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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風(fēng)云 第十五章:靖難檄傳起刀光

作者:欸哎懶散人 分類:仙俠玄幻 更新時間:2025-07-25 12:04:04 來源:香書小說

當(dāng)?shù)谝豢|帶著塞外蕭索寒意的晨曦,掙扎著穿透北平城上空那終年不散的、仿佛由無數(shù)征人鐵衣之上凝結(jié)的沉重鉛云,緩緩地灑向那座剛剛經(jīng)歷了一夜無聲血洗的巍峨燕王府時,整座雄城仿佛都從一場充滿了驚悸與不安的噩夢之中,被強(qiáng)行喚醒了。朱棣沒有像一個勝利者那般高坐于那張象征著他在這座府邸之中無上權(quán)威的主座之上,而是獨(dú)自一人,負(fù)手而立,靜靜地站在那空曠得足以回蕩起心跳聲的冰冷大堂中央。他的目光,穿透了那兩扇沉重的、雕刻著麒麟鎮(zhèn)守圖案的朱紅色大門,越過了庭院之中那些尚在為昨夜的血腥殺戮而瑟瑟發(fā)抖的假山與古樹,徑直望向了那遙遠(yuǎn)的、被灰白色的晨曦染成一片混沌的南方天空。他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輪廓分明得如同刀削斧鑿般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沒有勝利的喜悅,沒有復(fù)仇的快意,甚至沒有半分屬于凡人的情緒波動,只有一種,在親手將那座連接著過去所有溫情與幻想的獨(dú)木橋徹底斬斷之后,所剩下的,冰冷的、堅硬的、再無任何退路可言的,絕對沉靜。

數(shù)十名王府的內(nèi)侍,正邁著碎步,將兩具用厚厚的草席嚴(yán)密包裹著的人形重物,從后堂那扇不起眼的角門,悄無聲息地,搬運(yùn)出去。草席的縫隙之間,依舊有暗紅色的、粘稠的液體,在無聲地,向外滲透,滴落在那些剛剛被清洗干凈的、光可鑒人的金磚之上,留下一串觸目驚心的、蜿-蜒的痕跡,又立刻被另一群早已在此等候的仆役用浸透了清水的布巾,飛快地擦拭干凈,仿佛那兩具尚有余溫的尸體,連同他們所代表的金陵皇權(quán),都只是一個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骯臟的錯誤。

世子朱高熾那肥胖而又略顯臃腫的身影,帶著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側(cè)殿匆匆地走了進(jìn)來。他那張素來以仁厚沉穩(wěn)著稱的臉上,此刻寫滿了難以掩飾的憂慮與后怕,那雙本就不大的眼睛里,更是布滿了因一夜未眠而產(chǎn)生的細(xì)密血絲。他走到朱棣的身后,看著自己父親那如同鐵鑄雕像般挺拔而又孤寂的背影,終于還是忍不住,用一種帶著幾分顫抖的、只有他們父子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勸道:“父王,天,已經(jīng)亮了。張昺與謝貴二人雖是死有余辜,然其畢竟是朝廷欽差,此事,斷然是瞞不住的。金陵那邊一旦得到消息,恐怕……恐怕一場滔天大禍,便在眼前了。您還請……還請暫且歇息片刻,保重身體,我等,還需早做打算啊。”

朱棣沒有回頭,他的目光,依舊死死地釘在那片灰白色的南方天空之上,仿佛要用自己的意志,將那層層的云霧,與那數(shù)千里的空間阻隔,都徹底看穿。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朱高熾甚至以為自己的話語早已被這滿室的血腥味所吞噬,終于,他緩緩地開口,那聲音低沉而又沙啞,仿佛不是從他的口中發(fā)出,而是從他那顆早已被無盡的憤怒與悲涼所填滿的胸腔深處,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的:“打算?呵呵……高熾,你可知,從昨夜為父拔劍的那一刻起,我們便早已再無任何打算可言了。”

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沒有了半分平日里的威嚴(yán)與霸道,只有一種在徹底斬斷了所有退路之后,才會擁有的深沉的、冰冷的疲憊。他看著自己的長子,這個他素來不喜、卻又不得不倚重的繼承人,聲音里,竟帶上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預(yù)的悵然。

他緩緩抬起那只右手,那是昨夜親手?jǐn)叵聝晌怀⒚兕^顱的右手,尚殘留著淡淡的血腥味。在灰白色的晨光下,他靜靜端詳著,心中感慨萬千:“為父這一生,自小便隨父皇南征北戰(zhàn),在尸山血海之中,殺出了今日這燕王的爵位。我敬他,畏他,也學(xué)他。我學(xué)他的用兵如神,學(xué)他的殺伐決斷,更學(xué)他那份為了這朱家江山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的帝王心術(shù)。可我終究不是他,我心中尚存著一絲他早已在登基之后便徹底拋棄的東西,那東西名叫‘人倫’,名叫‘親情’。”

他本以為,那高坐于金陵龍椅之上的好侄兒,身上也流淌著朱家的血,該存著這份情。他本以為,侄兒削藩只是為了鞏固皇位,只要自己退一步,再退一步,變成一個對他毫無威脅的瘋子,一個任由他隨意折辱的懦夫,他便會念及這最后一絲叔侄之情,為自己、為滿府的家小、為所有追隨自己多年的將士留下一條活路。

然而,他的嘴角卻勾起了一抹充滿了無盡自嘲與悲涼的慘烈笑容:“可我終究是錯了,錯得離譜。他不是父皇,他沒有父皇那份雖猜忌刻薄卻依舊能分清敵我的帝王胸襟。他只是一個被齊泰、黃子澄那兩個只會從故紙堆里尋找治國方略的酸腐書生徹底洗腦的理想主義癡兒。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對錯,沒有親疏。所有不符合他那套‘仁政’美夢的存在,便都是該被毫不留情地抹去的異端。他要的從來都不是我的臣服,他要的是我的命。”

朱棣的眼神在這一刻重新變得冰冷堅硬,如同一塊被極北寒風(fēng)吹拂了萬年的頑石。他看著朱高熾,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一家之主的威嚴(yán)聲音緩緩說道:“所以,高熾,你記住。從今天起,你我無需再有任何幻想。這已不再是一場關(guān)于叔侄之間權(quán)力爭斗的家事,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

說罷,他不再理會早已被這番話深深震撼的朱高熾,只是大袖一甩,邁開那沉重的、仿佛能將金磚踩出裂痕的步伐,徑直向著王府最深處那個終年被檀香與燭火籠罩的樸素靜室走去。他的背影在清晨那熹微卻又帶著幾分血色的光芒下被拉得很長很長,充滿了即將掙脫所有束縛、將整個天下攪得天翻地覆的決絕與悲壯。

靜室之內(nèi),早已燃起了數(shù)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燭,將那幅幾乎占據(jù)了整面墻壁的《大明九邊軍鎮(zhèn)輿圖》映照得分毫畢現(xiàn)。一股清雅帶著幾分苦澀的安神檀香在空氣中緩緩彌漫,卻無論如何也驅(qū)散不掉從門外飄入的淡淡血腥味。姚廣孝這位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僧袍、身材瘦削、面容枯槁的“黑衣宰相”,早已如同磐石般靜靜盤坐在那張古樸的輿圖之前。他沒有回頭,甚至沒有睜眼,仿佛早已預(yù)料到朱棣的到來。他身前的矮幾之上沒有擺放任何兵書或戰(zhàn)報,只靜靜鋪著一卷由明黃色絲綢精心包裹的厚重典籍。那典籍的封皮之上,用蒼勁充滿無上威嚴(yán)的筆法寫著四個大字——《皇明祖訓(xùn)》。

朱棣屏退了所有跟隨而來的下人,獨(dú)自一人緩緩走入這間即將決定未來數(shù)十年帝國命運(yùn)的靜室。他沒有說話,只是走到姚廣孝身旁盤膝而坐,將目光同樣投向那卷散發(fā)著淡淡霉味與歲月氣息的古老典籍。

靜室之內(nèi)陷入了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那燭火靜靜地燃燒著,發(fā)出“噼啪”的輕響,仿佛在為某個即將被徹底顛覆的舊時代敲響最后的喪鐘。終于還是姚廣孝緩緩睜開了那雙亮若寒星的眸子,打破了這令人凝固的沉靜。他沒有像朱高熾那般去勸慰,也沒有像張玉、朱能那般去表忠,他只是用他那沙啞的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平靜地提出了一個看似與眼前劍拔弩張的局勢毫不相干的問題:“王爺,您可知當(dāng)年太祖高皇帝之所以能從一個放牛娃、一個沿街乞討的流民最終坐上這九五之尊的寶座,他手中最強(qiáng)大的武器究竟是什么?”

