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的深秋,對于那支承載了整個帝國希望與意志的南軍主力而言,其北上的征途,與其說是一場氣勢如虹的雷霆遠征,不如說更像是一頭被自身無比龐大的身軀與同樣沉重的使命所拖累的巨獸,在通往北方那片充滿了未知與殺伐的廣袤平原之上,所進行的,一次漫長而又充滿了內在撕裂感的艱難蠕動。自大軍在長興侯耿炳文的統率之下,于金陵城外那片曾見證了無數次王朝興替的古老校場之上,接受了年輕的天子親手授予的帥印與那面象征著“正統”與“大義”的日月龍旗之后,這股號稱三十萬的鋼鐵洪流,便以一種與其赫赫聲名截然不符的、令人焦躁的緩慢速度,緩緩地向著那座早已被所有人視為此戰最終目的地的北方雄城——北平,碾壓而去。
隊列,自德州出關之后,便在這片被秋日那蕭索的陽光染成一片枯黃的華北平原之上,拉成了一條長達數十里、幾乎望不到邊際的巨大長龍。那龍的“軀干”,是由數萬名從京營三大營中抽調出來的、身披著嶄新明光鎧、手持著剛剛從武庫之中領出的雪亮長槍的精銳士卒所構成,他們是這支軍隊的驕傲,也是金陵那位年輕帝王手中最鋒利的劍。然而,這柄劍,卻早已在江南那溫軟的、充滿了脂粉香氣的水汽之中,被浸泡得失卻了些許本該屬于邊軍的鐵血與堅韌。他們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高昂著那因屬于天子親軍而顯得格外驕傲的頭顱,口中卻不時地抱怨著這北方干燥得能將人喉嚨都劃出血來的空氣,與那永遠也吹不散的、混合著馬糞與塵土味道的古怪風沙。而在那龍的“血肉”與“筋骨”之間,則夾雜著更多來自于沿途各處衛所的、裝備與士氣都參差不齊的地方部隊,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甚至在數月之前,還在自家的田地里,為今年的收成而辛勤勞作,卻因這一紙突如其來的征兵令,而被迫放下了手中的鋤頭,換上了那身并不合體的、甚至還殘留著上一位主人血跡的陳舊鎧甲。他們眼中沒有京營將士的驕橫,只有一種對未來那場血腥戰爭的深深的迷茫,與對家中那尚在等待著他們歸去的妻兒老小的無盡擔憂。而在這條巨大長龍的身后,更是綴著一條更為臃`長、也更為臃腫的“尾巴”——那是由數千輛吱呀作響的巨大輜重車輛,與數萬名被強征而來、負責押運糧草的民夫所組成的、浩浩蕩蕩的后勤部隊,他們如同一群被無形的鞭子驅趕著的、沉默的螻蟻,將這支本該是迅捷如風的遠征軍,變成了一頭在泥淖之中步履維艱的笨重巨象。
大軍的中軍帥帳,如同一座小型的、可以移動的宮殿,被數千名最精銳的、出身將門的親兵衛隊,如同鐵桶般,層層護衛在中央。帳內,鋪著厚厚的、由整匹西域白狼皮所制成的華貴地毯,一只巨大的、由純銅打造的瑞獸香爐之中,正燃燒著能安神定氣的名貴龍涎香,那裊裊的青煙,與帳外那充滿了塵土與汗臭的喧囂,形成了一種充滿了諷刺意味的、格格不入的對比。然而,此刻,這座本該是象征著絕對權威與絕對安寧的帥帳之內,氣氛,卻遠比外界那蕭瑟的秋風,更要凝重百倍。
“大將軍!”一位身形魁梧,面容卻因急躁而顯得有些漲紅的青年將領,正一臉不耐地在那幅巨大的、詳細標注了整個北平周邊地形與城池的軍事輿圖之前來回踱步,他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之上,震得那用來壓住圖卷的青銅鎮尺都為之微微一跳,“我軍自德州出關,至今已整整十日了!可行程,卻尚不足三百里!每日里,不是因前方一處小小的山隘而全軍止步,便是為了等待后方那慢得如同蝸牛般的糧草車隊而虛耗光陰!將士們早已是怨聲載道,士氣低迷!那燕賊朱棣,以區區一座孤城,竟敢公然反叛朝廷,其勢早已是強弩之末!我等正該以雷霆萬鈞之勢,星夜兼程,直搗其北平老巢,則大功可一戰而定!如今這般走走停停,瞻前顧后,豈非是白白給了那燕賊喘息與布防之機?!”
