這啥玩意兒?” 少年王大牛(凌墨從少年哼歌時斷斷續續的自言自語里捕捉到了這個名字)小心翼翼地湊近了些,待看清那破布里露出的、一個凍得小臉發青、卻睜著漆黑眼睛好奇(其實是餓得發綠)看著他的嬰兒時,他徹底驚呆了!
“我的老天爺!” 王大牛驚呼一聲,手里的獵物差點掉地上,“誰家娃兒?!咋給扔狼窩邊上了?!造孽啊!”
他立刻蹲下身,仔細查看。嬰兒身上只有一塊破布,凍得嘴唇發紫,小身子還在微微發抖,但那雙眼睛卻格外清亮,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復雜情緒?王大牛沒想那么多,只覺得一股強烈的同情和山里人的淳樸善意涌上心頭。
“可憐見的!這大冷天的,咋活啊!” 王大牛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解下腰間一只最肥碩的野兔。這只兔子還帶著余溫,顯然是他剛獵獲不久。他麻利地用隨身的小刀割下一條烤得金黃焦脆、滋滋冒油的兔腿——這是他給自己準備的午餐。
“娃兒,餓壞了吧?來,吃點熱乎的!” 王大牛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把那條散發著致命誘惑香氣的烤兔腿,遞到凌墨嘴邊。他甚至細心地撕下一點點最嫩的肉絲,想喂給這個看起來還沒牙的小可憐。
那濃郁的、混合著炭火焦香和油脂芬芳的肉味,瞬間沖垮了凌墨最后的理智防線。什么生肉、什么狼腿、什么狂狼病…統統見鬼去吧!這才是人吃的食物!穿越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屬于人類文明的溫暖煙火氣!
“嗚…嗚哇!” 凌墨激動得差點熱淚盈眶(可惜生理條件不允許流淚太多),本能地張開沒牙的小嘴,努力去夠那近在咫尺的肉絲。
王大牛看著嬰兒急切的樣子,笑容更憨厚了:“慢點慢點,小心燙!俺叫王大牛,靠山屯的!你放心,俺這就帶你下山,找我爹,肯定能給你找個好人家收養…”
就在王大牛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著肉絲,即將送入凌墨口中,而凌墨也滿懷希望地準備迎接這“救贖之肉”的瞬間……
“轟隆隆——!!!”
一聲沉悶得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咆哮,毫無征兆地炸響!
整個狼嚎嶺仿佛都震動了一下!地面劇烈地顫抖起來,碎石簌簌滾落,枯樹瘋狂搖擺!
王大牛臉色劇變,猛地抬頭望向聲音來源——他們頭頂上方,那座陡峭的山崖!
只見山崖中段,一大片覆蓋著積雪和風化巖石的坡面,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撕扯,瞬間崩裂!無數巨大的巖石、裹挾著萬噸積雪和泥土,如同一條狂暴的土石巨龍,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以毀天滅地之勢,朝著下方他們所在的山路和靠山屯的方向,傾瀉而下!
山崩!真正的山崩!
“爹——!!!” 王大牛發出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嘶吼,臉上憨厚的笑容瞬間被極致的恐懼和絕望取代!他猛地站起身,甚至顧不上石縫里的嬰兒和自己那條珍貴的烤兔腿,像瘋了一樣朝著山下、朝著靠山屯的方向連滾帶爬地沖去!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爹還在家!娘也在家!全屯子的人!
凌墨躺在冰冷的石縫里,嘴里還殘留著那一點點沒能吃進去的肉絲香氣,眼睜睜看著王大牛那敦實的身影,在漫天傾瀉的土石洪流映襯下,顯得如此渺小而絕望。那聲撕心裂肺的“爹”,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凌墨的心里。
“不…不要…” 他內心發出無聲的吶喊,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負罪感而劇烈顫抖。
山崩的速度太快了!
王大牛只跑出去不到十米,那恐怖的土石洪流就如同巨浪般拍下!巨大的沖擊波裹挾著碎石和雪沫,瞬間就將那個奔跑的、充滿生命力的少年身影吞沒!連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消失在了滾滾煙塵和轟鳴之中。
洪流毫不停歇,帶著摧枯拉朽的力量,繼續朝著山下奔涌。凌墨甚至能隱約聽到,從靠山屯方向傳來的、遙遠而模糊的驚恐哭喊和房屋倒塌的巨響…
震動漸漸平息。
遮天蔽日的煙塵緩緩散去,露出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面目全非的山坡。王大牛消失的地方,只剩下堆積如山的亂石和泥土,連一絲衣角都看不見。那條金黃的烤兔腿,早已被掩埋得無影無蹤。
石縫里,凌墨僵硬地躺著,仿佛一尊小小的石像。嘴里那點微不足道的肉絲香氣,此刻變成了最苦澀的毒藥。
他漆黑的眼睛里,第一次沒有了吐槽,沒有了饑餓的綠光,只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死寂的空洞。
他看到了王大牛眼中純粹的善意,感受到了那烤兔腿帶來的、幾乎觸手可及的溫暖希望。然而,這一切,都在他這該死的“災厄圣體”面前,如同陽光下的肥皂泡,輕輕一碰,就碎裂得無影無蹤,還帶走了那個善良少年的生命,甚至可能…是整個靠山屯!
“為什么…” 一個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為什么靠近我的人…都會…”
寒風穿過亂石堆,發出嗚咽般的哨音,仿佛在為消逝的生命哀歌。
不知過了多久,山下隱隱傳來嘈雜的人聲,充滿了悲痛和恐懼。
“完了…全完了…靠山屯…沒了大半…”
“王獵戶家…就在山腳下…連房子帶人…都沒了…”
“大牛那孩子…早上還說要打只肥兔子給他娘補身子…怎么就…”
“是山神發怒了!肯定是山神發怒了!王大牛撿了不該撿的東西!觸怒了山神!”
“對!他肯定是在狼嚎嶺撿了邪物!山神降下懲罰了!”
“那嬰兒!那個災星!肯定是他!王大牛心善想救他,結果惹了大禍!”
“狼嚎嶺是禁地!是詛咒之地!以后誰也不準靠近!誰敢去,王大牛父子就是下場!”
靠山屯幸存的村民們在巨大的悲痛和恐懼中,將這場無妄之災的根源,歸結于王大牛的“善舉”和狼嚎嶺的“詛咒”。王大牛和他爹,這對善良的獵戶父子,用他們悲慘的結局,成了靠山屯乃至周邊村落口口相傳、用來嚇唬小孩的“禁山傳說”。
石縫里,凌墨聽著山下傳來的、關于“災星”和“詛咒”的議論,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小小的身體蜷縮得更緊了,緊緊貼著冰冷的狼尸。
這一次,沒有憤怒,沒有吐槽。
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與絕望。
善意,成了催命符。
善良的人,因他而死。
而他,這個帶來災厄的源頭,卻依舊躺在這里,靠著仇敵(狼)的尸體,茍延殘喘。
“活下去…” 一個冰冷而執拗的念頭,如同冰原下的種子,在他死寂的心底頑強地扎下了根,“無論如何…活下去…然后…遠離所有人…”
晨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塵埃云,吝嗇地灑在狼嚎嶺這片新添的傷痕之上,卻照不進石縫里那個嬰兒眼中沉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