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老是看著我?”
盧象升覺得自己遇到了麻煩事情了。
自從坐定了以后,旁邊這個叫做余令的總是看著自己,然后在那里偷偷的笑。
“你的名字是湛盧的盧,大象的象,升降的升?”
盧象升沒有說話,這話他已經(jīng)回答四遍了,旁邊的余令這是在問第五遍。
他總覺得這個跟自己一般大的人有點不對勁。
頭發(fā)梳成大人模樣就算了。
就連眼神都和大人一模一樣。
盧象升不說話了,余令也沒有辦法,但余令確定這個人真的就是盧象升。
酒宴馬上開始了,大家還不熟,都在互相打量,認識的則小聲的寒暄著。
余令是童子,需要跪坐在自家大人后面,是不能亂跑的。
這場酒宴的人很多,護衛(wèi)也很多,孩子也多。
像余令這樣的“娃娃”幾乎每個大人后面都有一個。
小的六七歲,大的十七八到二十歲不等。
這些人和余令一樣,來看熱鬧增加見識,來交際,主要的目的也是為了以后做準備。
在大明考科舉,光有學問只能算成了一半,另一半就是得擁有過硬可靠的“人脈資源”。
也就是得有人作保。
沒有作保你就是再厲害,也只是能讀能寫罷了,做官和你無緣。
科舉考試的第一步就是同縣的廩生作保。
他們不單是擔保,也是要確認你三代以內(nèi)是“清白”的。
證明縣里有這個人,而不是別人頂替的。
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互結”。
也就是考生之間相互作保,證明彼此是考生本人,不是替考或是別人替代。
作保一旦有問題,關于作保的所有人全部連坐。
所以,今日來這里身后跟著孩子的,第一個目的是混臉熟,今后見了能說得上話,抬頭不見低頭見。
萬一今后有人高中了呢?
第二原因就是在為今后的“互結”做準備。
大人帶著彼此認識一下,今后考試的時候,有這層關系在就能更親近一些。
沒有人不害怕跟不認識的考生作保。
一旦某個人有問題,這些年的苦讀白費了不說,還連累了家人。
嘉靖二十三年的“甲辰科場案”可是歷歷在目。
直接讓內(nèi)閣首輔翟鑾下臺,而嚴嵩則趁勢上位成了內(nèi)閣首輔。
冒籍頂替的考生年年都有,有真才實學就怕“互結”的時候碰到一個冒籍頂替。
一旦遇到了,一輩子都毀了。
余令知道的這些都是這半月以來王秀才惡補的。
到目前為止余令已經(jīng)知道科舉考試的流程是什么了。
但也僅僅是了解而已。
王秀才很希望余令走科舉這條路,他認為余令的成就會比他高。
好好學,在五十歲之前絕對能考上舉人。
如果有人拉一把,三十五歲中舉人也不是不無可能。
考上舉人就能當官。
他拍著胸脯作保證,把余員外哄的干活都有勁了。
一口一個要好好地活著,看著兒子成為舉人。
可余令根本就沒想考科舉。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說不定自己還沒考中舉人的時候大明就已經(jīng)亂了。
余令現(xiàn)在的腦子其實還是亂的。
他沒想好接下來去做什么。
大人們在說話,在互相認識,余令略顯無聊。
這種安靜又略微帶著點點尷尬的聚會讓余令有些坐立難安。
他那打量人的眼神從這個人身上蹦到那個人身上。
最后,揚起頭,望著那高達三層的觀景樓,心里盤算著一會兒結束后能不能上去看看。
看看這泡子河到底有多大。
觀景樓上的貴人見人已經(jīng)到齊,輕輕咳嗽了一聲。
這場聚會太子朱常洛是不會出面的,也很少人知道他會來。
他在上面會看,等到結束的時候,他會把合乎自己心意的文人召進來見自己。
此刻的他正坐在高處,透過珠簾目睹下面的一切。
“開始吧!”
“是!”
太子爺開口了,下面的小鑼敲響了。
清脆的響聲讓余令精神一振。
頭一次參加這種飯局,要說不期待,那是自欺欺人。
在銅鑼敲響節(jié)奏輕緩的絲竹上就響了起來。
余令偷偷的看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彈奏的樂師們都在觀景樓的一樓。
根本見不到。
絲竹響起來后,仆役邁著輕快的步子從遠處魚貫而出。
每個人手里都端著一個托盤,托盤里有三盤各色的糕點,外加一壺茶。
余令有些欣喜,認為這就是酒席開始前的涼茶。
等過一會,這些開胃的甜點吃完了之后就會上硬菜。
糕點很快就分到了小桌上,每個小桌都一樣。
一位官員模樣的人從觀景樓走了出來,掃視眾人一眼,笑道:
“諸君且看~~~”
他的話音落下,絲竹之聲陡然變小。
一聲筑響卻宛若孤雁掠過長天發(fā)出的輕鳴,讓人心頭一震。
余令瞪著大眼,不肯錯過這個難得的場面。
“昨宵白露初零,丹楓染透盛京,正宜效桓溫南樓戲馬、石湖范公莼鱸會友,愿諸君肝肺皆冰雪,談笑挾秋聲。”
說著他的嗓門陡然拔高,笑道:
“老夫吏部主事陸祈云,今日為東,錄載得今日事,當與滕王閣雅集并傳,共飲!!”
眾人端起茶碗,笑著一飲而盡。
余令心里直呼這酒會高端,他說的每個字都聽的懂。
但也只懂前面和后面,中間那什么戲馬,余令一竅不通。
“先生,聽不懂啊!”