此人,乃是此次隨軍出征的定國公徐增壽之子,徐凱,一位在金陵城中以悍勇與沖動著稱的年輕勛貴,他也是此次大軍的先鋒官之一。他那番充滿了焦躁與輕敵的話語,立刻便引起了帳內不少同樣是出身京營的青年將領的附和。他們早已習慣了在江南水鄉的安逸生活,更習慣了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充滿了優越感的目光,去看待那些所謂的“邊軍”與“藩王”,在他們看來,這場所謂的“靖難”之役,不過是一場武裝的游行,是一次足以讓他們輕易地便能撈取到足夠吹噓一輩子功勛的盛大郊游。
然而,就在這片充滿年輕氣盛與盲目樂觀的喧囂之中,一個蒼老、沙啞卻又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緩緩響起,瞬間將帳內所有嘈雜都壓了下去。
“徐將軍,累了便坐下,喝杯茶吧?!?/p>
說話的正是那位端坐于帥位之上、自始至終都未曾有半分情緒波動的南軍主帥、長興侯耿炳文。他已年近七旬,歲月的風霜早已在他那張飽經沙場的臉上刻下深刻溝壑,一頭花白須發被一頂象征主帥身份的紫金冠一絲不茍地高高束起。他身上穿著一件厚重的、遍布陳舊刀痕與箭孔的玄鐵重鎧,那并非朝廷新發的、用以彰顯威儀的華麗禮服,而是那件曾陪伴他隨太祖高皇帝從尸山血海中殺出大明江山的真正戰甲。他那雙曾在無數次沙場之上見證過尸山血海的渾濁老眼,此刻正平靜地凝視著眼前這位在他看來不過是尚未經歷過真正戰爭殘酷的無知孩童的青年將領。
徐凱被他那平靜卻又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目光看得心中沒來由地一寒,那股沖天的火氣竟不由自主地熄滅了些許。但他依舊梗著脖子,不服氣地說道:“大將軍,末將并非貪功冒進,只是覺得我軍行進如此緩慢,實在是太過……”
“太過謹慎了,是嗎?”耿炳文的嘴角勾起一抹充滿過來人獨有的疲憊與無奈的苦笑。他緩緩從那張鋪著虎皮的帥椅之上站起,走到那幅巨大的輿圖之前,伸出那只布滿厚繭與舊傷的粗糙大手,并非指向那遙遠的北平城,而是落在他們此刻所在位置與那座名為“真定”的堅城之間,那片被地圖繪制者用寥寥數筆輕易帶過、看似平坦的廣闊原野之上。
“徐將軍,你只看到北平那座我們此行的終點,可你是否看到了這三百里路途之上所隱藏的無數殺機?”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又凝重,“你可知,這條官道旁那看似尋常的密林之中,是否已埋伏了燕賊的斥候?你又可知,我們即將要渡過的那條名為‘滹沱河’的河流,其上下游的水文是否會有什么我們所不知道的變數?你更可知,我們那看似安全的、綿延數十里的后方糧道,其兩側那些看似早已荒廢的村莊與驛站之中,是否已潛伏了燕賊的奇兵?”
他抬起頭,那雙渾濁的老眼緩緩從帳內每一張年輕、尚帶著幾分不以為然的臉上掃過,聲音也帶上了一絲屬于沙場宿將的冰冷教誨。
“兵法有云,‘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戰爭從來都不是一場比誰的拳頭更硬、比誰的刀更快的游戲,而是一場關于生與死的博弈。在這場博弈之中,誰能活到最后,誰才是真正的勝者。我們手中有三十萬大軍,有整個帝國的錢糧作為后盾,我們擁有絕對的優勢。我們輸得起一場戰斗,輸得起一座城池,但我們唯獨輸不起的是這三十萬將士的性命,是陛下對我們的信任?!?/p>
“而那燕王朱棣,他有什么?”耿炳文的聲音陡然一寒,“他只有北平一座孤城,只有他麾下那數萬驕兵悍將。他輸不起。他一旦輸了,便是萬劫不復,粉身碎骨。所以,他必然會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餓狼,用盡所有他能想到的最瘋狂、最不擇手段的方式,來咬斷我們的喉嚨。對付這樣的敵人,任何的輕敵、任何的冒進,都只會將我們自己變成他那早已饑渴難耐的血盆大口之中最豐盛的美餐?!?/p>
他頓了頓,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對那遙遠的、金碧輝煌的金陵皇城深深的憂慮?!案螞r……”他壓低了聲音,那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疲憊與無奈,“金陵城里的那些大人們,他們不懂兵。他們只知道催。今日一道圣旨,命我等‘速戰速決’;明日一道敕令,又責問我等為何‘逡巡不前’。他們以為戰爭便是在沙盤之上移動幾枚代表著千軍萬馬的棋子那般簡單。他們又豈會懂得,這每一枚棋子的移動背后,所要付出的是何等巨大的血的代價。”