朱棣的眉頭微微一蹙,他沒想到姚廣孝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他沉吟片刻,才用同樣低沉的聲音回答道:“是徐達(dá)的將才,是常遇春的勇武,是李善長的謀略,更是那數(shù)十萬愿意為他拋頭顱灑熱血的百戰(zhàn)雄師。”

“不。”姚廣孝緩緩搖頭,他那張枯槁的臉上竟露出一絲近乎于神祇俯視凡人般的悲憫微笑,“那些,王爺您所說的,都只是‘實(shí)’,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力量,是足以讓太祖高皇帝有資格與陳友諒、張士誠那等絕世梟雄在棋盤之上一較高下的本錢。”

他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鷹爪般的手,輕輕撫摸著面前那卷由明黃色絲綢包裹的《皇明祖訓(xùn)》,那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太祖高皇帝,他真正無敵于天下的武器,是‘名’。”

“‘名’?”朱棣眼中閃過一絲困惑。

“對,就是‘名’。”姚廣孝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卻又充滿了洞悉事物本質(zhì)的絕對自信,“是‘驅(qū)逐胡虜,恢復(fù)中華’的名!是‘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的名!是那個足以將天下所有漢人的心都凝聚在一起,讓他們心甘情愿為之流血、為之犧牲的大義之名!”

“王爺您看,”他將目光轉(zhuǎn)向那幅巨大的輿圖,那雙亮若寒星的眸子里閃爍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智慧光芒,“如今金陵城里的那位,他手中最強(qiáng)大的武器是什么?是他那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的京營三大營嗎?是他那只懂得在江南水鄉(xiāng)之上耀武揚(yáng)威、一旦離了水便如同廢物的水師嗎?還是那幾個只會從故紙堆里尋找治國方略的酸腐書生?”

他自問自答,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滿輕蔑的冷笑。

“都不是。他手中唯一的、也是最強(qiáng)大的武器,同樣是‘名’。是‘朝廷’之名,是‘天子’之名。這個名代表著法統(tǒng),代表著正朔,代表著這天下獨(dú)一無二的大義。只要這個‘名’還在他手中,那么天下所有的官吏便必須聽命于他;天下所有的軍隊(duì)便必須為他而戰(zhàn);天下所有的百姓便必須視他為君。而我們,”他的聲音變得冰冷而又殘酷,“無論我們有多少兵馬、多精良的鎧甲,只要我們舉起反旗,那么在天下人眼中,我們便只是一群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

“所以,”姚廣孝的話鋒陡然一轉(zhuǎn),那雙枯井般的眸子里爆射出駭人的精光,“我等若要取而代之,必先從根基之上動搖他這個‘名’!我等要為我們自己尋一個新的‘名’!一個比他的‘天子’之名更正、更純、更能得天下人心的大義之名!”

朱棣的心猛地一震!他看著眼前這個穿著僧袍卻口吐著足以顛覆天下之言的妖僧,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終于閃過了一絲真正的恍然。他知道,姚廣孝將要為他揭開那張通往紫禁之巔的最后的底牌。

姚廣孝沒有再多言,他只是緩緩地用他那雙干枯的卻又異常穩(wěn)定的手解開了那卷《皇明祖訓(xùn)》之上那根早已褪色的金色絲帶。他將那本厚重的、散發(fā)著淡淡霉味與歲月氣息的典籍緩緩地在朱棣面前展開。

他的手指在那一排排充滿了太祖朱元璋個人風(fēng)格的蒼勁霸道的朱批之上緩緩劃過,最終停留在那最為核心也最為關(guān)鍵的一頁之上。

朱棣凝神看去,只見那由上等宣紙制成的書頁之上,用最莊重的館閣體清清楚楚地寫著一行足以讓任何一個心懷不軌的藩王都為之膽寒的嚴(yán)酷家法。

然而,姚廣孝的手指卻并未停留于此。他的指尖如同擁有自己的生命,輕輕在那行嚴(yán)酷家法的下方一行看似毫不起眼卻又充滿了無限遐想空間的補(bǔ)充條款之上點(diǎn)了一下。

朱棣的目光順著他的指尖望去,只見那上面赫然寫著:

“朝無正臣,內(nèi)有奸惡,則親王訓(xùn)兵待命,天子密詔諸王統(tǒng)領(lǐng)鎮(zhèn)兵討平之。”

“轟——————!!!”

這短短的二十一個字如同一道開天辟地的驚雷狠狠地劈入了朱棣的腦海之中!他那顆本已因連日的屈辱與憤怒而變得堅硬如鐵的心,在這一刻竟被這道突如其來的來自于他自己父親的“圣光”照得微微發(fā)燙。

“王爺,”姚廣孝那沙啞的、充滿了蠱惑之力的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在他耳邊緩緩響起,“您看,太祖高皇帝是何等的英明神武、洞察萬古。他早已料到日后必有奸臣當(dāng)?shù)馈⒚杀尉酢⒒魜y朝綱之日。他留下這道祖訓(xùn),便是未雨綢繆,是他老人家親手賜予您這等手握重兵、鎮(zhèn)守四方的親王一道可以懸于那些奸佞之臣頭頂之上的無上法劍!”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亮若寒星的眸子直視著朱棣的眼睛,仿佛要將自己的意志都刻入對方的靈魂深處。

“如今,齊泰、黃子澄之流蠱惑君心、黨同伐異、殘害宗室、逼死湘王、構(gòu)陷諸王,其行與那前朝的趙高、董卓又有何異?此非‘奸惡’,又為何物?”

“當(dāng)今圣上被此二人蒙蔽,以至親疏不分、忠奸不明,坐視宗室凋零、社稷動蕩。此非‘朝無正臣’,又為何狀?”

“所以,”姚廣孝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法理上的絕對自信!“我等此番興兵,非為謀逆!非為篡位!”

“我等乃是奉太祖高皇帝之遺詔,承太祖高皇帝之天命,行‘清君側(cè)’之大義!是為這朱家的江山清除奸佞!是為這大明的天下掃清塵埃!此乃天下至忠、至孝、至仁、至義之壯舉也!!”

這番話字字誅心、句句如雷!它巧妙地將一場即將要血流成河的骨肉相殘包裝成了一場名正言順的內(nèi)部清理;將一場注定要顛覆一個王朝的軍事叛亂升華為了一場為了維護(hù)“祖宗家法”而不得不行的神圣的討伐!

