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滹沱河畔那場如同秋風(fēng)掃落葉般的血腥屠殺將南軍那三十萬看似聲勢浩大的“王師”美夢徹底碾為一灘混雜著鮮血與泥濘的冰冷塵土之后,那條本該通往榮耀與勝利的北方征途對于所有僥幸從那片人間煉獄之中逃脫出來的南軍殘兵敗將而言,已然化作了一條通往絕望與死亡的漫長而又看不到盡頭的黃泉之路。燕王朱棣并沒有給予這些早已喪失所有斗志的“獵物”任何喘息的機會,他麾下那支由三萬名百戰(zhàn)精銳所組成的黑色鐵騎如同一群早已嗅到血腥味的最耐心的草原狼群,不緊不慢地綴在那些潰不成軍的南軍殘部身后,用一種充滿了戲謔與殘忍的姿態(tài)不斷地發(fā)動著騷擾性的、足以將人最后一點抵抗意志都徹底磨滅的追擊。他們并不急于將這些已然是囊中之物的獵物徹底殺死,他們更享受的是看著這些曾經(jīng)驕橫不可一世的天子親軍在無邊的恐懼與絕望之中如同被戲耍的老鼠般狼狽奔逃,最終在體能與精神的雙重崩潰之下徹底淪為他們刀下那早已冰冷的不甘亡魂。
而在這場充滿了屈辱與血腥的漫長追逐之中,那位本該是統(tǒng)率三軍、為國盡忠的南軍主帥長興侯耿炳文無疑是承受了最大痛苦與最深煎熬的一個。他早已沒有了那份屬于開國宿將的威嚴與從容,那身曾陪伴他征戰(zhàn)半生、見證無數(shù)次輝煌勝利的玄鐵重鎧此刻也早已布滿了猙獰的刀痕與干涸的血跡,顯得那般破敗狼狽。他那張本是寫滿了謹慎與堅毅的蒼老臉龐此刻只剩下一種在經(jīng)歷了大廈將傾般的慘敗之后才會有的死灰般的麻木與空洞。他機械地揮舞著手中那柄早已卷了刃的佩劍,麻木地格擋著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的冷箭與彎刀,他那雙渾濁的老眼看著身邊那些為了保護他而一個接一個倒下的、跟隨了他數(shù)十年之久的忠心部屬,那顆本已堅硬如鐵、早已在無數(shù)次生死之間被磨礪得再無半分波瀾的心,在這一刻仿佛被無數(shù)把淬了劇毒的冰冷刀子反復(fù)無情地切割著。
他知道,自己完了。他不是敗給了燕王朱棣的兵威,更不是敗給了那些北軍將士的悍勇。他是敗給了那來自數(shù)千里之外金陵皇城的一道道充滿了年輕帝王不切實際的幻想與那些不知兵事的文官們愚蠢傲慢的催戰(zhàn)圣旨。他更是敗給了自己心中那份早已不合時宜的對這個早已腐朽不堪的朝廷所抱有的最后一絲可笑的忠誠。他是在用這些最忠誠、最無辜的生命去為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們的愚蠢與偏執(zhí)買下那張早已注定了要通往地獄的昂貴單程票。
就在他那顆早已被無邊的絕望與自責(zé)所填滿的蒼老的心即將要被這無休無止的血腥追殺徹底壓垮的那一刻,一座在遠處那被血色殘陽所染紅的地平線之上若隱若現(xiàn)的、充滿了堅固與安全氣息的巨大城池輪廓終于出現(xiàn)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真定!那座他本該在數(shù)日之前,便能從容不迫地率領(lǐng)三十萬大軍安然進入的堅固避風(fēng)港。
“真定……是真定城!”
“將軍!我們得救了!我們得救了!”
不知是誰第一個發(fā)出了那充滿劫后余生狂喜的嘶啞吶喊,那聲音如同一顆投入死水深潭的巨石,瞬間在那些早已筋疲力盡、瀕臨崩潰的南軍殘兵敗將中,激起了滔天的希望漣漪。他們那本已麻木的雙腿仿佛瞬間被注入了新的力量,那雙本因絕望而空洞的眼睛里也重新燃燒起求生的火焰。他們發(fā)出一聲聲不似人聲的、充滿對生的無限渴望的嘶吼,向著那座在他們眼中已然成為這片血色煉獄中唯一且最后的天堂——真定城,瘋狂地沖去。
而就在這片混亂與狂喜交織的奔逃之中,耿炳文,這位為大明王朝征戰(zhàn)了一生的沙場宿將,卻猛地勒住了他那匹同樣是渾身浴血、氣喘如牛的蒼老戰(zhàn)馬。他沒有回頭,只是用他那雙渾濁的、早已被淚水與血水模糊的眼睛,最后一次深深地望了一眼身后那片廣闊的、充滿死亡與背叛的血色原野。他看到那面繡著巨大“燕”字的黑色王旗,如同一只張開死亡翅膀的巨大禿鷲,不緊不慢地收攏著它早已將他們徹底籠罩的死亡包圍圈。
他知道,自己可以逃。他可以帶著身邊僅存的數(shù)千殘兵,狼狽地逃入那座堅固的城池,去茍延殘喘,去等待那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的金陵援軍。可是,然后呢?