帳內陷入一片死寂。那些原本還一臉不服的青年將領們,在聽完耿炳文這番充滿沙場風霜與過來人血淚的肺腑之言后,也都紛紛低下了高傲的頭顱,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沉思與慚愧的神色。
耿炳文看著他們,知道自己這番話終于在他們那顆年輕而又狂熱的心中種下了一顆名為“敬畏”的種子。他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輿圖,那雙渾濁的老眼仿佛已穿透層層紙張,看到了那場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的血色未來。
他知道,自己正在率領一頭龐大、強壯卻又充滿無數內在矛盾與致命弱點的巨獸,去迎戰一頭雖然孤單卻又團結、迅捷且早已將獠牙磨礪得無比鋒利的北方餓狼。而這場屬于盾與矛的對決,其結局早已不是他這樣一個孤獨的掌舵人所能輕易左右的了。
就在南軍那條龐大、遲緩的巨龍還在華北平原之上因其主帥那過于謹慎的性格與朝堂之上那無形的枷鎖而步履維艱之時,數百里之外,那座在外界看來已然成為瘋癲與絕望代名詞的巍峨燕王府之內,一場針對這頭巨獸的、充滿冰冷算計與致命殺機的戰略推演已然在那間終年被檀香與燭火籠罩的樸素靜室之中進入了最后也是最關鍵的階段。
燕王朱棣此刻已然褪去白日里那身瘋癲的偽裝,換上一身便于行動的黑色勁裝。他那張飽經風霜、輪廓分明得如同刀削斧鑿般的臉上,雖然還殘留著幾分因連日扮演屈辱角色而產生的深入骨髓的疲憊,但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卻早已被一種即將掙脫所有束縛、將整個天下都攪得天翻地覆的冰冷火焰徹底點燃。他靜靜地站在那幅巨大的、幾乎占據了整面墻壁的《大明九邊軍鎮輿圖》之前,那只剛剛在正陽門大街之上從早已被嚇呆的攤主手中搶奪了一整籠滾燙炊餅的、沾滿泥污與不知名炭灰的黑手,此刻正以一種與白日里瘋癲形象截然相反的沉穩與冷靜,在那張巨大復雜的棋盤之上緩緩移動著一枚代表南軍主力的紅色棋子。
“先生,”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且充滿金屬質感,不再是之前那般壓抑,反而透著一股即將火山爆發前的絕對沉靜,“耿炳文這只老狐貍,比本王想象的還要能忍。我軍已在懷來、薊州連下兩城,兵鋒之盛足以讓任何一個守將膽寒,可他竟依舊能按捺住性子,率領他那三十萬烏合之眾如同一只巨大烏龜在這平原之上一日只行三十里。他這是想用他那堅固的龜殼來活活耗死本王這頭早已饑腸轆轆的猛虎啊?!?/p>
他的話語之中帶著一絲棋逢對手的凝重,卻更有一種早已看穿對手所有底牌的絕對自信。
靜室的另一端,那個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灰色僧袍、身材瘦削、面容枯槁的“黑衣宰相”姚廣孝正如同磐石般靜靜盤坐在那張古樸的蒲團之上。他沒有睜眼,甚至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仿佛早已與這間靜室的陰影融為了一體。直到朱棣的話音徹底在空氣中消散之后,他那雙緊閉許久的眸子才緩緩睜開。那是一雙亮得如同在最深黑夜中燃燒的寒星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半分屬于出家人的慈悲,只有將整個天下都視為棋盤、將所有生靈都視為棋子的絕對冰冷理智。
“王爺,”他那沙啞的、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在靜室之中緩緩回蕩,“您說的,只對了一半。耿炳文,他確實是一只懂得如何將自己縮入殼中以求自保的老龜。但您,卻并非是一頭只懂得用蠻力去沖撞的猛虎?!?/p>
他緩緩地從蒲團之上站起,走到朱棣的身旁。他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鷹爪般的手,并非指向地圖之上那些代表著兵力與城池的標記,而是輕輕地,點在了耿炳文那枚紅色的主帥棋子與那座名為“真定”的堅固城池之間,那片看似安全的最后的坦途之上。
“王爺您看,”姚廣孝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測的、充滿了對人性精準洞察的微笑,“一面再堅固的盾,若是在其尚未立穩于大地之前,便被一道足以開天辟地的雷霆從其最意想不到的、最脆弱的側翼狠狠地擊碎,那么,這面盾,與一塊早已腐朽的朽木,又有何分別?”