朱棣靜靜地聽著,他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絲的掙扎與不忍也終于在這番充滿了正義凜然之氣的“歪理”之下徹底地?zé)熛粕ⅰK溃V孝為他找到了那把可以打開天下人心的鑰匙,也為他找到了那件可以掩蓋所有血腥與罪惡的最華麗的外衣。

靜室之內(nèi)重又恢復(fù)了沉默。只有那盞豆大的油燈在靜靜地燃燒著,將兩人的影子在墻壁之上拉扯、扭曲,仿佛兩尊正在為這即將到來的亂世共同譜寫劇本的魔神。

許久,許久。朱棣那低沉的、充滿了金屬質(zhì)感的聲音才再次緩緩響起。

“先生,”他看著姚廣孝,一字一句地清晰說道,“筆墨,伺候。”

一場即將要將整個大明王朝都拖入無邊戰(zhàn)火的輿論戰(zhàn)爭,其第一篇也是最重要的一篇戰(zhàn)斗檄文,終于在這間密不透風(fēng)的靜室之內(nèi)由一個矢志要奪取天下的親王和一個洞悉了天下人心的“黑衣宰相”聯(lián)手開始逐字逐句地鍛造。

他們就著一杯早已涼透了的苦茶,在昏黃的燭火之下開始了對這篇即將要傳遍天下的檄文進(jìn)行最后的也是最關(guān)鍵的推敲。

從標(biāo)題的最終確立——“奉天靖難”,這兩個詞本身便是一件強(qiáng)大的武器。“奉天”意味著他們的行動是順應(yīng)天意、是替天行道,直接從根源之上挑戰(zhàn)了建文帝“天子”之名的合法性;而“靖難”則更是神來之筆,它將一場本該是“叛亂”的軍事行動巧妙地定義為了一場為了平定國家危難而不得不行的“義舉”,讓他們從一個挑戰(zhàn)者瞬間變成了一個拯救者。這兩個詞便已然將他們立于了道德的不敗之地。

而在正文的內(nèi)容之上,兩人更是字斟句酌,每一個詞語的選擇都充滿了政治的智慧與誅心的算計。他們將所有的罪責(zé)都巧妙地歸于了齊泰與黃子澄這兩個“奸臣”的身上,將他們描繪成了蠱惑君心、殘害宗室、意圖架空皇權(quán)、顛覆社稷的當(dāng)世趙高。而對于那位他們真正的敵人——建文皇帝朱允炆,檄文之中卻充滿了“惋惜”與“同情”,將他描繪成了一個被奸臣蒙蔽了雙眼的、值得被拯救的、可憐的“受害者”。如此一來,他們此番興兵便不再是“臣伐君”,而是“叔救侄”,是一場充滿了人倫與道義的正義之師。

當(dāng)姚廣孝用他那瘦勁的、充滿了禪意與殺伐之氣的筆鋒將這篇充滿了正義凜然之氣卻又字字都浸透著無盡殺機(jī)的檄文最終工工整整地謄寫于那張由上等宣紙制成的散發(fā)著淡淡墨香的信箋之上時,窗外那片漆黑的、壓抑了太久的夜空也終于被一道撕裂了天際的慘白的閃電照亮了。

朱棣靜靜地看著那篇足以顛覆一個王朝的文章,他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絲的猶豫與掙扎也徹底地?zé)熛粕ⅰK溃瑥倪@篇檄文傳出的那一刻起,他將不再僅僅是一位被逼無奈的藩王。他將是一位高舉著“正義”與“天命”旗幟的亂世的開啟者。

他緩緩地從懷中取出那枚由整塊和田美玉雕琢而成、底部刻著篆體“燕王之寶”四個大字的象征著他無上軍權(quán)的燕王金印。他看著那方冰冷的、沉重的金印,仿佛看到的是那遙遠(yuǎn)的金碧輝煌的金陵皇城,是那張他夢寐以求了半生的至高無上的龍椅。

他沒有再有半分的猶豫,蘸足了那鮮紅如血的印泥,在那篇尚帶著墨香的檄文末尾重重地蓋了下去。

“咚!”

一聲沉悶的聲響,仿佛是一個舊時代在發(fā)出最后一聲不甘的悲鳴。

墨跡未干。

殺機(jī)已起。

檄文被連夜以最快的速度印制出了數(shù)百份。朱棣將其中的數(shù)份親手交給了那些早已在此等候多時的身影。

有燕王府之中最精銳的斥候,他們將快馬加鞭、星夜兼程,將這道死亡的宣告送往大明南北所有的藩王府邸與邊鎮(zhèn)重地。

更有一些穿著最破爛的衣服、身上散發(fā)著一股常年流浪的酸腐之氣、眼神卻精光四射、身形矯健得如同貍貓般的特殊信使。他們是丐幫幫主“九指龍”喬橫麾下最頂尖的情報人員。他們將通過那張無處不在、遍布了整個帝國所有酒館、驛站、勾欄、瓦舍的江湖網(wǎng)絡(luò),將這顆足以引爆整個天下的火種悄無聲息地散播到每一個對朝廷心懷不滿的角落。

朱棣靜靜地望著那些或矯健、或猥瑣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那無邊的深沉夜色之中。

他知道,這幾張薄薄的、脆弱的紙張即將要在這片看似平靜的大明江山之上掀起一場何等驚人的滔天巨浪。

而他,將是那個駕馭著這股巨浪的唯一的弄潮兒。

當(dāng)那張浸透著一個親王所有決絕與野心的“靖難”檄文,被那些如同鬼魅般無處不在的丐幫信使與燕王府最精銳的斥候化作數(shù)百道承載著死亡與變革的黑色閃電,射向大明王朝那看似平靜的四面八方之時,一場更為重要的、也更為隱秘的匯聚,也正在北平城那座看似瘋癲與絕望的燕王府的最深處悄然進(jìn)行。這并非是一場訴諸于天下人心的輿論動員,而是一場訴諸于刀劍與意志的內(nèi)部整合,是那頭即將要掙脫所有枷鎖的北方猛虎,在向整個世界亮出它最猙獰的獠牙之前,對自己麾下那兩股來源不同、訴求各異、卻又同樣充滿了毀滅性力量的核心武裝所進(jìn)行的最后的、也是最關(guān)鍵的、精神淬火。

夜早已深沉得如同潑墨,將整座北平城都籠罩在一片無邊的、充滿了未知與壓抑的黑暗之中。然而,就在燕王府那座平日里專為豢養(yǎng)數(shù)百匹漠北良駒而建的巨大馬廄的堅實(shí)地基之下,在常人目光永遠(yuǎn)也無法企及的、深達(dá)數(shù)十丈的黑暗地底,那座終年不見天日的龐大地下兵工廠此刻卻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近百座高達(dá)數(shù)丈的巨大熔爐如同一排排沉默的鋼鐵巨獸,貪婪地吞吐著熊熊的烈焰,那灼熱得足以將人的骨血都一并熔化的恐怖熱浪與那由數(shù)千名頂尖匠人揮汗如雨、日夜不息的錘擊之聲交織成一曲充滿了鋼鐵與火焰、力量與希望的靜默的雷鳴。然而,就在這片喧囂工坊的一側(cè),一片新近開辟出的、足以容納數(shù)千人同時操演的巨大地下演武場之內(nèi),此刻卻彌漫著一種與那熱火朝天的生產(chǎn)景象截然相反的、冰冷的、凝固的、仿佛連空氣都已被徹底抽干的絕對死寂。

數(shù)千支巨大的牛油火把被插在演武場四周早已預(yù)備好的鐵架之上,那跳動的火焰將整個巨大的地下空間映照得纖毫畢現(xiàn),也將場中那數(shù)百道身影在粗糙的巖壁之上投射出張牙舞爪的、如同從地獄之中爬出的魔神般的巨大影子。演武場的兩側(cè)涇渭分明地站立著兩撥氣勢截然不同,卻又同樣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的人馬,他們便是燕王朱棣手中足以顛覆整個天下的兩柄最鋒利的刀。

場地的左側(cè)如同一片由最堅硬的玄鐵澆筑而成的沉默的森林,整整齊齊地站立著數(shù)十名身形魁梧、氣息沉凝的軍中悍將。他們便是燕王麾下那支曾追隨他數(shù)次深入大漠、于尸山血海之中殺出了赫赫威名的百戰(zhàn)之師的絕對核心。為首三人更是如同三座不可撼動的巍峨山岳,光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便足以讓任何一支軍隊(duì)的士氣都為之膽寒。居中的是那位被譽(yù)為燕軍第一猛將的張玉,他一身由王神臂大師親手為其量身打造的閃爍著森然烏光的“百煉破甲”重鎧,將他那本就高大的身軀襯托得如同天神下凡。他沒有佩戴任何多余的飾物,只是將一桿同樣通體漆黑的渾鐵長槍靜靜地拄在身前。那雙深邃的、仿佛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生死輪回的眸子里古井無波,仿佛這世間已再無任何事物能讓他那顆早已被沙場鐵血磨礪得堅硬如鐵的心有半分的動容。在他的左側(cè)則是那位以悍勇與狂暴著稱的虎將朱能,他與張玉的沉靜截然相反,即便是靜靜地站立著,那雙總是燃燒著熊熊戰(zhàn)意的眼睛依舊在不停地掃視著周圍。他那只緊緊握著腰間刀柄的、青筋虬結(jié)的大手以及那從鼻腔之中不時噴出的帶著幾分不耐煩的滾燙氣息都無一不在昭示著他體內(nèi)的那股狂暴的、屬于戰(zhàn)場的毀滅**早已迫不及待。而站在張玉右側(cè)的則是那位身形挺拔、面容冷靜、眼神之中始終帶著一種屬于智將的沉穩(wěn)與銳利的青年將領(lǐng)唐霄。他不像張玉那般不動如山,也不像朱能那般侵略如火,他只是靜靜地用一種近乎于苛刻的、審視的目光觀察著眼前的一切,仿佛早已將這整個演武場都納入了他自己的沙盤之中,進(jìn)行著一場無聲的推演。在他們?nèi)说纳砗笫菙?shù)十名同樣身披重鎧、手按戰(zhàn)刀的千戶、百戶,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屬于職業(yè)軍人的絕對的紀(jì)律與對即將到來的戰(zhàn)爭的無限忠誠。