王秀才壓低嗓門道:
“桓溫南樓戲馬講得是武事,石湖范公莼鱸會友說的是文事,一文一武當?shù)门洌@是開場,慣例爾!”
“范公是范仲淹么?”
王秀才深吸一口氣,咬著牙道:
“是范成大!”
余令見王秀才又有點生氣,忍不住嘟囔道:
“咬牙做什么,你都沒講過,你這先生不合格,反倒怪起學生來!”
“你看,你先生不講,我學生自然不知,我不恥下問,你咬牙切齒。
對了,先生桓溫南樓戲馬又講的是何事?”
……
余令是真的不知道,就連范成大和桓溫這兩個人都是頭一次聽說。
到現(xiàn)在余令腦子里面的范公還是范仲淹。
王秀才聞言手猛地一抖。
他有點后悔把余令帶來,輕輕拿起一小塊糕點,背著手伸到了身后。
希望糕點能堵住余力這淬了毒的嘴。
余令當然不會拒絕糕點。
這是第一次在這么高端的場合吃糕點。
糕點塞到嘴里,余令有些欣喜,是自己喜歡的綠豆味。
咬碎糕點后余令恨不得吐出來。
糕點是夾心的,里面全是糖,齁甜。
最讓余令難受的是有一部分黏在上顎了。
余令強忍著不適,扭頭看向了另一邊的盧象升。
他吃糕點就文雅多了,一點點的吃,望著他吃,余令覺得自己真粗魯。
等氣氛上來了,吏部主事陸祈云揮揮手。
一健仆就從一旁抱上來一個匣子,余令伸長著脖子看著.......
匣子里放著青銅器,瓷器……
吏部主事陸祈云再度站起身,笑道:
“請諸位品鑒!”
眾人開始傳閱,評鑒,然后斷年份,寫出處。
在余令看來這類似鑒寶。
可望著王秀才那認真的模樣余令覺得沒有那么簡單。
(pS:張岱的《陶庵夢憶》記載有此類雅事,高端的文人聚會他們的項目很多,有低俗的,也有高端的。)
這明顯是余令的知識盲區(qū)。
但也很明顯宴會的主人希望以此來簡單的判定每個人學識是否淵博。
“有賊光~~~”
“新的,純新的,毫無疑問的新~~~”
余令小聲的嘀咕,王秀才扭頭笑道:
“傻孩子,你真當是鑒寶呢,這拼的可是學識。
青銅器上的一個銘文就是一篇文章,瓷器底部落款主人過往經(jīng)歷,這拼的是學問和見識……”
王秀才難得沒罵人,余令竟然有點不習慣。
一邊打量手中的青銅器,一邊小聲地跟余令解釋這里面的門道,很有耐心。
可是,這話題太高端了,余令就是想展示一下,也無從下手。
這場聚會的流程明顯是設定好的,這些瓷器一上來左右文人就開始商議。
每個人都迫切的希望自己在這場宴會里能出彩。
討論聲響起,場面也熱鬧了起來。
“先生!”
“嗯?”
“我能去四周看看么?”
“不要玩水!”
“好!”
王秀才明顯心不在焉,他、魚巷年還有盧象升的爹三個人正對著一個字吵得面紅耳赤。
都認為自己說的是對的,將周圍的一切都拋在了腦后。
余令悄然離開。
大家都在熱烈的討論著,沒有人會注意一個孩子。
盧象升見余令朝著自己招手,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他也想去,但京城對他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他還是有點害怕的。
余令離開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觀景樓。
他感覺那里有人,他想去看看樂師是不是都是美女,不然為什么要在里面演奏。
這是小老虎說的。
他說樂師都長的很好看。
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就像那圍著大碗吃食的小雞。
樓上的朱常洛可以把一切收到眼里。
可看著看著,他發(fā)現(xiàn)一只小雞離開了隊伍,徑直朝著自己這邊走來。
一下子就引起了朱常洛的注意。
望著余令那盤起來的發(fā)髻,朱常洛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有追憶,有緬懷。
隨后全部隱藏在淡淡的笑意里。
“不攔!”
“是!”
余令輕輕地推開門,里面的樂師一驚,險些亂了節(jié)奏。
待看到是個小孩后,有人笑了笑,有人朝著余令善意的點了點頭。
在這個場合里,她們的身份是最低的,哪怕余令是一個孩子,那也比她們的身份要高。
余令盯著幾個好看的樂師看了幾眼,然后轉身朝著二樓走去。
樓梯口還有護衛(wèi),余令想了想還是決定去看看。
如果護衛(wèi)攔自己,自己就不去了。
護衛(wèi)并未阻攔,余令回頭看了好幾眼。
他不懂,護衛(wèi)都不攔著自己,那他們站在這里是做什么?
走上二樓,才露出一個頭的余令就后悔了。
里面的幾個人雖然都不認識,但明顯給人一種很不一般的感覺。
就像后世里,突然闖進了大領導的辦公室,里面的人還都在開會。
你突然打開了門,然后所有人齊刷刷的盯著你。
余令覺得自己太莽撞了,趕緊道歉道:
“原來有人啊,我以為沒人,小子叨擾了,小子這就離開,對不起,對不起,我離開……”
劉元霖望著樓梯口伸出的小腦袋,忍不住開口道:
“余小子?”
朱常洛望著眼前這個很干凈的小子,笑道:
“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