“耿炳文的謹慎,既是他最大的優點,卻也正是他最致命的弱點。他太相信兵法之中那些早已被寫進了書本的條條框框。他太相信只有將自己的大軍置于堅城之下,背靠著那冰冷的、不會背叛的城墻,他才能獲得真正的安全感。他這種求穩的心態,早已被金陵城里的那些人和我等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必然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他那三十萬大軍完整地帶到真定城下。而這,便是我等唯一的機會。”
“我等要戰勝的,并非是那座以耿炳文的守城之能即便是我們傾盡全力也需耗費數月才能勉強攻下的堅固的真定城。我等要戰勝的,是耿炳文那顆因長途的跋涉而早已疲憊不堪,因對朝廷的催促而早已心生怨懟,更因對王爺您那‘瘋病’的輕視而早已放松了所有警惕的蒼老的、人心?!?/p>
朱棣靜靜地聽著,他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他仿佛已經看到,那頭在他眼中本是堅不可摧的巨大烏龜,其那堅硬的外殼之上,已然被姚廣孝這只無形的大手悄然地撬開了一道致命的縫隙!
“先生之意,”他緩緩開口,聲音已然帶上了一絲即將要全力一搏的興奮與決絕,“是要本王放棄所有后方的布置,將所有能戰之兵都集結于一處,以閃電之勢,在野戰之中,與那耿炳文做最后的生死一搏?”
“正是!”姚廣孝的聲音陡然變得鏗鏘有力,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自信與決斷,“王爺,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我等早已是四面楚歌,退無可退。與其坐困愁城,等待著那南軍的百萬大軍將我等活活耗死,倒不如主動出擊,將我們所有的力量都化作一柄最鋒利的、足以刺穿一切的矛!在耿炳文那面巨大的、遲緩的盾牌尚未立穩之前,便以雷霆萬鈞之勢從其最脆弱的結合部將其一舉洞穿!”
“此戰,看似兇險,實則勝算已在我手。其一,我軍皆是長年與蒙古人作戰的百戰精銳,其騎兵之迅捷,戰力之強悍,遠非南軍那些久居江南的安逸之師所能比擬。我等以逸待勞,以精銳之師擊其疲敝之卒,此為‘天時’。其二,滹沱河畔,地勢開闊,最利于我騎兵之沖殺,而南軍輜重繁多,陣型臃腫,一旦被我軍從側翼突入,必將首尾不能相顧,陣腳大亂,此為‘地利’。其三,”姚廣孝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于妖異的智慧光芒,“也是最關鍵的一點,那便是‘人和’?!?/p>
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了一份由最不起眼的灰色油布包裹的最新的密報。
“王爺請看,這是‘瀚海龍庭’剛剛從南軍內部傳回的消息。”
朱棣接過密報,迅速地展開。只見那薄薄的紙上,用一種只有他們兩人才能看懂的密碼寫著幾行簡短的文字:“南軍先鋒徐凱,與主帥耿炳文,因行軍速度之爭,已生嫌隙。京營將士,多有驕橫輕敵之意,對耿帥之謹慎,頗有微詞。大軍飲水,已于三日前,混入微量‘三日疲’,藥力將于明日午后,完全發作……”
朱棣看著那密報,那張本是凝重的臉上,終于緩緩地露出了一絲冰冷的、殘忍的、如同餓狼在看到獵物咽喉時才會有的笑容。
“好……好一個‘人和’!”他猛地一掌重重地拍在了那張巨大的輿圖之上!“先生之謀,當真可抵十萬雄兵!傳我將令!”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君臨天下的霸道與決絕,“命張玉、朱能,即刻集結我燕軍所有可戰之騎兵三萬,飽食戰飯,喂足戰馬!今夜三更,本王要親率大軍,借夜色掩護,以最快的速度,奔襲滹沱河!本王要,在明日的太陽升起之前,便讓耿炳文那三十萬大軍的‘王師’美夢,徹底地化為一場血色的噩夢!”