而在演武場的右側(cè),景象卻又是截然相反。與左側(cè)那如同鐵鑄的方陣所散發(fā)出的整齊劃一的紀(jì)律與殺伐之氣不同,這一撥人只有寥寥十?dāng)?shù)人,他們的站位看似散亂毫無章法,卻又各自占據(jù)著一個最便于自己觀察也最便于自己發(fā)揮的位置,彼此之間保持著一種充滿了江湖草莽氣息的詭異的平衡。他們便是姚廣孝耗費(fèi)了十?dāng)?shù)年心血,為朱棣、也為這場即將到來的亂世所精心打造的那支隱藏在所有光明之下的影子軍隊(duì)——“瀚海龍庭”。

為首的并非是某個孔武有力的壯漢,而是一個斜倚在一張不知從何處搬來的、鋪著一張完整的華貴白虎皮的紫檀木軟榻之上的絕色女子。她穿著一身火紅色的緊身勁裝,剪裁得將她那玲瓏浮凸的火爆身材勾勒得淋漓盡致,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fā)如同一條黑色的瀑布隨意地披散在肩后,更襯得她那張本就嫵媚的臉多了一絲說不出的妖異。她年約雙十,生得是眉如彎月、眼若桃花,那雙總是帶著幾分似笑非笑神情的眸子里仿佛藏著能將世間所有男人的魂魄都勾走的無盡風(fēng)情。她手中沒有刀劍,只是把玩著一把由純金打造扇骨、扇面之上卻用最上等的蘇繡以一種凄美而又詭異的筆法繡著一幅“美艷天女引渡無數(shù)亡魂共赴血河”的“引魂圖”的淬毒折扇。她正用那雙嫵媚的桃花眼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著對面那群在她看來不過是一群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的“丘八”的軍中猛將,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滿了玩世不恭與不屑的嬌笑。她便是那個曾以美色與毒藥在無聲無息之間便瓦解了數(shù)個南疆土司聯(lián)盟的西南邪派“血蓮教”的前任教主,如今“瀚海龍庭”之中最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用毒與媚術(shù)的大行家——“血觀音”,秦鈺綺。

在她的身后,如同一座真正的、沉默的鐵塔般靜靜立著一個身材魁梧得近乎于非人的壯漢。他身高至少九尺,渾身上下的肌肉如同一塊塊堅硬的花崗巖般虬結(jié)賁張,將那身由一整張巨大的黑熊皮所制成的坎肩都撐得鼓鼓囊囊。他雙手抱胸,那兩條手臂比尋常人的大腿還要粗壯上近乎一倍。他臉上是典型的蒙古人種的深刻輪廓,一雙細(xì)長的、總是微微瞇起的眼睛里透著一股屬于草原狼王的兇悍與狡黠。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便有一股來自于廣袤草原的最原始也最狂野的蠻荒氣息撲面而來,讓周圍那灼熱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幾分。他正是那個據(jù)聞是黃金家族的后裔、天生神力、曾以一人之力在漠北的戰(zhàn)場之上徒手撕裂了三頭奔狼的“蒙古力王”,鐵木真格。

而在他們這一群看似張揚(yáng)的“妖魔鬼怪”的陰影之中,還隱藏著幾個更為致命的存在。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個身材中等、其貌不揚(yáng)、臉上甚至還帶著幾分老實(shí)巴交的憨厚笑容的中年文士正蹲在地上,借著火光用一種近乎于癡迷的眼神擺弄著幾個造型精巧、結(jié)構(gòu)復(fù)雜、不知有何用處的金屬零件。他那雙保養(yǎng)得比任何一位大家閨秀都要細(xì)膩、骨節(jié)分明的手異常的穩(wěn)定,仿佛這滿室的殺伐之氣都與他毫無干系。他便是那位原蜀中唐門的外姓弟子,因其所研究的毒藥與機(jī)關(guān)太過陰毒違背了門規(guī)而被驅(qū)逐出師門的機(jī)關(guān)與毒藥的大師——“鬼手”,杜先生。而在另一個更為深沉的黑暗角落里,一個始終籠罩在寬大斗篷之下的身影更是如同與那片黑暗徹底融為了一體。他一動不動,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甚至沒有任何屬于生靈的氣息。若非那偶爾從斗篷的縫隙之中反射出的一點(diǎn)冰冷的、如同毒蝎尾針般的寒芒,恐怕任誰見了都會以為那只是一片空無一物的影子。他便是“瀚海龍庭”之中最為神秘也最為令人恐懼的首席刺客,那位曾在萬軍之中悄無聲息地取走了數(shù)名蒙古萬戶長首級的“沙蝎子”,魏通。

這兩股代表著“秩序”與“混亂”、代表著“軍陣”與“江湖”的截然不同的力量,就在這座密不透風(fēng)的巨大地下空間之內(nèi)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充滿了張力的對峙。一邊是鋼鐵洪流的沉默與紀(jì)律,另一邊則是群魔亂舞的詭異與自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即將要被徹底引爆的火藥桶般的危險氣息。他們都在等待,等待那個唯一一個能將他們這兩種本是水火不容的力量徹底地捏合在一起的人。

終于,隨著演武場盡頭那扇由整塊巨大玄鐵打造的通往地下工坊核心區(qū)域的大門發(fā)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緩緩地被數(shù)名力士從內(nèi)部推開,一個高大的、充滿了無上威嚴(yán)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之中。

燕王朱棣,身著一襲象征著他無上軍權(quán)的由最上等的黑色云錦織就、領(lǐng)口與袖口皆用金線繡著翻滾龍紋的親王大氅,從那片充滿了鋼鐵與火焰的仿佛是來自于地獄深處的背景之中緩緩地走了出來。他沒有佩戴任何的王冠,那頭烏黑的長發(fā)只是用一根簡單的同樣是黑色的發(fā)帶隨意地束在腦后。他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輪廓分明得如同刀削斧鑿般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那雙鷹隼般的、銳利得仿佛能將人的靈魂都從中剖開的眸子在跳動的血紅色的火光映照之下閃爍著一種令人不敢直視的冰冷的光。

他沒有立刻走上那早已為他備好的、高達(dá)三丈的點(diǎn)將臺。他只是一步一步地緩緩走到演武場的正中央,走到那兩股涇渭分明、氣勢截然相反的洪流的交匯之處。他沉默地用他那銳利的目光從在場的每一個人的臉上緩緩掃過,從左側(cè)那些身披重鎧、手按戰(zhàn)刀、眼神之中充滿了絕對忠誠與紀(jì)律的軍中猛將,到右側(cè)那些神情各異、氣息詭異、眼神之中充滿了貪婪、野心與不羈的江湖豪客。

整個演武場之內(nèi)鴉雀無聲,只有那數(shù)千支火把在靜靜地燃燒著,發(fā)出“噼啪”的輕響。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匯聚到了這個仿佛是這片天地之間唯一主宰的男人身上。

終于,他緩緩地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不快,卻又如同一口被敲響的來自遠(yuǎn)古的洪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響徹在這片巨大的地下空間的每一個角落。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左側(cè)那片由鋼鐵與殺氣所組成的沉默的森林之上。他的聲音變得低沉有力,充滿了只有在沙場之上并肩作戰(zhàn)、生死與共過的軍人之間才懂得的語言。

“眾將士!”

