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霖是認(rèn)識余令的,但余令不認(rèn)識他。
六月大雨后,京城通淤,垮塌的城墻修筑都是他一手操辦。
來來往往這些人里,要他記住一個人其實很難。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去認(rèn)識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子是不可能的。
他能認(rèn)識余令其實就是因為工地的勞工。
他在巡視的時候總是聽到勞工在商議散工的時候去余小賬房那里排隊領(lǐng)糧食。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劉元霖于是就留意上了。
在某一日他路過分糧食的地方去看了,一排賬房里余令是最小的,他不免多看了幾眼。
于是就認(rèn)識了,也只算知道這個人,面熟悉,無交集。
可余令卻不認(rèn)識劉元霖。
想破腦子也想不起喊自己的這個瘦巴巴老頭在哪里見過。
可這個人認(rèn)識自己,余令就不能逃了。
王先生說,別人喊出了你的名字,不去見禮就是失禮。
跨上最后兩個臺階,余令身子完全出現(xiàn)在二樓。
按照王秀才所教,恭恭敬敬的行禮道:“小子余令拜見長者。”
朱常洛望著余令,輕聲道:
“你在找什么?”
余令連忙道:
“我在找這里有沒有老公!”
說完這一句,余令只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變態(tài)。
當(dāng)初王秀才教自己這些的時候,余令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太監(jiān)在他們讀書人的眼里就是老公,有戲謔和輕視。
到現(xiàn)在,京城的百姓也學(xué)會了,都這么喊。
(pS:人筆記《棗林雜俎》也記載李自成進京后驅(qū)逐太監(jiān),“群呼打逐老公”, 妓院里面妓女罵妓女,就說“你今天晚上陪老公”。
《明史·卷二百四十一》記載:大老公龐公,小老公劉公)
朱常洛也是一愣,隨后反應(yīng)了過來,望了李進忠一眼,隨后看著余令道:
“你找內(nèi)侍做什么?”
“我有個哥哥在宮里,如今已是八月了,馬上就落寒了,我想給送件棉衣,送點錢,可我不知道怎么做,就……”
余令見這幾個人穿著不一般,感覺有希望,趕緊道:
“十一二歲,這么高,跟我一樣是長頭發(fā),對了,他還有酒窩,有兩個,很對稱,笑起來很秀氣……”
朱常洛再次一愣,換了個坐姿,望著余令道:
“你那哥哥叫什么?”
“王承恩!”
朱常洛點了點頭,他認(rèn)真的想了想。
在他認(rèn)識的內(nèi)侍里并無這號人,于是扭頭望著李進忠道:
“李內(nèi)侍,宮里有這號人?”
李進忠想了想,低頭低聲回道:
“回太子爺,宮里內(nèi)侍近乎萬人,同名同姓者有,賜名換姓者有,改名換姓者也有。
不說出處,在某個殿當(dāng)值,歸于誰來管,難,難,難~~~”
朱常洛望著余令,笑道:
“你可知道你的那個兄長在哪里當(dāng)差?”
余令聞言又懵了,他以為知道名字,找到一個太監(jiān)一問,哪怕不知道,最起碼也能知道個大概。
現(xiàn)在,看來是自己想當(dāng)然了。
“我不知道!”
朱常洛望著余令,望著余令那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發(fā)飾,忍不住道:
“你叫什么?”
“小子余令,余令的余,余令的令!”
朱常洛一愣,不由得有些莞爾,稍稍沉思了片刻道:
“你是小道童?”
余令趕緊道:“不是,我這頭發(fā)打小起就沒修剪過,家里人覺著不好看,就幫我挽了起來。”
朱常洛點了點頭,指著案桌上的糕點淡淡道:
“賞你了,拿去吃吧!”
余令搖搖頭道:“謝貴人賞賜。
剛才在下面小子吃了一個,太甜了,不喜歡,我就不吃了,免得浪費!”
余令的話音落下,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余令。
老天爺,太子的賞賜都拒絕了。
這可真是破天荒頭一次聽聞。
“既然不吃那就離開吧,不然一會兒你家大人尋你不著該著急了!”
“小子告退!”
望著余令離開,朱常洛低頭看著桌上的糕點,忍不住喃喃道:
“倒是一個有膽氣的孩子,元澤,這是哪家的孩子?”