他想起了那些倒在滹沱河畔的數(shù)萬名年輕生命,想起了那些為了掩護他撤退而義無反顧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阻擋燕軍鐵騎的忠誠部屬,更想起了自己出發(fā)之前在金碧輝煌的文華殿中,那位年輕的天子親手將那方沉重的、代表著三十萬將士性命與整個帝國未來命運的帥印交到自己手中時,那雙充滿無限信任與期盼的清澈眼睛。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悲愴與決絕,如同最洶涌的決堤江河,轟然沖垮了他心中那道名為“生”的最后堤壩。
“不……”他緩緩地搖了搖頭,那聲音輕得只有他自己和身旁那同樣是須發(fā)皆白、渾身浴血的老親兵能夠聽見,“我們,不走了。”
那名跟隨了他整整三十年的老親兵聞言,猛地一愣。他看著自己將軍那張平靜得可怕的蒼老臉龐,那雙渾濁的老眼里瞬間涌上了滾燙的淚水。他知道,將軍要做什么了。
“將軍!”他嘶吼著,聲音因極度的悲痛而劇烈地顫抖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只要咱們能守住這真定城,等待朝廷的援軍,我們還有翻盤的機會啊!”
“翻盤?”耿炳文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滿無盡悲涼與自嘲的慘烈笑容。他轉(zhuǎn)過頭,看著眼前這個跟隨了自己半生、早已情同手足的忠誠老兵,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絲屬于凡人的脆弱與溫情。
“老陳,”他輕聲說道,那聲音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你我為這朱家江山賣了一輩子的命。臨了,總得為自己,為那些死去的兄弟們,要回一點最后的體面吧。”
說罷,他不再理會老親兵那撕心裂肺的哀求,猛地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將那柄早已卷了刃的冰冷佩劍從腰間緩緩拔出,竟是獨自一人一騎,向著那如同黑色海嘯般席卷而來的數(shù)萬燕軍鐵騎緩緩迎了上去!
“大明長興侯,耿炳文,在此!”他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發(fā)出了屬于開國宿將最后的、也是最悲壯的怒吼,“燕賊朱棣!可敢與我一戰(zhàn)!”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充滿死亡氣息的原野上久久回蕩。那聲音里沒有恐懼,沒有不甘,只有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軍人最后的驕傲與尊嚴。
然而,就在他準備發(fā)動注定是飛蛾撲火般的最后決死沖鋒之時,一支冰冷的、帶著死亡呼嘯的黑色狼牙箭毫無征兆地從遠處混亂的燕軍陣中暴射而出。那箭快得如同一道黑色閃電,精準無比地穿透空間的阻隔,穿透他身上早已破損不堪的堅硬鎧甲。
“噗嗤!”一聲輕微的皮肉被洞穿的聲響。
耿炳文的身體猛地一震。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只見自己胸膛之上已然多了一個正在瘋狂向外噴涌著滾燙鮮血的猙獰血洞。他眼中的神采在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光亮。他那高大的蒼老身軀緩緩地從那匹同樣是哀鳴一聲便轟然倒地的戰(zhàn)馬之上向后倒去,最終重重地摔落在這片他曾為之奮戰(zhàn)一生的冰冷北方土地之上。至死,他那雙渾濁的眼睛依舊死死地圓睜著,望向那遙遠的南方金陵的方向。那眼神里沒有恨,只有無盡的悲哀與失望。
他身旁,那位忠心耿耿的老親兵見狀,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悲號。他扔掉手中的盾牌,拔出腰間的戰(zhàn)刀,如同一頭受傷的瘋狂孤狼,向著那鋪天蓋地的燕軍鐵騎發(fā)動了最后的、也是最徒勞的沖鋒。
“將軍——!!!”他的嘶吼很快便被那更加狂暴的馬蹄聲與殺聲徹底淹沒。
一代為大明王朝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開國宿將,就此隕落。他的死沒有換來絲毫榮耀,只為那場早已注定結(jié)局的悲劇添上一筆最為濃重的荒誕注腳。
當南軍的最后一絲抵抗意志隨著他們的主帥耿炳文那具尚有余溫的尸體一同被燕軍的鐵蹄無情踏入泥濘之后,這場在滹沱河畔上演的充滿血腥與背叛的悲歌,也終于落下了最后的帷幕。數(shù)萬名早已喪失所有斗志的南軍殘兵敗將如同被秋風(fēng)掃過的落葉,又如同被牧羊人驅(qū)趕的溫順羔羊,扔下手中那早已變得比千斤巨石還要沉重的兵刃,選擇在這片充滿死亡氣息的原野之上屈辱地跪下投降。而燕王朱棣則終于可以如同一位真正的勝利者,策馬緩緩走到那座在數(shù)個時辰之前還曾讓他感到棘手無比的堅城——真定的城下。