“我朱棣,與你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是在漠北那片能將人的骨頭都吹裂的風(fēng)沙之中,在與那些兇悍得如同野獸般的蒙古韃子的殊死搏殺之中,一刀一槍從那堆積如山的敵人與我們自己兄弟的尸體堆里掙扎著爬出來的,今日這所謂的富貴與榮耀!”

他的話語沒有半分的粉飾,只有最**裸的屬于沙場的血腥與真實(shí)。一瞬間便將對面那些早已被京城的安逸生活磨平了些許棱角的軍中猛將們重新拉回了那個充滿了金戈鐵馬與血火硝煙的崢嶸歲月。

“我們用我們的血,用我們兄弟的命,為我大明打下了這北境的萬里江山!我們讓那些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蒙古黃金家族的后裔,在聽到我‘大燕’的日月龍旗之時,便聞風(fēng)喪膽,望風(fēng)而逃!我們,是這大明江山最堅固的盾牌!是太祖高皇帝留給這片土地最鋒利的刀!”

“可如今,”他的聲音陡然一寒,充滿了無盡的冰冷的諷刺,“金陵城里的那些人,那些只會躲在溫暖的江南水鄉(xiāng),搖著描金的扇子,喝著上好的雨前龍井,高談闊論著‘仁義道德’的軟骨頭們,卻要將我們這些為國戍邊,拋頭顱、灑熱血的百戰(zhàn)之士,打?yàn)椤湙M不法’的‘叛逆’!”

“他們逼死了我的十二弟,一個只知讀書作畫,連一只雞都未曾殺過的風(fēng)雅王爺!他們奪走了我那些兄弟的兵權(quán),將他們像一條條狗一樣鎖拿進(jìn)京!他們要將我們這些用生命與榮耀所換來的一切都剝奪得干干凈凈!”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那一步重重地踏在堅硬的地面之上,竟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仿佛是這片土地都在為他的憤怒而顫抖!

“你們告訴我!”他那鷹隼般的眸子死死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張因憤怒而漲得通紅的堅毅的臉龐,用一種近乎于咆哮的聲音怒吼道!

“這,公不公平?!”

“不公!!”

“不公!!!”

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怒火終于在這一刻被徹底地點(diǎn)燃!左側(cè)那片本是沉默的鋼鐵森林在瞬間爆發(fā)了!數(shù)百名軍中悍將再也抑制不住他們以手中的刀柄重重地捶擊著自己胸前那冰冷的、堅硬的鎧甲,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怒吼!那股沖天的、純粹的、屬于軍人的鐵血?dú)鈳缀跻獙⑦@地底空間的穹頂都徹底地掀翻開來!

演武場的右側(cè),那些“瀚海龍庭”的奇人異士們看著眼前這充滿了陽剛與暴烈的一幕,他們的反應(yīng)各不相同。那“血觀音”秦鈺綺依舊是斜倚在軟榻之上,只是她那雙嫵媚的桃花眼里閃過了一絲看好戲般的玩味的笑意;那“蒙古力王”鐵木真格則是發(fā)出了一聲野獸般的低沉的嘶吼,他那雙細(xì)長的眸子里閃爍著嗜血的興奮的光芒;而那位“鬼手”杜先生依舊在低著頭擺弄著他那些精巧的殺人零件,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他毫無干系,只是他嘴角那絲謙和的微笑似乎變得更加詭異了。

朱棣將他們的所有反應(yīng)都盡收眼底。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將他的目光投向了這群桀驁不馴的江湖之人。

他的聲音在瞬間發(fā)生了奇異的變化。不再是之前那般充滿了軍人式的低沉與有力。而是變得輕柔,充滿了蠱惑人心的魔力,仿佛一條最狡猾的、最懂得人心的毒蛇在向著一群被這個世界所壓抑了太久的餓狼發(fā)出最致命的低語。

“諸位,英雄!豪杰!”

他的稱呼變了。不再是“將士”,而是“英雄”與“豪杰”。

“我知道,你們中的很多人,都曾有過不光彩的過去。我知道,你們中的很多人,手上都沾過不該沾的血。我知道,你們被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視為歪門邪道;被那高高在上的朝廷法度視為草寇、魔頭、江湖匪類。”

“他們用那套由他們自己所制定的虛偽的‘法度’與可笑的‘禮教’為你們畫下了一道永遠(yuǎn)也無法逾越的界線。他們將你們排斥在他們那個充滿了陽光與體面的世界之外,讓你們只能永遠(yuǎn)地活在陰暗的、潮濕的、不被任何人所承認(rèn)的角落里。”

“可是,”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燃燒起熊熊的火焰!“在我朱棣的眼中,你們不是草寇,更不是魔頭!”

“你們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鷹!是縱橫于深山密林之中的猛虎!你們擁有的是那些只會滿口之乎者也的酸儒們永遠(yuǎn)也無法理解的真正的力量!你們擁有的是那些早已被官場的繁文縟節(jié)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庸官們早已徹底喪失了的自由的意志!”

他猛地張開了雙臂,仿佛要將這整個地下世界都擁入懷中!

“跟著我!”他的聲音如同魔鬼的最后的也是最無法抗拒的誘惑!“你們將得到你們夢寐以求的一切!”

“財富!那些你們曾冒著生命危險也只能劫掠到一星半點(diǎn)的金銀珠寶,在攻破了那座富甲天下的金陵城之后,將任由你們予取予求!”

“地位!你們將不再是人人喊打的江湖匪類。你們將是與我一同開創(chuàng)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國功臣!是未來的王侯將相!”

“以及,”他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于瘋狂的光芒,“那可以無視任何規(guī)矩的絕對的自由!”

“那個充滿了繁文縟節(jié)的可笑的書生世界,即將在我等的鐵蹄之下被徹底地踏碎!崩塌!”

“而我們的世界——一個只由力量來決定尊卑!一個只由意志來制定規(guī)則的全新的快意恩仇的世界!正要在我們的手中開啟!!”

這番話如同一顆被投入了滾燙油鍋之中的火星!瞬間便將右側(cè)那群早已被壓抑了太久的桀驁不馴的靈魂徹底地引爆了!

那“血觀音”秦鈺綺再也無法保持她那慵懶的姿態(tài),她猛地從軟榻之上坐直了身體,那雙嫵媚的桃花眼里閃爍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貪婪的光芒,她發(fā)出一聲魅惑入骨的嬌笑,那笑聲仿佛能讓人的骨頭都為之酥軟;那“蒙古力王”鐵木真格更是仰天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充滿了無盡快意的狂暴的咆哮,他一拳重重地砸在身旁的巖壁之上,竟將那堅硬的巖石都砸出了一個清晰的拳印;就連那位始終沉默不語的“鬼手”杜先生,他那張總是掛著謙和微笑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病態(tài)的興奮,他看著朱棣,仿佛在看一件他此生所能遇到的最完美也最值得他去為之奉獻(xiàn)一切的“作品”。

朱棣將所有人的反應(yīng)都盡收眼底。他知道,他成功了。他用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將這兩股本是水火不容的力量徹底地擰成了一股繩,一股足以將整個大明王朝都徹底撕裂的恐怖的力量。

他緩緩地走上了那座高達(dá)三丈的點(diǎn)將臺。他沒有再多說一句廢話,只是緩緩地拔出了腰間那柄象征著他燕王身份的佩劍。

劍鋒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死亡的寒光。

他將劍高高地舉起,劍尖直指穹頂!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發(fā)出了那聲即將要響徹整個歷史長空的最后的也是最強(qiáng)的怒吼!

“奉天——靖難!!”

“靖難!!”

“靖難!!!”

“靖難!!!!”

山呼海嘯般的回應(yīng)從演武場的每一個角落轟然響起!無論是左側(cè)那群身披重鎧的鐵血將士,還是右側(cè)那些神情各異的江湖豪客,在這一刻,他們所有的身份、所有的過去、所有的恩怨都已不再重要。他們只有一個共同的名字——

靖難之師!