一場足以決定整個靖難之役初期走向的野戰決戰,其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戰略部署,終于在這間密不透風的靜室之內,落下了它血腥的帷幕。
而就在朱棣與姚廣孝將整個滹沱河戰場都變成了一張巨大的、布滿了致命陷阱的棋盤之時,那張棋盤之外的更為廣闊的陰影之中,“瀚海龍庭”這支由無數奇人異士所組成的影子軍隊,也已然如同一群早已嗅到了血腥味的最耐心的禿鷲,開始悄無聲息地展開了它們死亡的翅膀。
北平城外,一處早已荒廢了數十年的古老驛站之內。這里本是那些往來的商旅用以躲避風沙與野獸的臨時歇腳之處,此刻卻成了“瀚海龍庭”之中負責刺殺與情報傳遞的“鬼影小隊”的臨時據點。驛站之內,沒有燈火,只有幾堆燃燒著無煙獸骨的篝火,在角落里散發著微弱的、慘綠色的光芒??諝庵袕浡还捎闪淤|的馬奶酒、烤得半生不熟的羊肉以及男人們身上那股常年不洗澡的酸腐之氣混合而成的獨特味道。
“沙蝎子”魏通正靜靜地坐在一堆篝火的陰影之中。他那張被大漠的風沙侵蝕得如同干枯樹皮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用一塊不知是從何處尋來的柔軟的羚羊皮,一遍又一遍極其緩慢而又無比專注地擦拭著他手中那對造型奇異的、不足一尺長的、烏金色攀巖短刃。那短刃在慘綠色的火光映照下反射著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在他的面前,數名同樣是穿著黑色勁裝、臉上帶著各式各樣傷疤的漢子正圍著另一堆篝火,大口地撕咬著手中的烤羊腿,大碗地喝著辛辣的馬奶酒。他們便是魏通親手訓練出來的鬼影小隊的核心成員。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曾是在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有被官府通緝了數十年的江洋大盜,有被名門正派清理門戶的叛徒,更有一些是與魏通一樣曾在軍中犯下大錯、被迫亡命天涯的百戰老兵。他們不信鬼神,不信道義,他們唯一相信的便是自己手中那柄冰冷的、能帶給他們財富與生存權力的刀。
“頭兒,”一名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從左眼一直貫穿到嘴角的獨眼壯漢,將口中那塊尚未嚼爛的羊肉混著一口辛辣的馬奶酒一同吞入腹中,而后用油膩的手抹了抹嘴,對著魏通甕聲甕氣地說道,“咱們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都等了快三天了。那南軍的斥候,一個個都跟縮頭烏龜似的,只敢在大部隊周圍十里之內打轉轉,根本就不給咱們下手的機會。再這么等下去,黃花菜都涼了?!?/p>
魏通擦拭著短刃的動作微微一頓。他沒有抬眼,只是用他那不帶絲毫感情的沙啞的聲音平靜地說道:“蝎子捕食,靠的不是蠻力,是耐心?!?/p>
他說罷,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由最柔軟的羊皮紙所繪制的極為詳細的地圖。那地圖之上不僅有山川河流,更有那些只有他們這些常年在黑暗中行走的斥候才能看懂的特殊標記。
“姚先生早已算準了。耿炳文那只老烏龜,越是接近真定,便越是會放松警惕。他會在距離真定尚有最后一日路程的這個地方,”魏通伸出那只布滿了厚繭的手,在地圖之上一個名為“斷魂坡”的狹長山谷之上輕輕一點,“派出他最后的也是最精銳的一支斥候隊伍,去做最后的確認。而那里,便是我們為他們準備的最后的墳墓?!?/p>
他說著,抬起頭,那雙隱藏在陰影之下的平靜的眸子里,終于閃過了一絲冰冷的、如同沙漠中毒蝎尾針般的絕對的殺機。
而就在他們等待著那場早已注定了結局的獵殺之時。另一場無聲的戰爭,也早已在通往真定府的各處必經的水源之地,悄然落下了它罪惡的帷幕。
那位總是帶著謙和微笑的“鬼手”杜先生的弟子們,早已將那些足以讓一支大軍都在不知不覺中喪失所有戰斗力的無色無味的藥粉,悄無聲息地混入了那清澈的、甘甜的溪流之中。
那藥粉遇水即溶,無色,無味。它不會致命。它只會像一個最溫柔的、最體貼的情人,在十二個時辰之后,將你的四肢百骸都化作繞指的柔。
一張由武力、由智謀、由毒藥、由人心所共同編織而成的巨大而又無形的死亡之網,已然在滹沱河畔那片看似平靜的廣闊原野之上悄然張開。
它在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那頭龐大、強壯卻又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毫無察覺的巨獸,自己一步一步地踏入那早已為它備好了的死亡的中心。
夜深了。
真定府外,南軍那綿延了數十里的巨大營盤之中,早已是一片死寂。只有那數萬堆在蕭瑟的秋風中搖曳的微弱的篝火,如同一片墜落于凡間的破碎的星海,在無邊的黑暗之中散發著它最后的光與熱。
中軍帥帳之內,長興侯耿炳文終于在耗盡了最后一絲精力之后疲憊地放下了手中那支早已批閱了無數道軍令的狼毫筆。他揉了揉那早已因長久的憂慮而布滿了血絲的酸澀的眼睛,又將目光投向了那張巨大的輿圖。