他沒有立刻下令攻城。他只是靜靜地立于那護城河之畔,抬頭遙望著那高達十數(shù)丈的巍峨城樓與城樓之上那些早已被嚇破了膽、正用充滿恐懼與麻木的目光俯視著他的南軍守將。他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也沒有半分勝利的喜悅,只有將一切都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間的絕對冰冷平靜。
他知道,這座城已然成為他的囊中之物。他甚至無需再多費一兵一卒。他只是對著身旁那位同樣是策馬而立、面容冷靜、眼神之中卻透著對戰(zhàn)爭殘酷與人性復(fù)雜深深理解的青年將領(lǐng)唐霄淡淡地說了一句:“將耿炳文的尸首尋來,用上好的棺木收殮了。再派人去城下喊話。告訴城里的人,本王敬耿將軍是條漢子。凡愿降者,既往不咎。若負隅頑抗,則城破之日,雞犬不留。”
說罷,他便不再看那座在他眼中已然是一座死城的真定城一眼。他猛地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著那已然被他徹底掌控的廣闊北方原野馳騁而去。他的身后,是那面在血色殘陽之下被秋風(fēng)獵獵作響的巨大“燕”字王旗。
他沒有立刻對這座看似唾手可得的堅城發(fā)動最后的總攻,并非是出于對耿炳文這位沙場宿敵的敬意,更不是出于對城中數(shù)萬軍民性命的憐憫。他那顆早已被無數(shù)次政治斗爭與沙場鐵血磨礪得堅硬如鐵的心,在這一刻所思考的早已不再是這一城一地的得失。他知道,在攻克了這座城池之后,自己將徹底掌控整個幽燕之地,再無任何后顧之憂。而他,也終于可以將自己那雙冰冷的、充滿無盡野心的鷹隼般的目光,真正地投向那遙遠的、代表著整個帝國最高權(quán)柄的南方。
然而,他也同樣清楚,單純的軍事勝利并不能為他贏得整個天下。他需要一場勝利,一場足以將金陵城里那些人的最后一絲抵抗意志都徹底摧毀的政治上的勝利。
他看著那座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孤寂的真定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滿算計的微笑。他知道,自己下一個要攻打的,不再是這冰冷的、由巨石與夯土構(gòu)筑的城池,而是那遠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金陵皇城,那看似堅不可摧、實則早已千瘡百孔的人心。
一場新的、看不見硝煙,卻又遠比任何刀光劍影都更為致命的戰(zhàn)爭,即將在那座繁華的、溫柔的、充滿陰謀與背叛的帝國心臟打響。
當滹沱河畔那場如同秋風(fēng)掃落葉般的血腥屠殺,隨著最后一面南軍軍旗的轟然倒下而徹底塵埃落定之后,那座在深秋的蕭瑟寒風(fēng)之中顯得格外孤寂與堅毅的真定古城,便如同一塊被整個世界所遺忘的巨大礁石,沉默地承受著那來自于北方、由數(shù)萬燕軍鐵騎所匯聚成的黑色怒濤,日復(fù)一日的、充滿了焦躁與憤怒的瘋狂拍打。然而,出乎所有燕軍將士意料的是,這塊在他們看來本該是強弩之-末、只需輕輕一推便會徹底崩塌的礁石,其內(nèi)里所蘊含的堅韌與頑強,卻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在經(jīng)歷了最初那場猝不及防的慘敗之后,那位為大明王朝征戰(zhàn)了一生的開國宿將長興侯耿炳文,竟是奇跡般地,從那無邊的絕望與自責(zé)的廢墟之中,重新站了起來。他那顆本已因袍澤的鮮血與金陵的愚蠢而變得冰冷死寂的蒼老的心,在這一刻,仿佛被一種屬于軍人最后的、也是最純粹的責(zé)任感與榮譽感,重新點燃。他不再是那個在野戰(zhàn)之中瞻前顧后、遲疑不決的謹慎統(tǒng)帥,而是化作了一尊,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決心要與眼前這座孤城,一同,存亡的,不倒的戰(zhàn)神。
三日,整整三日三夜,燕王朱棣幾乎動用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攻城手段,從那能將數(shù)人合抱的巨大滾石呼嘯著拋向半空的重型投石車,到那由最堅硬的鐵樺木打造、高達十余丈的巨大攻城云梯,甚至不惜將數(shù)千名剛剛俘虜?shù)哪宪娊底潋?qū)趕至陣前,讓他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填平那冰冷的、深不見底的護城河。然而,他所有的努力,在那座仿佛與大地徹底融為一體的堅固城墻,與那位仿佛早已預(yù)判了他所有攻城路數(shù)的沙場宿將面前,都顯得是那般的蒼白無力。城樓之上,耿炳文那須發(fā)皆白、身形卻依舊挺拔如松的蒼老身影,仿佛是一面永遠也不會倒下的旗幟,他總能在燕軍的主攻方向發(fā)起攻擊之前,便已將城中所有可用的防御力量——無論是那早已燒得滾燙的金汁,還是那足以將人連人帶甲都砸成肉泥的巨大擂木,都精準地調(diào)配到位。燕軍在付出了數(shù)千人傷亡的慘重代價之后,非但沒能在那堅固的城墻之上打開一個缺口,反而被城樓之上那密如飛蝗的箭雨,與那從天而降的滾石擂木,殺得是尸橫遍野,士氣低迷。