那股由兩種截然不同的意志所匯聚成的沖天的殺氣幾乎要將這深達(dá)數(shù)十丈的堅固的地下穹頂都徹底地掀翻!

一個由最精銳的軍隊(duì)與最頂尖的江湖力量所共同組成的足以顛覆整個天下的恐怖聯(lián)盟在這一刻正式締生。

而一場注定要血流成河的戰(zhàn)爭也終于露出了它最猙獰的獠牙。

當(dāng)那張浸透著一個親王所有決絕與野心的“靖難”檄文,被那些如同鬼魅般無處不在的丐幫信使與燕王府最精銳的斥候,化作數(shù)百道承載著死亡與變革的黑色閃電,乘著無邊的夜色,向著大明王朝那看似平靜的四面八方瘋狂飄散而去之時,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決定著這個帝國未來數(shù)十年命運(yùn)的戰(zhàn)爭,其最核心也最殘酷的戰(zhàn)場,便已不再是未來北平城下那即將要血流成河的攻防,而是人心。這是一場無聲的、卻又遠(yuǎn)比任何刀光劍影都更為致命的輿論與道義的戰(zhàn)爭,而這張薄薄的、尚帶著墨香的宣紙,便是朱棣與姚廣孝聯(lián)手投向這片看似平靜的、名為“大明”的深潭之中的第一塊也是最沉重的巨石。

一名滿身風(fēng)塵、衣甲之上尚帶著未干的泥點(diǎn)與馬匹汗味的錦衣衛(wèi)信使,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入了這座他此生都未曾想過能踏足的、象征著帝國最高權(quán)力的大殿。他手中的那份從北平通過最快的八百里加急驛馬傳回的、被層層油布包裹的檄文抄本,仿佛是一塊燒紅了的烙鐵,燙得他那雙早已因長途奔襲而麻木的手都在微微地顫抖。他不敢抬頭去看那高坐于龍椅之上的天子圣顏,只是用一種因極度的恐懼與疲憊而嘶啞得不成調(diào)的聲音,尖銳地高聲稟報:“啟奏……啟奏陛下!北平……北平八百里加急軍情!燕……燕王朱棣,他……他反了!”

“反了”這兩個字,如同一道黑色的、充滿了不祥氣息的閃電,狠狠地劈入了這座本是莊嚴(yán)肅穆的殿堂,讓所有侍立在旁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六部尚書,乃至那些平日里總是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早已與這宮殿的陰影融為一體的內(nèi)侍們,都在瞬間為之色變。年輕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在最初的、長達(dá)數(shù)息的難以置信之后,那張總是帶著幾分仁厚與溫和的清秀臉龐,瞬間漲成了一片可怕的豬肝色。他猛地從那張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龍椅之上站起,因極度的憤怒,他那略顯單薄的身體竟在微微地顫抖著。

“呈上來!”他的聲音,不再是往日里那般溫潤平和,而是多了一絲因皇權(quán)受到最直接、最**裸的挑釁而產(chǎn)生的尖銳的、冰冷的殺意。

那名信使不敢有半分的怠慢,立刻由身旁的太監(jiān),將那份承載著一個親王所有野心與決絕的檄文,恭敬地呈到了御案之上。建文帝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怒火,他伸出那雙本該是用來批閱奏章、書寫“仁政”宏圖的、屬于學(xué)者的手,顫抖著展開了那張來自于他自己親四叔的死亡宣告。

他看著那上面每一個他都無比熟悉的、充滿了太祖高皇帝當(dāng)年霸道之氣的字跡;他看著那上面每一句都引經(jīng)據(jù)典,將所有的罪責(zé)都巧妙地推卸到自己最信任的兩位老師身上,而將他自己描繪成一個被奸臣蒙蔽了雙眼、亟待拯救的“可憐”君主的誅心之言;他看著那最后那個被他親手賜予,卻又被他認(rèn)為早已因瘋癲與疾病而喪失了所有威脅的四叔朱棣的親筆簽名,與那方鮮紅得如同在滴血的燕王金印。

“轟——————!!!”

他腦海之中那根名為“理想”與“親情”的最后的弦,終于應(yīng)聲而斷!

一股前所未有的、被最親近之人背叛的憤怒,被最信任之人愚弄的羞辱,以及那屬于帝王的、不容許任何挑戰(zhàn)的絕對權(quán)威被公然踐踏的狂怒,如同最兇猛的火山,在他那顆本是充滿了仁愛與寬厚的年輕的心中,轟然爆發(fā)!

“反了!他真的反了!!”他再也抑制不住,發(fā)出一聲充滿了無盡憤怒與失望的咆哮!他一把將那份在他看來充滿了世間最惡毒的謊言與最無恥的構(gòu)陷的檄文,從御案之上狠狠地掃落在地!他甚至走下御階,用他那雙穿著明黃色云龍朝靴的腳,重重地在那張薄薄的、脆弱的宣紙之上反復(fù)地踩踏著,仿佛那不是一張紙,而是他那位讓他感到無比憎惡與陌生的四叔的臉!

“亂臣賊子!無恥之尤!竟敢如此污蔑于朕!污蔑朝廷!其心可誅!其罪當(dāng)滅!朕待他,不薄啊!朕念及手足之情,念及皇祖父的遺訓(xùn),在他瘋癲之后,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一再容忍,一再退讓,送去最好的湯藥,派出最好的御醫(yī)!可他,竟將朕的仁慈當(dāng)成了軟弱!將朕的寬厚當(dāng)成了他可以肆意妄為的資本!好!好一個‘清君側(cè)’!好一個‘奉天靖難’!他這是要將朕與那秦二世,與那漢獻(xiàn)帝,相提并論嗎?!他這是要將朕從這龍椅之上拉下來嗎?!”

他的咆哮,在空曠的、死寂的文華殿中久久回蕩,讓所有侍立在旁的朝臣都將頭顱埋得更低了,生怕自己會成為這位被徹底激怒的年輕帝王那無處發(fā)泄的滔天怒火的第一個犧牲品。

就在此時,太常寺卿黃子澄,這位素來以智謀與口才著稱的帝師,緩緩地從隊(duì)列之中走了出來。他走到那張早已被建文帝踩踏得不成模樣的檄文之前,彎下腰,用兩根手指,仿佛是在拈起一件極其骯臟的污穢之物般,將其輕輕地?fù)炝似饋怼K踔翛]有去拍打上面沾染的灰塵,只是將那張充滿了罪惡的紙張隨意地抖了抖,而后才轉(zhuǎn)過身,對著那依舊在因憤怒而劇烈喘息的建文帝躬身一揖。

他臉上沒有半分的驚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滿了智力上的優(yōu)越感與對敵人毫不掩飾的絕對輕蔑。

“陛下,還請息怒。”他的聲音依舊是那般充滿了自信,仿佛眼前這足以讓整個帝國都為之震顫的驚天逆案,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場早已預(yù)料到了結(jié)局的跳梁小丑的滑稽表演。“燕賊此舉,看似氣勢洶洶,實(shí)則是其黔驢技窮之下的最后狂吠罷了。其言辭悖逆,邏輯荒唐,通篇皆是些混淆視聽、顛倒黑白的無恥之言!此等拙劣的伎倆,又能欺瞞得了誰呢?陛下,您看,”他將那張檄文在空中輕輕一揚(yáng),“他通篇都在痛斥我與齊大人,卻不敢對陛下您有半分的不敬,反而將您描繪成了一個被我等‘蒙蔽’的無辜君主。這說明了什么?這說明他怕了!他知道他自己的‘反叛’之名乃是天下大不韙,是會盡失人心的!所以,他才要如此費(fèi)盡心機(jī)地為自己尋找一個連三歲孩童都騙不過的可笑的借口!”

“依臣之見,”黃子澄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滿了儒家學(xué)者特有的自負(fù)的冷笑,“此事非但不是壞事,反而是一樁天大的好事!他此舉正好將其反叛之心昭然于天下,正好將其那張偽裝了數(shù)月的瘋癲面具親手撕得粉碎!我等正可將計就計,將此檄文昭告天下,讓四海之內(nèi)的臣民都好好看一看這燕王朱棣究竟是何等一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丑惡嘴臉!屆時,天下人心必將盡歸于陛下,而他則會徹底淪為一個眾叛親離的孤家寡人!其不戰(zhàn)自敗之日亦不遠(yuǎn)矣!”