圖上,一名負責傳遞軍情的參將剛剛用朱筆將代表著南軍主力的紅色旗幟又向前推進了三十里。如今,他們距離那座象征著“絕對安全”的真定堅城已然只剩下不到一日的路程。
而那代表著燕軍主力的黑色旗幟則依舊停留在他所收到的最新的“斥候軍報”之中那個距離他尚有足足三百里之遙的遙遠的位置。
他那顆自出征以來便始終高高懸著的蒼老的心,終于在這一刻稍稍地放下了些許。
或許,是自己太過多慮了。
或許,那燕王朱棣,真的已在那連番的打擊之下徹底地喪失了他所有的銳氣與膽魄。
他這么想著,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他站起身,走到帳門之前,掀開了那厚重的足以抵御塞外風雪的牛皮門簾。
一股冰冷的、帶著幾分水汽的秋夜的寒風撲面而來,讓他那顆因連日的操勞而顯得有些昏沉的頭腦為之微微一清。
他抬起頭,望向那片無邊的漆黑的夜空。
夜空之上,既無星也無月,唯有厚重濃重的鉛云,仿佛化不開一般,低低地壓著,似乎隨時都會從天上墜落下來,將這片大地以及大地上所有卑微脆弱的生命一同徹底碾碎。
不知為何,一股沒來由的心悸毫無征兆地從他那顆本已平靜的蒼老心底悄然升起。他甩了甩頭,自嘲地一笑,心想或許自己真的老了。于是,他緩緩轉過身,走回那溫暖安全的帥帳之內,疲憊地吹熄了案上那盞已然燃燒了一夜的明亮油燈。
然而,他沒有看到,就在他吹熄燭火的那一剎那,在他認為最安全、最不可能有任何危險的東方,那道遙遠漆黑的地平線之上,一點、兩點、三點……成百、上千乃至上萬點微弱的慘白色火光悄然浮現,如同從地獄中悄然蘇醒的鬼火,充滿了冰冷的死亡氣息。它們正緩緩靠近,一場早已注定結局的血色盛宴,其最后也是最殘酷的帷幕,終于在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中緩緩拉開。
當天邊那道象征著白晝與黑夜最終界限的、脆弱而又凄美的魚肚白,終于掙扎著,從那片壓抑了整整一夜的、厚重得如同凝固了的墨汁般的鉛云之中,撕開一道微弱的縫隙之時,一場早已在無數次沙盤推演與冰冷算計之中被注定了結局的、單方面的血腥盛宴,其最后的、也是最殘酷的帷幕,終于在滹沱河畔那片尚自沉浸在黎明前最深沉的死寂之中的廣闊原野之上,被一只來自于北方的、充滿了無盡野心與冰冷殺意的鐵腕,轟然拉開。那并非是一聲石破天驚的戰鼓雷鳴,也不是一道響徹云霄的沖鋒號角,而是源自于大地本身最深沉的、仿佛是來自于九幽地府的無數怨魂在同時發出痛苦**般的、低沉而又連綿不絕的劇烈震顫。
南軍那座綿延了數十里、在昨夜的寂靜之中還顯得有幾分威嚴與秩序的巨大營盤,此刻,就如同一個在狂風暴雨的大海之上徹底迷失了方向的巨大沙盤,其內部,早已是一片混亂與驚慌。那些尚自沉浸在睡夢之中的士兵,被這突如其來的、仿佛是整片大地都在為之顫抖的恐怖律動,從那冰冷的地面之上活活地驚醒;而那些早已起身,正圍著一堆堆燃燒著潮濕柴草的篝火,準備著簡單早飯的伙夫與兵卒,則更是驚駭地看到,自己手中那碗盛著滾燙米湯的陶碗,竟不受控制地劇烈晃動,那清澈的米湯在碗中漾起一圈圈充滿了恐懼的漣-漪,仿佛在預示著一場即將要到來的、無法抗拒的滅頂之災。然而,就在他們尚未來得及從這突如其來的驚變之中,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之時,一股,不,是成千上萬股,由無數只沉重的鐵蹄,在同一時刻,重重地踏在堅硬的、冰冷的、混雜著秋霜與塵土的北方大地之上所匯聚成的、足以讓山河都為之變色的黑色鋼鐵海嘯,已然帶著一種無可阻擋的、仿佛要將這片天地都徹底吞噬的毀滅之勢,從他們防御體系最為薄弱、也最意想不到的側翼,狠狠地,沖入了那座,尚未完全建立起有效防御工事的,巨大營盤!
“敵襲——?。。 ?/p>
凄厲的、變了調的、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與絕望的嘶吼聲,終于從營盤的邊緣之處撕心裂肺地響了起來,卻又在短短的數息之間,便被那更加狂暴的、如同雷鳴般的馬蹄聲與那如同無數冤魂在同時咆哮的沖天殺聲輕易地淹沒、撕碎,最終化為烏有。
燕王朱棣沒有像一個尋常的統帥那般安坐于中軍、遙控指揮。他竟是親自換上了那身曾陪伴著他,在漠北那片廣袤的、充滿了死亡與榮耀的沙場之上,殺得那些不可一世的蒙古黃金家族的后裔們聞風喪膽的通體漆黑的“百煉破甲”重鎧!他手中緊握著一桿長達丈八,槍頭之上尚殘留著早已干涸了的、不知是屬于哪個蒙古萬戶長的暗紅色血跡的渾鐵長槊!他如同一尊從那充滿了金戈鐵馬與血火硝煙的遠古戰場之上重新蘇醒過來的不敗戰神,一馬當先,第一個沖入了那早已陷入一片混亂與恐慌的南軍營盤!他身后那面繡著一個巨大的、充滿了無盡霸氣的“燕”字的黑色王旗,在黎明前那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朔風之中被吹得獵獵作響,如同一只張開了死亡翅膀的黑色巨獸,為身后那三萬名同樣是身披重鎧、眼中燃燒著對戰爭與勝利的無限渴望的北方鐵騎指引著那條通往殺戮與榮耀的唯一的道路!