第四日的黃昏,當那輪血色的殘陽,即將要沉入那片被連綿的太行山脈所染成一片黛色的遙遠地平線之下時,那座終年被肅殺的戰(zhàn)鼓聲與震天的喊殺聲所籠罩的燕軍中軍大帳之內(nèi),終于也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朱棣,這位自起兵以來,便以一種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姿態(tài),席卷了整個幽燕之地的北方之王,此刻正一臉煩躁地在那幅巨大的、早已被他研究了無數(shù)遍的軍事輿圖之前來回踱步。他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早已沒有了數(shù)日之前,在滹沱河畔大破南軍時的那份意氣風(fēng)發(fā),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獵物明明已在眼前,卻遲遲無法將其徹底咬斷咽喉的,深深的挫敗感。
“先生!”他猛地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看著那個自始至終都如同磐石般靜靜盤坐在角落里的蒲團之上、仿佛早已入定的“黑衣宰相”姚廣孝,聲音里充滿了壓抑不住的火氣,“耿炳文這老匹夫,當真如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我軍連攻三日,損兵折將,士氣已然跌至谷底!而那真定城,卻依舊如一座不可撼動的鐵山,橫亙在我等南下的道路之上!長此以往,待南軍緩過神來,從那大同、宣府之地調(diào)集各路援軍,對我等形成合圍之勢,則我等便要從獵手變成獵物,危矣!”
他那充滿焦慮與殺伐之氣的話語,在空曠的、只點著幾盞昏黃油燈的帥帳之內(nèi)久久回蕩。然而,那個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fā)白的灰色僧袍、身材瘦削、面容枯槁的僧人,卻仿佛沒有聽到一般。他依舊雙目微閉,手中那串由一百零八顆不知名獸骨打磨而成的漆黑念珠,正在他那干枯的、如同鷹爪般的手指之間不緊不慢地緩緩捻動著。那姿態(tài),仿佛帳外數(shù)萬人的生死搏殺、震天的喊殺聲與凄厲的慘叫聲,都不過是擾動不了他心湖半分的微風(fēng)。
直到朱棣那充滿焦慮的目光幾乎要將他身上那件單薄的僧袍都灼燒出兩個窟窿時,姚廣孝才緩緩地睜開了他那雙亮得如同兩顆在最深的黑夜之中燃燒的寒星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半分屬于出家人的慈悲,只有將整個天下都視為棋盤、將所有生靈都視為棋子的絕對冰冷的理智。
“王爺,”他那沙啞的、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在靜室之中緩緩回蕩,那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瞬間便撫平了朱棣心中那股狂躁的殺意,“貧僧說過,攻城為下,攻心為上。一座再堅固的城池,其最脆弱之處,永遠是守城之人的心。”
“耿炳文的心,雖堅,卻并非無懈可擊。”姚廣孝緩緩地從蒲團之上站起,他走到那幅巨大的輿圖之前,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鷹爪般的手,并非指向地圖之上那座代表著真定城的堅固標記,而是指向了那遙遠的、被無數(shù)山川河流所阻隔的南方的金陵皇城。
“王爺您看,”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測的、充滿了對人性精準洞察的微笑,“耿炳文這只老龜,他為何而戰(zhàn)?他忠于的,并非是那個坐在金陵龍椅之上、對他充滿猜忌與不信任的黃口小兒。他忠于的,是‘大明’這兩個字,是他與太祖高皇帝一同用鮮血與白骨所打下的這片江山。他所畏懼的,也并非是王爺您的兵威,而是史書之上那支足以將他和他整個家族都釘在恥辱柱之上的名為‘不忠’的筆。”
“所以,”姚廣孝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于妖異的智慧光芒,“我等便要從這‘忠’字之上做文章。我等要讓那金陵城里的所有人,都相信他耿炳文已然不再忠誠。”
朱棣的心猛地一震!他看著眼前這個穿著僧袍卻口吐著比世間任何毒藥都更為致命的誅心之言的妖僧,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他知道,姚廣孝將要為他揭開那張通往勝利的最后的底牌。
“先生之意……”
“貧僧之意,便是‘流言’。”姚廣孝的聲音變得無比輕柔,卻又如同魔鬼的低語,充滿了致命的誘惑,“王爺,一場真正的戰(zhàn)爭,其戰(zhàn)場從來都不只在沙場之上。人心的戰(zhàn)場、朝堂的戰(zhàn)場,其殺人于無形的威力,有時遠勝于百萬雄兵。”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寫好的密信。那信并非是寫給任何一位軍中的將領(lǐng),而是寫給那早已潛伏于金陵城中、最繁華也最污穢的秦淮河畔的“瀚海龍庭”的另一位首領(lǐng)。