他依舊沉浸在自己那套充滿了理想主義光輝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儒家邏輯之中,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篇在他看來是“邏輯荒唐”的檄文,對于那些本就對朝廷的削藩政策心懷不滿的藩王、將士乃至是普通百姓而言,將會產(chǎn)生何等恐怖的煽動力。

而他身旁那位素來以“務(wù)實(shí)”著稱的兵部尚書齊泰,則更是立刻將黃子澄這番充滿了理論色彩的“高見”具化為了一套在他看來是絕對萬無一失的軍事解決方案。他從隊(duì)列之中毅然出班,他那張總是帶著幾分嚴(yán)肅的臉上此刻充滿了即將要以“正義”之師去碾碎“邪惡”的絕對自信。

“陛下!”他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仿佛已將那燕王朱棣的項(xiàng)上人頭視為了囊中之物,“黃大人所言高屋建瓴,深合圣人之道!然,臣以為與此等冥頑不靈、公然反叛的逆賊已無任何道理可講!‘仁義’是對知禮的臣民講的,而對付叛逆唯有雷霆之威!”

“臣懇請陛下立刻下旨!”他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一個響頭,那聲音在空曠的文華殿中激起一陣沉悶的回響,“命我朝中宿將長興侯耿炳文為‘征虜大將軍’!即刻統(tǒng)率京營及各地衛(wèi)所之精兵共計三十萬,即刻北上討伐燕逆!那朱棣雖號稱悍勇,然其手中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萬兵馬,又豈能與我朝廷的百萬天兵相抗衡?此乃泰山壓卵之勢,螢火皓月之別!我等必能一戰(zhàn)而下,將此等剛剛?cè)计鸬呐褋y火苗徹底地扼殺于萌芽之中!以正 國法,以安社稷,以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靈!”

然而,就在齊泰與黃子澄這一文一武、一唱一和的“完美”建言即將要為這場倉促的戰(zhàn)爭畫上一個在他們看來是萬無一失的**之時,一個蒼老的、帶著幾分疲憊與沙場風(fēng)霜的沙啞聲音卻不合時宜地從武將的隊(duì)列之中緩緩響起,打破了這片充滿了亢奮與幻想的和諧氛圍。

“陛下,老臣有話要說。”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須發(fā)皆已花白,身著一品武將朝服,臉上卻布滿了縱橫交錯的陳舊刀疤的老將軍顫巍巍地從隊(duì)列之中走了出來。他正是那個被齊泰剛剛“委以重任”的開國宿將長興侯耿炳文。他沒有像其他人那般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沖昏了頭腦。他那雙曾在無數(shù)次沙場之上見證過尸山血海的渾濁老眼,此刻卻透著一股旁人所沒有的冷靜與凝重。

他走到大殿中央,緩緩地跪下,聲音沙啞卻異常沉穩(wěn):“陛下,齊大人,黃大人,老臣以為此事斷不可如此草率。”

“耿將軍,”黃子澄的眉頭立刻不悅地皺了起來,他用一種帶著幾分居高臨下意味的、屬于文官對武將的特有優(yōu)越感質(zhì)問道,“陛下與我等皆以為此乃萬全之策,不知將軍又有何高見啊?”

耿炳文沒有理會他語氣之中的譏諷,他只是抬起頭,用他那雙仿佛能看透所有戰(zhàn)爭迷霧的眼睛凝視著龍椅之旁那個尚顯稚嫩的年輕帝王,一字一句地沉聲說道:“陛下,老臣也曾隨太祖高皇帝與燕王殿下在漠北并肩作戰(zhàn)過。老臣比在場的任何一位大人都更清楚那是一頭怎樣的猛虎。”

“他的用兵不拘一格,時而如烈火燎原,侵略如火;時而又如毒蛇潛伏,動若雷霆。其麾下之將士如張玉、朱能之輩皆是能于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百戰(zhàn)之士。其所轄之兵馬更是長年與蒙古人作戰(zhàn)的邊塞精銳,其悍不畏死遠(yuǎn)非我等久居江南的京營之兵所能比擬。”

“更重要的是,”耿炳文的聲音變得愈發(fā)凝重,“燕王此人看似粗豪,實(shí)則心細(xì)如發(fā),堅忍無比。他絕非是會因一時之怒而行此不智之舉的莽夫。他今日既敢公然豎起反旗,那便說明他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zhǔn)備。我等此刻對其在北平的真實(shí)兵力、錢糧儲備乃至其暗中所勾結(jié)的勢力都一無所知。若在此時貿(mào)然以大軍深入敵境,一旦戰(zhàn)事不利,我軍糧草被其所斷,則我這三十萬大軍非但不能平叛,反而會成為那燕王壯大聲勢的絕佳祭品啊!”

“老臣懇請陛下暫緩出兵!”他重重地叩了一個響頭,那聲音在死寂的大殿之中顯得格外清晰,“當(dāng)務(wù)之急應(yīng)是立刻加固沿途的如真定、德州等重鎮(zhèn)的城防,深溝高壘,堅壁清野,以空間換時間,將戰(zhàn)事拖入對我等有利的消耗之戰(zhàn)!同時,派出最精銳的探子查清燕王之虛實(shí),再徐圖后計!此方為萬全之策!”

耿炳文這番充滿了沙場老將獨(dú)有的冷靜而又現(xiàn)實(shí)的建言,如同一滴冰冷的清水滴入了這鍋早已被理想主義與憤怒燒得滾燙的沸油之中。

然而,它非但沒能讓這鍋沸油有半分的冷卻,反而激起了更為劇烈的反彈。

“荒唐!”齊泰的臉色當(dāng)即一沉,他回過頭對著耿炳文厲聲斥道,“耿將軍此言是何用意?難道要因他區(qū)區(qū)一個燕王之悍勇便置祖宗之法于不顧,任由這叛逆之火在北境之上肆意蔓延嗎?我朝廷擁兵百萬,錢糧堆積如山,竟要對一個兵不過數(shù)萬的小小藩王行此畏首畏尾的堅守不出之策?此豈非要讓天下人恥笑我朝廷無人,恥笑我陛下軟弱可欺嗎?!此乃因噎廢食之舉!更是動搖國本的怯懦之言!”

黃子澄也緊跟著用他那最為擅長的誅心之論陰陽怪氣地附和道:“正是!我朝廷精銳盡在南方,錢糧甲兵十倍于燕。他朱棣便是渾身是鐵又能碾幾顆釘?耿將軍未免也太過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了!不知者還以為將軍您是與那燕王有什么舊情呢?”

年輕的建文帝那顆剛剛被點(diǎn)燃的屬于帝王的雄心壯志又豈容這等在他看來是“怯懦”與“動搖”的言語來有半分的玷污?他看著耿炳文那張布滿了刀疤的忠誠的老臉,眼中那絲僅存的信任也終于被齊泰與黃子澄那充滿了煽動性的言語所徹底取代。

他對著這位本該是他此次平叛之戰(zhàn)中最可依靠的沙場宿將略帶不悅地擺了擺手。

“耿愛卿,多慮了。”他的聲音變得冰冷而又不容置疑,“朕意已決。此事不必再議。”

“大將軍只需依朕之策領(lǐng)兵北上,將那燕賊的項(xiàng)上人頭為朕取來,便是大功一件。”

耿炳文看著眼前這君臣三人,看著他們臉上那充滿了自信與正義的光芒,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勸阻分毫。他只能無奈地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那嘆息仿佛吐盡了他這一生所有的忠誠與疲憊。他緩緩地從地上站起,默默地退回了那冰冷的武將的隊(duì)列之中。

他知道,自己即將要率領(lǐng)著這三十萬年輕的生命去打一場從一開始便已然注定了結(jié)局的必敗之戰(zhàn)。而他自己,這位為大明征戰(zhàn)了一生的開國宿將,其最終的宿命便是要為這些年輕的理想主義者們的傲慢與偏執(zhí)獻(xiàn)上自己這最后一顆白發(fā)蒼蒼的頭顱。