朱棣的眼中沒有了半分的瘋癲,更沒有了半分的猶豫。只有那種將所有的一切都徹底拋棄之后所剩下的純粹的、冰冷的、為了生存與勝利而存在的絕對的殺意!他看著眼前那些尚自驚慌失措,甚至連兵刃都未曾拿穩的南軍士兵,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近乎于殘忍的獰笑!他手中的渾鐵長槊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充滿了力量與死亡之美的黑色的閃電!
“嗤啦——!”
一聲仿佛是撕裂了上好綢緞般的刺耳的聲響。當先三名試圖結成一個簡易防御陣型的南軍刀盾手甚至都來不及看清來人的面容,便只覺得一股無可抗拒的、仿佛是來自于山岳崩塌般的恐怖巨力從那道黑色的閃電之上傳來!他們手中那由堅韌的牛皮與厚重的鐵木所制成的巨大盾牌,在那石破天驚的一擊之下竟如同一張脆弱的紙般被輕易地從中撕裂!而他們那尚顯年輕的、充滿了對未來無限憧憬的身體,也在那摧枯拉朽般的巨力之下,連同他們身上那嶄新的鎧甲一同被活活地挑飛到了半空之中,帶起了一股沖天的血泉!
“燕王在此!降者不殺!”
朱棣那充滿了無上威嚴與霸道的怒吼如同一道平地而起的驚雷在整個混亂的戰場之上轟然炸響!他身后的數萬鐵騎也隨之發出了山呼海嘯般的應和!那股由數萬名早已習慣了在沙場之上用勝利來證明自己價值的百戰精銳所匯聚成的沖天的鐵血殺氣如同一座正在緩慢移動的無形的巨大山岳,重重地碾壓向戰場之上每一個尚存著一絲抵抗意志的南軍士兵的心頭!
而就在朱棣親自率領的正面主力如同一柄燒紅了的烙鐵輕易地便將南軍那脆弱的側翼防線徹底燙穿,并向著其心臟地帶瘋狂地切割而去之時,另一股更為狂暴、也更為不講道理的毀滅性的力量已然如同一柄由最堅固的花崗巖所打磨而成的巨大攻城錘,帶著一種足以將城墻都從中撞斷的恐怖氣勢悍然撞向了那座本該是戒備最為森嚴、也最不可能被輕易攻破的耿炳文的中軍大帳!
這支僅有八百人的隊伍,他們的身上沒有穿著燕軍制式的鎧甲,而是穿著一種由整張巨大的黑熊皮所制成的、充滿了原始與蠻荒氣息的粗獷坎肩。他們的手中也沒有任何制式的兵刃,他們的武器便是他們自己那早已被千錘百煉的、如同鋼鐵澆筑般的強悍的**!他們的眼中沒有軍人的紀律與服從,只有那種早已被姚廣孝用各種秘藥與精神蠱惑所激發的對殺戮與毀滅的極致的、瘋狂的渴望!
而為首一人更是如同一頭從那充滿了無盡風沙與弱肉強食的廣袤的蒙古高原之上走來的遠古兇獸!他便是那個天生神力、曾以一人之力在漠北的戰場之上徒手撕裂了三頭奔狼的“蒙古力王”鐵木真格!他沒有騎馬,他那雙比尋常人的腰身還要粗壯的巨大腳掌重重地踏在堅硬的、冰冷的地面之上,每一步落下都在那地面之上留下一個半寸多深的清晰的腳?。∷强嗟萌缤苿拥男∩桨愕木薮笊碥|在南軍那早已是驚弓之鳥的親兵衛隊之中橫沖直撞,竟是無人能擋其一合之威!
一名負責守護中軍大帳的南軍千戶見狀大駭!他知道,一旦讓這頭人形巨獸沖入中軍,那么整個南軍的指揮體系便將在瞬間徹底癱瘓!他怒吼一聲,將手中的那柄由朝廷御賜的削鐵如泥的寶刀舞成了一片密不透風的雪亮的刀網,迎著那狂沖而來的鐵木真格當頭罩下!他自信,自己這一刀即便是一頭真正的巨熊也能將其一刀兩斷!