“貧僧早已命人在金陵城中布下了一張由美色、金錢與人情所織成的無形的網(wǎng)。”姚廣孝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殘忍的微笑,“而這張網(wǎng)的中心,便是那位最懂得如何在官場與市井之間撥弄是非、挑起紛爭的‘血觀音’秦鈺綺。”
“貧僧已在這密信之中為她準備好了兩份足以讓任何一個對耿炳文心存疑慮的人都深信不疑的‘故事’。”
“其一,”他的聲音變得充滿了惡毒的算計,“便是在金陵城中所有那些達官貴人們最喜歡聚集的酒樓、茶肆乃至畫舫之上大肆宣揚耿炳文與王爺您曾在漠北戰(zhàn)場之上的所謂‘袍澤之情’。要將您當年如何在戰(zhàn)場之上救過他一命,而他又是如何在慶功宴上對您感激涕零、引為知己的‘英雄事跡’編得活靈活現(xiàn)、感人肺腑。如此一來,他此次滹沱河之敗便不再是技不如人,而是‘故意放水,心存舊故’的鐵證。”
“其二,”姚廣孝的眼中閃過一絲更為冰冷的寒光,“便是要通過那些早已被我們收買的宮中的內(nèi)侍與言官的門客,將另一種聲音悄無聲息地傳入那位年輕的、耳根子極軟的陛下的耳中。那便是耿炳文年老膽怯,早已不復(fù)當年之勇。他之所以堅守真定、拒不出戰(zhàn),并非是為國盡忠,而是為了保全他自己手中最后一支精銳的部隊,是為了他那早已風(fēng)雨飄搖的長興侯的爵位。他是個只知自保的懦夫。”
“王爺您想,”姚廣孝看著朱棣,那張枯槁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近乎于神祇俯視螻蟻般的悲憫微笑,“當這兩種截然不同卻又都指向了同一個‘不忠’與‘無能’結(jié)論的流言,如同兩股最兇猛的洪水,同時沖向金陵城里那座本就因戰(zhàn)敗而驚慌失措、搖搖欲墜的朝堂,那將會是何等一副壯麗而又可悲的景象?”
“屆時,我等甚至都無需再攻城了。金陵城里那些急于尋找一個替罪羔羊的大人們,便會親手為我們送上那座堅固的真定城,連同耿炳文那顆白發(fā)蒼蒼的忠誠的頭顱。”
朱棣靜靜地聽著,他沒有說話。但他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早已被一種混雜了興奮、殘忍與絕對自信的火焰徹底點燃。他知道,一場新的、看不見硝煙卻又遠比任何刀光劍影都更為致命的戰(zhàn)爭已然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那座繁華的、溫柔的、充滿了陰謀與背叛的帝國心臟打響。而他,將是這場戰(zhàn)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勝利者。
當真定城外那凝固的、充滿了死亡氣息的對峙將北方的戰(zhàn)局拖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僵持之時,一場無聲的、卻又遠比任何刀光劍影都更為致命的戰(zhàn)爭早已在數(shù)千里之外那座看似歌舞升平、實則暗流洶涌的帝國心臟——金陵,悄然拉開了它血腥的帷幕。這不再是一場關(guān)于兵力與城池的較量,而是一場關(guān)于人心、關(guān)于信任、關(guān)于在那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之下人性中最卑劣的猜忌與最脆弱的恐慌的無聲絞殺。而這場絞殺的操盤手,便是那個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僧袍,卻心懷著顛覆天下之志的“黑衣宰相”姚廣孝,與他麾下那支早已如水銀瀉地般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了這座帝國每一個陰暗角落的影子軍隊——“瀚海龍庭”。
秦淮河,這條流淌了千年,見證了六朝興衰,也浸潤了無數(shù)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風(fēng)流與血淚的溫柔之河,此刻正靜靜地倒映著天邊那輪冰冷的、如同死人眼眸般的慘白殘月。河面上那上百艘雕梁畫棟、燈火通明的巨大畫舫,如同一座座漂浮在水面之上的華麗宮殿,從那繡著金絲銀線的精美紗幔之后傳出的是靡麗的、令人骨頭發(fā)酥的絲竹之聲,與那些早已被酒精與**所麻痹了的達官貴人們肆無忌憚的、粗野的哄堂大笑。然而,就在這片充滿了脂粉香氣與醇酒味道的浮華之下,一股足以將整個帝國都拖入萬劫不復(fù)之地的惡毒暗流,卻正在悄然地匯聚、發(fā)酵。
在秦淮河畔那座最為奢華、也最為隱秘的名為“醉仙樓”的酒樓頂層,一間終年被厚厚的、足以隔絕外界一切聲音與窺探的波斯地毯所覆蓋的雅間之內(nèi),那位被譽為“血觀音”的絕色妖姬秦鈺綺正慵懶地斜倚在一張由整塊沉香木所打造的寬大的軟榻之上。她身上只穿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火紅色透明紗衣,那玲瓏浮凸的火爆身材在臥房之內(nèi)那幾盞早已被她悄悄地換上了能散發(fā)出一種讓人在不知不覺中便會心神迷醉的奇異香氣的特制燭火之下若隱若現(xiàn),充滿了能讓任何男人都為之瘋狂的致命誘惑。