劉元霖陪著笑臉道:“太子爺,哪家的小子我也不知道。
臣認(rèn)識他只因為發(fā)大水清淤,他代替他家的長輩去當(dāng)個賬房!”
“如何?”
“很不錯,做事很細(xì)致,能寫能算,算是一個很厲害的小子。”
“很聰慧么?”
“回太子爺,算不上聰慧,這樣的小子京城一抓一大把,真要夸這個孩子,臣子倒是覺得這孩子膽氣不錯!”
朱常洛往嘴里塞進去一塊糕點,就著茶水緩緩地咽下,輕輕地擦了擦嘴后笑道:
“我賞賜了這么多人,頭一次見我賞賜有人拒絕的,來人啊,去查一下這小子是哪家的,把這剩下的糕點給他送去!”
“喏!”
一名內(nèi)侍拿出一張紅紙,輕輕地蓋在糕點上,然后端著盤子悄聲離開。
余令回到王秀才身后坐下,他有些不開心。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大人物,可好像并沒什么用。
小老虎啊,你到底在哪里當(dāng)差啊,余令腦子有點亂,他覺得他把名字記錯了。
難不成叫做王正恩?
又或是汪正恩?
哎呦,造孽呦,口音話害死人啊。
在余令走神中,鑒寶結(jié)束了。
眾人到了學(xué)術(shù)交流的環(huán)節(jié),這個環(huán)節(jié)余令依舊聽不懂,很晦澀,只知道大家在討論《四書章句注解》。
這是東林書院最愛的經(jīng)學(xué)辯論。
這些年隨著東林學(xué)派在大明的影響力越來越大。
高端的文人聚會都會學(xué)著東林書院也拿出來辯論。
朱常洛聽著下面文人的討論輕輕地閉上了眼。
李進忠見太子爺閉上了眼,偷偷的看了一眼下面。
心里有所明悟。
他心里偷偷的記下了,太子爺要么不喜歡東林,要么就是不喜歡大家在討論《四書章句注解》。
如此又過了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之后,在場的每個人如同考試交卷一樣,對《四書章句注解》里面的某一句寫下了自己的理解。
“接下來我們一起看看子先進士和外朝之賓傳教士利瑪竇對《幾何原本》一書的注解,截至目前也只有六卷而已。”
陸祈云拍了拍手,仆役走出,他接著說道:
“徐光啟進士和利瑪竇只翻譯了六卷,今年年初印刷成書,本想將后九卷一鼓作氣翻譯完,奈何噩耗到來,光啟的父親過世了。”
“今日呈現(xiàn)上來就是希望大家看看。
如有見解,就寫之一二,等光啟回來,一一驗證,豈不美事也?”
六冊書分了下來,余令也來了精神。
可眾人對此好像并無多大興趣,討論聲小,沒有剛才的熱烈。
“先生,能給我看看么?”
王秀才轉(zhuǎn)身就把書交給了余令,淡淡道:
“當(dāng)一雅趣看看就行,科舉不考這些,不登堂也不入室!”
(pS:這本書只有六冊,后面的九卷沒有翻譯,因為在徐光啟守孝歸來后,利瑪竇病死在京城,幾何二字就是徐光啟命的名。)
余令接手一看就入了迷。
王秀才可能對直角、銳角、鈍角這些詞匯不習(xí)慣,余令卻覺得格外的親切。
撿起木棍,余令就是在地上畫圖推算。
其實看是能看懂,上面會有注解,但卻是古文,看起來很晦澀。
余令一邊算,一邊用自己習(xí)慣的大白話再去翻譯,說句難為情的話,這是余令目前唯一能看得進去的書了。
其余的書對余令來說,斷句都是一個極為困難的事情。
如果是一本沒有讀過的書,余令根本就不會斷句。
下面安靜了下來,朱常洛又睜開了眼,掃了一眼眾人。
大家是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他心知肚明,本想再閉上眼,等待下一步流程……
他看到了在地上寫寫畫畫的余令,他緩緩地挺直了腰桿,忍不住笑道:
“這個猴子倒是找到了心愛的果子了!”
劉元霖伸著脖子看了一眼,笑道:
“太子爺,上面的詞臣看著都頭疼,這小子也就覺得新奇而已,新鮮勁過去了,定然不會再看了!”