然而,鐵木真格看著那迎面而來的致命的刀網,那雙細長的、總是微微瞇起的眼睛里竟是連半分的躲閃之意都未曾有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野獸在看到獵物做出徒勞掙扎時才會有的殘忍的獰笑!
“吼——!?。 ?/p>
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充滿了草原的狂野與蠻荒氣息的狂暴的咆哮!他竟是不閃不避,任由那鋒利的、足以開碑裂石的刀鋒重重地砍在自己那早已被無數次的戰斗與特殊的藥水磨礪得比城墻還要堅硬的寬闊的胸膛之上!
“?!?!”
一聲仿佛是砍在了最堅硬的花崗巖之上的清脆的金鐵交鳴之聲。那名南軍千戶只覺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大的反震之力從那刀身之上傳來,震得他虎口迸裂,氣血翻涌!他手中的那柄削鐵如泥的寶刀竟只是在對方那古銅色的、充滿了爆炸性力量的肌肉之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白?。?/p>
而就在他因這難以置信的一幕而心神巨震、門戶大開的那一剎那,鐵木真格那蒲扇般的巨大的鐵掌已然帶著一股足以將空氣都徹底壓爆的恐怖氣勢后發先至,重重地印在了他那早已因驚駭而變得毫無防備的天靈蓋之上!
“砰——!”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如同是一只熟透了的巨大西瓜被一柄攻城的巨錘給活活地砸得四分五裂的聲音。
那名南軍千戶的身體猛地一僵。他臉上的表情凝固在難以置信的驚駭之中。他眼中的神采在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光亮。他甚至連一聲慘叫都未能發出,他那顆大好的、充滿了對未來無限憧憬的頭顱便已然如同一個破碎的雞蛋般,紅的、白的四散飛濺。
主將陣亡!
剩余的南軍親兵衛隊見狀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再也提不起半分的抵抗意志。他們怪叫著,扔下手中的兵刃,便要四散奔逃。
而鐵木真格則已然如同一頭真正的攻城錘,帶著他身后那同樣是悍不畏死的八百死士重重地撞開了那座象征著南軍最高指揮中樞的巨大帥帳!
中軍帳內,長興侯耿炳文在聽到帳外那第一聲凄厲的警報響起之時便已然從那張尚帶著一絲余溫的行軍床榻之上一躍而起!他那顆早已因無數次的沙場征伐而變得無比警惕的蒼老的心在瞬間便沉入了無底的深淵!他知道,自己終究還是低估了那頭北方餓狼的狡猾與瘋狂!
他以一種與他那蒼老的年紀截然不符的迅捷的速度抓起了掛在一旁兵器架之上那柄陪伴了他征戰半生、也曾為他飲飽了無數敵人鮮血的冰冷的佩劍!他正欲沖出帳外去親自組織那早已陷入一片混亂的抵抗!
然而,已經太晚了。
帳簾被一股狂暴的、無可抵御的巨力從外部轟然撕裂!
一道魁梧得如同魔神般的巨大的身影裹挾著一股濃郁的血腥與死亡的氣息已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耿炳文看著眼前這頭雙眼血紅、渾身散發著野獸般氣息的人形巨獸,他那雙渾濁的蒼老的眼睛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露出了一絲名為“絕望”的冰冷神色。
他知道,自己敗了,敗得徹徹底底,一敗涂地。他不是敗給了燕軍的兵威,而是敗給了金陵城里那些人的傲慢與愚蠢,也敗給了他自己心中那份早已不合時宜的可笑的謹慎與遲疑。
整個南軍的指揮體系在這一刻隨著主帥中軍的徹底陷落而徹底癱瘓。而那早已在昨夜飲用了被“鬼手”杜先生悄然下入微量“三日疲”的河水的數萬南軍士兵,此刻也終于感覺到了那股早已潛伏在他們體內、來自骨髓深處的酸軟無力之感,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他們只覺得手中本是輕盈的刀劍突然變得有千斤之重,本是矯健的雙腿也仿佛被灌滿了鉛,每移動一步都需耗費巨大的氣力。
軍心、士氣、指揮、體力……當所有決定一場戰爭勝負的關鍵因素都在這短短一炷香的時間之內被燕軍用一種近乎于藝術的完美方式徹底剝奪、摧毀之后,接下來的已不再是戰斗,而是一場單方面的、毫無懸念的、砍瓜切菜般的血腥屠殺。
整個滹沱河畔那片在黎明前本該是寧靜美麗的廣闊原野,在短短數個時辰之內便徹底化作了一座血流成河、尸橫遍野、充滿了絕望哀嚎與不甘悲鳴的巨大人間煉獄。那奔流不息的清澈滹沱河水也被那源源不絕從戰場之上匯流而下的滾燙鮮血徹底染成了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色,仿佛是這片古老大地在為即將要到來的持續數年的血腥亂世流下的第一滴也是最深沉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