而在她的面前,跪著十數(shù)名穿著各式各樣服飾的男人。他們之中有穿著四品文官朝服的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有身著五品武將鎧甲的京營衛(wèi)所千戶,甚至還有幾位穿著內(nèi)侍省太監(jiān)服飾的在宮中頗有頭臉的總管。他們平日里在各自的衙門之內(nèi)無一不是作威作福、頤指氣使的存在,然而此刻,在這位看似柔弱無骨的絕色妖姬面前,他們卻如同一條條最溫順的、搖尾乞憐的狗,眼中充滿了對眼前這個女人的極致的迷戀與恐懼。
“諸位大人,”秦鈺綺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滿了玩世不恭的嬌笑,她那媚眼如絲的桃花眼緩緩地從在場的每一個人臉上掃過,“奴家近來聽聞了一些關(guān)于北方戰(zhàn)事的有趣的傳聞,不知諸位大人可曾有所耳聞啊?”
她的聲音如同銀鈴般悅耳,卻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妖異。
一名早已被她的美色與她那神乎其技的房中秘術(shù)折磨得神魂顛倒的翰林院學(xué)士立刻滿臉諂媚地向前膝行兩步,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著,說道:“仙子……仙子所言,莫非是長興侯耿炳文與燕王朱棣曾在漠北戰(zhàn)場之上的那段‘感人至深’的袍澤之情?”
“咯咯咯……”秦鈺綺嬌笑了起來,那笑聲仿佛能讓人的骨頭都為之酥軟,“正是呢。奴家聽說,當年在捕魚兒海一戰(zhàn),若非那燕王殿下舍命相救,恐怕咱們這位如今統(tǒng)率著三十萬大軍的耿大將軍早已成了那些蒙古韃子的刀下之鬼了呢。也不知是真是假。”
另一名京營千戶立刻迫不及待地接口道:“千真萬確!此事末將也曾聽軍中的老人說起過!據(jù)說那耿炳文事后更是,在慶功宴上當著所有將士的面拉著燕王的手痛哭流涕,說此生愿為燕王殿下效犬馬之勞!哎,如此說來,此次滹沱河之敗倒也并非是技不如人,只怕是這位老將軍念及舊情故意手下留情了啊……”
這些由姚廣孝精心編織的、充滿了暗示與構(gòu)陷的惡毒流言,便在這樣一種充滿了香艷與曖昧的氛圍之中,通過這些早已被**所腐蝕了的所謂帝國精英的嘴,如同一場無形的瘟疫,迅速地向著整個金陵城的官場與市井瘋狂地蔓延開去。
而另一股更為隱秘、也更為致命的暗流,則通過那些早已被金錢所收買的宮中的內(nèi)侍與言官的門客,悄無聲息地流入了那座看似固若金湯的紫禁城的最深處。
文華殿,那座在數(shù)日之前還曾因一場充滿了“必勝”信念的北伐誓師大會而顯得格外亢奮的帝國中樞,此刻已然被一片死一般的、充滿了恐慌與寂靜的氛圍所徹底籠罩。
當滹沱河慘敗、損兵折將數(shù)萬、主帥耿炳文率殘部被困于真定孤城、不敢出戰(zhàn)的奏報如同一道黑色的催命驚雷傳回這座帝國的心臟之時,整個朝堂都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政治地震之中。年輕的建文皇帝那張本就因連日的操勞而略顯蒼白的清秀臉龐,在看到那份寫滿了“全軍潰敗,死傷數(shù)萬”的血淋淋的奏報之后,瞬間變得沒有了一絲血色。他再也無法保持住那屬于帝王的從容與威嚴,如同一個在狂風(fēng)暴雨的大海之上徹底迷失了方向的無助孩童,在那張巨大的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龍椅之上來回踱步,口中更是不斷地用一種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語氣喃喃自語:“怎么會……怎么會這樣?朕的王師,朕那擁有著絕對‘正義’與絕對‘兵力’優(yōu)勢的王師,為何會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
他無法理解,他那顆被儒家經(jīng)典與道德說教填滿了的年輕大腦根本無法理解這充滿血腥與詭詐的真實戰(zhàn)爭。
而就在這片死寂的、充滿了恐慌與絕望的氛圍之中,第一個從那巨大的震驚之中跳出來的便是太常寺卿黃子澄。他早已沒有了之前那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自信與從容。他的臉上寫滿了被“欺騙”與“辜負”的巨大的悲憤。他跪倒在地,涕淚橫流,那聲音充滿了極具煽動性的歇斯底里的力量,將所有的罪責(zé)都如同一盆最骯臟的污水毫不猶豫地潑向了那個此刻尚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真定城頭為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苦苦支撐的白發(fā)蒼蒼的老將身上。
“陛下!臣有罪!臣罪該萬死!”他用他那最擅長的哭腔大聲地嘶吼著,仿佛自己才是這場慘敗之中最大的受害者,“臣當初瞎了眼,竟是錯信了耿炳文那個老匹夫!臣本以為他乃國之宿將,忠勇可嘉,堪當平叛大任!卻未曾想他竟是一個名為忠臣、實為國賊的無恥之尤!”