一旁,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李貫看著這荒誕而又可悲的一幕,他低下頭,將嘴角那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冷笑深深地埋入了衣領(lǐng)的陰影之中。他知道,他該去后院喂那只他養(yǎng)了許久的信鴿了。那只即將要將這金陵朝堂之上所有的“好消息”都第一時間送往那遙遠(yuǎn)的北平燕王府的信鴿。

……

而就在金陵皇城之內(nèi)那充滿了亢奮與幻想的誓師鼓聲即將要敲響的同一時刻。千里之外,皖南那座與世隔絕的仿佛已被整個世界所遺忘的無名山谷之中,一份同樣寫滿了“奉天靖難”的檄文抄本也終于在歷經(jīng)了千辛萬苦之后被一位來自于建文帝身邊的忠心耿耿的密探呈到了齊司裳與蘇未然的面前。

自“午門喋血”一役之后,兩人便已在此隱居了下來。齊司裳體內(nèi)的傷勢早已在他那生生不息的《混元一炁功》的滋養(yǎng)之下痊愈如初,其功力更是在那場生死的極限考驗(yàn)之后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隱隱已觸摸到了那傳說中天人合一的更高境界。而蘇未然在齊司裳不計任何損耗地以混元真氣為她重塑了那破碎的丹田與經(jīng)脈之后,又經(jīng)這兩年心無旁騖的潛心修煉與齊司裳那毫無保留的論道般的指點(diǎn),她的《青鸞訣》也早已脫胎換骨。她不僅盡數(shù)洗去了韓淵曾強(qiáng)加于其上的那層陰毒與狠戾的枷鎖,更是將齊司裳那混元真氣的醇厚與生機(jī)融入了自己那本就輕靈、迅捷的劍意之中,使得她的劍法剛?cè)岵?jì),圓融如意,比之當(dāng)年那個只會執(zhí)行命令的“冰刃”,早已是不可同日而語。

他們本以為可以就此在這座寧靜的山谷之中相伴終老,將那塵世間所有的血雨腥風(fēng)都徹底地遺忘。

然而,當(dāng)蘇未然從那位滿身風(fēng)塵,臉上寫滿了疲憊與絕望的密探手中接過那份來自于北平的承載著一個親王所有野心與決絕的檄文抄本之時,這片寧靜的空氣仿佛在瞬間便被注入了一絲冰冷的肅殺之氣。

她首先看完了整篇檄文。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本該冰冷如霜的眸子里,此刻卻閃過了一絲極其復(fù)雜的光芒,混雜著專業(yè)性的審視與作為過來人的深深忌憚。

她憑借著自己曾身為錦衣衛(wèi)頂尖特務(wù)的敏銳嗅覺,瞬間便看穿了這篇在他那位好侄兒眼中“邏輯荒唐”的檄文背后所隱藏的最為核心也最為致命的輿論戰(zhàn)本質(zhì)。

她緩緩地走到正在溪邊青石之上靜坐的齊司裳身旁,將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紙遞給了他,聲音清冷卻又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凝重。

“好狠毒的筆,好高明的手段。”她低聲說道,“他這篇檄文,每一個字都不是寫給金陵城里的那些大人們看的。他是寫給天下那些對朝廷心懷不滿的武人,寫給那些在邊境之上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將士,更是寫給那些對當(dāng)今圣上的‘仁政’與‘削藩’策略心存疑慮的普通百姓看的。他沒有說自己要當(dāng)皇帝,他只說自己是‘清君側(cè)’。他將自己塑造成了那個為了維護(hù)‘祖宗家法’而不得不拔刀的悲情的受害者。如此一來,天下人心,至少在道義上,便已失了一半。”

齊司裳沒有說話。他只是接過那份充滿了慷慨激昂之言的檄文,沉默地讀了許久許久。他讀得很慢很仔細(xì),仿佛不是在讀一篇戰(zhàn)斗的檄文,而是在品讀一首充滿了悲劇與宿命的古老的詩篇。

而后,他緩緩地抬起頭,望向那遙遠(yuǎn)的被連綿的青山所阻隔的北方的天空,發(fā)出了一聲充滿了無盡悲涼的長長的嘆息。

“他為天下間最不義的舉動找到了一個最正義的理由。”他緩緩地說道,那聲音輕得仿佛要被這山谷的微風(fēng)吹散,卻又重得讓一旁的蘇未然心都為之一顫。那聲音里沒有憤怒沒有不甘,只有一種早已看透了未來那片血流成河的景象的巨大悲憫。

“未然,你看這道檄文,”他將那張紙在蘇未然的面前緩緩展開,“它就像一道早已由最高明的工匠精心勘測挖掘好的深不見底的巨大河床。它為所有即將到來的奔騰的血水都預(yù)留好了最合理的流淌的方向。”

“從今天起,無數(shù)無辜者的鮮血與淚水便會身不由己地被這道河床所裹挾所引流,最終匯入其中。北方的百姓將首先遭殃,他們的家園會成為兩軍對壘的戰(zhàn)場;他們的兒子會被強(qiáng)征入伍,去為那些他們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大義’而獻(xiàn)出生命。南方的百姓也終將受難,那沉重的糧草與賦稅會如同一座座無形的大山將他們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緩緩地抬起頭,望向那遙遠(yuǎn)的被連綿的青山所阻隔的南方的天空,那雙深邃的眸子里充滿了仿佛能預(yù)見未來的深深的疲憊。

“這股由仇恨與野心所匯成的血色洪流,最終必將一路向南勢不可擋。它會沖垮所有的堤壩;它會淹沒所有的城池;它會將那座看似堅固的金陵皇城連同那個孩子心中那份天真的脆弱的充滿了理想主義光輝的‘仁政’美夢一同徹底地淹沒沖垮,最終化為一片再也分不清你我的血色的汪洋。”

他說罷,手微微一松。那張承載了太多野心與罪惡的輕飄飄的宣紙便如同一片注定要凋零的枯葉從他的指間滑落,飄入那清澈的冰冷的溪流之中,打著旋翻滾著,最終被那奔流不息的溪水帶向了未知的遠(yuǎn)方。一如這個即將要被徹底改變的龐大的帝國的宿命。

就在此時,南京與山谷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與宿命仿佛在冥冥之中被一只無形的大手通過一種充滿了強(qiáng)烈諷刺意味的蒙太奇般的鏡頭剪輯在了一起。

一邊是那座金碧輝煌的金陵皇城。午門之外巨大的廣場之上早已是旌旗招展,如同一片由鮮血與榮耀所織就的赤色的海洋。年輕的建文皇帝身著一襲象征著無上軍權(quán)的黃金鎖子甲,親手將那方代表著“征虜大將軍”無上權(quán)柄的沉重的帥印鄭重地交到了早已在此等候多時的老將耿炳文的手中。三軍將士身披著在秋日的陽光下閃爍著刺目寒芒的嶄新的鎧甲,發(fā)出了山呼海嘯般的怒吼!那聲音直沖云霄,仿佛要將這天都捅出一個窟窿!軍樂齊鳴,鼓聲如雷,一派煌煌天威,勢不可擋!年輕的帝王看著眼前這威武雄壯的正義之師,他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即將要蕩平所有叛逆開創(chuàng)一個萬世太平的充滿了必勝信念的理想主義的光輝。

而另一邊則是那座寧靜得仿佛已被整個世界所遺忘的皖南深谷。清冷的月光如同一匹由最上等的冰冷的銀色絲綢所織就的巨大紗幔,將整個山谷都籠罩在一片如夢似幻的靜謐之中。在那間簡陋的竹木小屋之前,齊司裳與蘇未然在那方早已被歲月磨平了所有棱角的青石之上沉默地對坐著,一言不發(fā)。他們的面前沒有美酒沒有佳肴,只有一壺正在小小的泥爐之上被那豆大的昏黃的燭火緩緩加熱的山泉水。水在壺中發(fā)出細(xì)微的“咕嘟,咕嘟”的聲響,是這片死寂的夜里唯一帶著暖意的聲音。它仿佛在為這個即將要陷入無邊戰(zhàn)火與血腥的亂世唱著一曲無人能懂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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