朱常洛點了點頭。
聚會流程接著往下走,下一步流程就好玩多了。
事關(guān)詩詞,聯(lián)句賦詩,限韻作詞,是所有文人的最愛。
這個環(huán)節(jié)一出,就能立刻看出每個人的學(xué)問高低。
酒來了,氣氛也高漲了起來。
盧象升已經(jīng)跪坐了半天,看著興致勃勃的老爹,他無聊的打著哈欠。
扭頭間,看到了余令,看著地上密密麻麻的圖形和符號,他猛地呆住了。
他發(fā)現(xiàn)他看不懂,為什么他卻能看懂?
……
“名單?”
“盧國霦秀才當(dāng)為最佳,其次是張國棟,繼而是王鐸,這兩人不相上下,除此之外還有魚巷年,劉偉倫也不錯。”
朱常洛伸了伸懶腰,在這上面枯坐了大半日,總算是沒有白做。
輕輕刮了刮睡熟兒子的鼻梁,朱常洛美美的笑了起來。
一轉(zhuǎn)頭,望著下面爭先吟詩的眾人朱常洛猛地一愣。
那小子還蹲在那里,他還在寫,還在算。
朱常洛指著還在計算的余令忍不住道:“這小子還在算?”
“回太子爺,這小子一個時辰未動,一直蹲在那里。”
李進忠望了一眼劉元霖,低聲道:
“說句不該說的,奴倒是覺得這小子是真的能看懂,不像是在瞎捉磨!”
“喚上來!”
“是!”
余令又上了二樓,朱常洛指著余令手中的書笑道:
“能看懂?”
余令誠實道:“看不懂全部,我只能看懂個別的!”
說罷,余令壯著膽子道:
“貴人,小子手里拿著的是第六冊,小子斗膽,想把這些書借回去看,你留個地址,看完了我就還回去!”
朱常洛聞言哈哈大笑,捂著肚子道:
“留個地址?哎呦,你這小子說話倒是有趣,來啊,去把剩下的尋來,贈予這小子!”
李進忠往前一步,笑著打趣道:“好運的小子,還不快謝恩!”
“小子余令謝謝貴人!”
李進忠還想再提醒一下,見太子在朝著自己擺手,躬下腰慌忙退去。
可在回到王秀才身后,余令手里就多了六本書。
眾人望著余令,知道他是從觀景樓下來的。
那貴人一定是在觀景樓俯視今日的一切,一想到余令被贈書,眾人是羨慕的挪不開眼。
京城巷子里,左鄰右舍羨慕的望著余家,宮里來人,賞賜余家糕點,這是多大的臉。
“余糧?”
“小的就是了!”
“接著吧,太子賞賜的!”
余員外趕緊跪地,雙手高舉,一名小內(nèi)侍將手里的托盤放到余員外高舉的雙手上。
內(nèi)侍遠(yuǎn)去,余家大門也緩緩地關(guān)上,無數(shù)人擠到這個巷子里,都想看看太子賞賜的糕點是什么樣子。
“小老虎?”
“孩兒在!”
曹化淳將剛才臨走時塞下的一錠銀子塞到小老虎的手里,笑道:
“這個流程你記清楚,今后若是跑腿出宮,就按照這個流程走,明白了么?”
小老虎重重地點了點頭:
“孩兒記著了!”
“小門小戶給賞錢你就接著,若是官員,你自己思量,外放的官給你就要,京官要三辭三讓。”
“記住了!”
轎子往宮城跑,聽著小老虎沉悶的呼吸聲,轎子掀開一角:
“不開心??”
“剛才那家姓余,我那弟弟也姓余。”
曹化淳笑了笑,低聲道:
“癡兒,余是大姓,這天下人何其多,把心放平,總歸有相見的那日。”
“孩兒記住了!”
扭頭望了一眼身后那條巷子,小老虎深吸了一口,他多么希望小余令就在那個院子里。
推開門的那一刻,他在笑著望著自己。
(pS:徐光啟很厲害,咱們學(xué)的點、線、面、直角、銳角、鈍角、垂線、對角線、曲線、弧線、面、弦、三角形、四邊形、立方體、面積、體積、比例等這些名詞都是他命名的。)
(250年后,剩下的九卷由晚清數(shù)學(xué)家李善蘭和英國人偉烈亞力(AWylie)共同完成,然后成為我們的課本。)
(別看只有兩章,但我的字?jǐn)?shù)多,記得點一點催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