他抬起頭,那雙總是閃爍著精明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充滿了被“背叛”的真實的憤怒,他將那些早已在金陵市井之間流傳開來的惡毒謠言當成了他攻訐政敵的最鋒利的武器!
“陛下,您可知臣都聽到了些什么?那市井之間早已傳遍了!說那耿炳文與燕賊朱棣本就有不清不楚的袍澤之情!此次滹沱河之敗,他分明就是故意放水,是為報答燕賊當年的不殺之恩!更有甚者,說他早已年老膽怯,畏敵如虎,之所以堅守真定、拒不出戰(zhàn),并非是為國盡忠,而是為了保全他自己手中最后一支可憐的部隊!是為了他自己那早已風(fēng)雨飄搖的長興侯的爵位!”
“此等不忠不義、只知自保的懦夫、國賊,又豈配統(tǒng)率我大明三十萬王師?!陛下,臣懇請您立刻下旨,將此老賊革職查辦,鎖拿進京,交三法司會審!否則,國法何在?!天理何在?!”
他這番充滿了陰謀論與誅心之言的惡毒構(gòu)陷如同一顆被投入早已因恐慌而變得無比脆弱的朝堂之上的巨大炸彈,瞬間引爆了所有人的情緒。
而他身旁,那位素來以“務(wù)實”著稱的兵部尚書齊泰,則立刻將黃子澄這番充滿道德譴責(zé)的“高論”具化為了一套在他看來絕對可以亡羊補牢的軍事解決方案。他從隊列之中毅然出班,那張總是帶著幾分嚴肅的臉上此刻充滿了即將要以“正義”之師碾碎“邪惡”的絕對自信。
“陛下!”他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仿佛要將之前所有的失敗與屈辱一掃而空,“黃大人所言極是!耿炳文老邁無能,不堪大任,其罪當誅!為今之計,我等必須立刻派遣一位德高望重、戰(zhàn)功卓著、更重要的是對陛下對我大明朝廷絕對忠誠的皇室宗親前往北方去收拾這個爛攤子!”
“臣舉薦一人!”他看著早已六神無主的建文帝,那雙總是充滿理論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仿佛早已成竹在胸的光芒,“曹國公李景隆!”
當這個名字從齊泰的口中說出之時,整個文華殿之內(nèi)所有尚存一絲理智的老臣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他們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兩個因急于推卸責(zé)任而近乎瘋狂的帝師。
李景隆?那個只會跟在先帝屁股后面撿軍功、連兵書都沒讀過幾本的紈绔子弟?那個除了出身高貴、儀表堂堂便再無任何可取之處的草包國公?
讓這樣一個人去統(tǒng)率數(shù)十萬大軍去面對那個如同餓狼與狐貍般狡詐而又兇悍的燕王朱棣?
這何其荒誕!又何其可悲!
然而,早已被巨大的軍事壓力與政治恐慌徹底沖垮了所有理智的年輕建文帝此刻卻仿佛在無邊的黑暗之中抓住了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他那本就對武將心存疑慮的心輕易地便被黃子澄那充滿陰謀論的誅心之言所左右。他急于尋找一個能為這場慘敗負責(zé)的替罪羊。他更急于樹立一個能迅速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英雄”。
而李景隆,那個他的表兄,那個與他血脈相連的皇親國戚,無疑是此刻他唯一能夠完全信任的人。
“準奏!”
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便從那龍椅之上站起,用一種近乎于歇斯底里的急切聲音下達了那道足以被后世所有史學(xué)家都引為笑柄的致命命令。
“即刻罷免耿炳文所有職務(wù)!命曹國公李景隆即刻接任平燕大將軍之職!統(tǒng)率我大明所有可戰(zhàn)之兵北上平叛!”
“朕要他在一個月之內(nèi)將那燕賊朱棣的項上人頭為朕取來!”
這道荒誕的卻又充滿了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嚴的圣旨,在空曠的文華殿中久久回蕩。
一場更為巨大、也更為慘烈的軍事災(zāi)難,其悲劇的序幕終于在這座充滿了理想主義與政治幼稚病的華麗殿堂之內(nèi)被親手拉開了。
而就在金陵皇城之內(nèi)那充滿恐慌與荒誕的政治鬧劇正將整個帝國的命運都推向一個更為深沉的、充滿了未知的黑暗深淵之時,數(shù)千里之外那座寧靜得仿佛已被整個世界徹底遺忘的皖南深谷之中,一場關(guān)于宿命與遠見的對話也正在那清冷的如水銀般的月光之下緩緩地進行。
當建文帝的密探再次將那份承載著金陵朝堂之上所有最新變故的加急密信呈到齊司裳與蘇未然的面前時,整個山谷仿佛都為之靜了下來。
蘇未然首先看完了那份密信。她那張溫潤光澤的絕美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不解。她憑借著自己曾身為錦衣衛(wèi)頂尖特務(wù)的敏銳直覺,雖然也覺得臨陣換帥乃是兵家大忌,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何齊司裳在聽聞那個打了幾乎一場是葬送了整個南軍主力的大敗仗的老將耿炳文被撤換之后那張本是古井無波的平靜的臉上竟會流露出一種比之前聽聞滹沱河慘敗之時更為深沉的近乎于灰飛煙滅般的絕對的絕望。
“為什么?”她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那清冷的聲音里充滿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困惑與依賴,“耿炳文既然已證明他并非是朱棣的對手,那換上一個更年輕也更忠誠的統(tǒng)帥,難道不是一件理所應(yīng)當?shù)暮檬聠幔俊?/p>
齊司裳沒有立刻回答她。他只是緩緩地抬起頭,望向那被連綿的青山所阻隔的遙遠的北方的夜空。他那雙深邃的仿佛能看透所有未來迷霧的眸子里充滿了早已預(yù)見到了結(jié)局的巨大悲憫與疲憊。
許久,許久。
他才用一種輕得仿佛要被這山谷的夜風(fēng)吹散的聲音緩緩地吐出了兩個字。
那兩個字仿佛用盡了他此生所有的力氣。
“完了。”
蘇未然的心猛地一顫。她不解地看著他。
齊司裳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去看那早已在他心中上演了千百遍的血流成河的未來。
“未然,”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悲涼的自嘲,“你只看到了戰(zhàn)場之上的勝負,卻未曾看到那勝負背后更為冰冷的人心的邏輯。”
“耿炳文,”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滿了宿命感的慘淡的微笑,“他是一只受了傷的餓狼。雖然他在野戰(zhàn)之中敗了,敗得一塌糊涂。但是,他依舊是一只懂得如何在最深的冬夜里舔舐自己的傷口,如何在最危險的獵人面前亮出自己那尚未被徹底折斷的最后的獠牙的真正的狼。”
“他躲在真定城那個堅固的狼窩里。他或許再也沒有了主動出擊的勇氣。但是,他那被鮮血與背叛所徹底刺痛的心會讓他變成這世上最可怕的防守者。他會用盡他最后的一絲力氣,用盡他最后的一滴血,死死地咬住燕軍的咽喉,將他們牢牢地拖死在那座堅固的城池之下。你想將這樣一只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為最后尊嚴而戰(zhàn)的餓狼從他的狼窩里挖出來,你需要付出何等巨大的代價?”
說著,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那雙深邃的眸子里充滿了仿佛能看透所有人性弱點的冰冷的智慧。
“可,李景隆……”他輕輕地搖了搖頭,那聲音里充滿了近乎于憐憫的不屑,“他是一只開屏的孔雀。”
“他太年輕,太驕傲,也太愚蠢。他從未見過真正的血。他從未聞過真正的死亡的味道。他唯一懂得的便是穿著那身由陛下親手為他縫制的最華麗的羽毛,跑到那早已布滿了無數(shù)陷阱與死亡的戰(zhàn)場的最中央,去向所有人炫耀他那可笑的美麗與高貴。”
齊司裳緩緩地轉(zhuǎn)過頭,看著蘇未然那張早已因震驚而變得無比蒼白的絕美的臉。
他一字一句地輕聲卻又無比清晰地問道:
“未然,你說,”
“對于一個像朱棣那樣真正頂尖的早已在黑暗中等待了太久太久的獵人來說,”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容易的獵物嗎?”
這句充滿了宿命感的冰冷的預(yù)言如同一口無形的巨大喪鐘在這寧靜的山谷之中被緩緩地敲響。其沉悶的、悠遠的悲鳴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的阻隔,越過了所有塵世的喧囂,徑直傳向了那早已注定了的血流成河的悲劇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