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佛寺廢墟前。
沈滄溟找到了蘇鶴軒的尸骸,他將這位戰友的尸骨收攏,然后重新埋葬在了臥佛寺一側的樹林之中,獨臂的戰將用平緩的木頭,刻錄了蘇鶴軒的墓碑,默默祝禱。
但是,祝禱什么呢?
若是戰將,尚求來生報效家國,可如今的大唐,朝廷軍會以兩京百姓作為酬勞,邀外族為雇傭兵團;而大唐自己的精銳則是裹挾為了叛軍的洪流。
那么祝禱來生不必如此?
既修佛門,而且是破了我執的僧人,還求來生嗎?
沈滄溟取出一壺酒,還是傾倒在墓碑上。
“最后再飲一杯吧。”
“破戒就破戒。”
將手中酒壺放下,沈滄溟沉默許久,沈滄溟取出了懷中的信,眼前仿佛又一次浮現出了那個活潑開朗,永遠都有活力的少女,但是,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
當時年少曾許約。
王忠嗣之事后,沈滄溟在軍中就被排擠,又因為性格的原因,和不少人產生了沖突,直接對當時候的節度使當面呵斥,被降級成九品武官。
石堡城后,更是心灰意冷,那時候他和蘇曉霜斷了聯系。
沈滄溟看了這一封信,蘇曉霜是寫信給蘇鶴軒的,詢問蘇鶴軒的情況,然后說自己此刻在蜀地逗留,說讓蘇鶴軒注意身體,這些都還好的。
只是最后,沈滄溟看到了信箋最后寫著:
‘阿兄可有沈大哥的消息?聽聞安仁軍出了亂子,中原大戰,賊寇四起,我擔心他若被卷入其中怎么辦,大帥去世,安仁軍的兄長們也去世了,我擔心他會破釜沉舟……’
‘近來有村子開掘出一種特殊的青銅器,很有古樸風格,可惜不能給大哥一看’
‘若是阿兄有沈大哥的消息,定給小妹寫信說來’
‘便是沒有消息,也多多聯絡’
沈滄溟看著這信箋許久不言。
忽然感覺,臥佛寺廢墟之中,傳來一陣洶涌佛光升起。
沈滄溟將信箋收起來,片刻后,就看到了一身灰色僧袍的空空和尚,捧著一朵白色蓮花,肩膀上卻扛著一根大的夸張的水磨禪杖,滿臉憨厚。
好禪杖,禪杖粗如手腕,非渾圓一體,而是由九節粗糲雄渾的玄鐵環扣鎖死而成,每節環扣上都銘刻著細密的《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梵文真言。
碩大的八棱禪杖頭,色澤暗紅,棱角分明。
另外一段則是三尺長的月牙鏟刃。
沈滄溟看著這東西,然后看著滿臉漲紅,嘿咻嘿咻把這個東西拖出來的空空和尚,這和尚將這禪杖一松,落在地上,哐的一聲巨響,震的地面都在微顫。
沈滄溟道:“這是……”
空空和尚臉上帶著質樸的笑,這個和尚的嘴角勾起來都要壓不下來,欣喜不盡,道:“是玄奘**師當年行走諸國時候用的兵器,八百斤重的水磨禪杖。”
八百斤……
這只有八百斤?你糊弄鬼呢?
沈滄溟看著這一把禪杖,單純這個造型就知道,不是尋常的人可以駕馭的東西,而且,那禪杖的八棱,他越看越像是錘子的棱角。
想百多年前,那位玄奘法師,手持禪杖行走百八十國的風采,也是讓人向往。
沈滄溟道:“此物也在臥佛寺?”
空空和尚道:“是啊是啊。”
他撓了撓頭皮,道:
“和尚我本來是來這里收攏一下這臥佛寺的情況,沒想到找到在西北角感覺到一股濃郁佛元佛韻,就知道不一般,和百姓借了個鏟子,好不容易挖出來,就見這把禪杖。”
“我佛慈悲,這禪杖可不能放在這里。”
“煞……,咳咳,貧僧說,是佛法太重,容易干擾地脈。”
玄奘法師在那個時代行走天下,跨越了不知道多少個小國家,那時候中原亂事才平定下來,四面八方的妖怪絕對不算是少,但是他硬生生出去了,然后還回來了。
這禪杖上暗紅色的痕跡,都是佛法的重量。
大乘天乃是大乘佛教的佛陀。
一拳一腳,如何說不得佛法?!
空空和尚將自己怎么找到了這寶貝說出來,然后撓了撓自己的光頭,終于也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啦,有些疑惑起來,道:“可是,這是玄奘法師遺留下來的佛寶,對佛門來說,意義非凡。”
“這把禪杖應該是在長安大雁塔里面放著才對,不在陳家那里,那些妖怪怎么得到的?奇哉怪哉?總不可能長安城里面,也有和這些妖怪暗通曲款的家伙吧?”
另外一邊兒,元丹丘也已經找到了青蓮花,松了口氣。
聞言道:
“倒也不是不可能,現在這天下局勢,說不好。”
眾人閑談罷了,各自回古槐集,沈滄溟帶著蘇鶴軒的遺物,元丹丘捧著兩朵蓮花,只是空空和尚扛著那巨大的禪杖,累得面容漲紅,卻還是嘿呦嘿喲地回去了。
玄珠子正在給周衍療傷,這位出身于藥王一脈,堪稱當代頂尖的道醫傳承者瞪大眼睛,和見了鬼一樣看著周衍,摸著脈搏的時候,整個人都開始懷疑自己的所學。
“這,不對吧?”
“脈象悠長,氣息磅礴,不單單五臟六腑的氣血重新恢復,甚至于法力都比之前昏迷的時候更強一倍有余,這,這……”
玄珠子覺得自己也就是還沒胡子。
要不然怕是要把胡子給拽下來了。
老子在上!
這位道長,也太奇怪了吧?這世上哪里有前一天還五勞七傷的,好懸都要氣血兩虧得沒了的人,吃了兩頓酒,就又活蹦亂跳,龍精虎猛的?
什么道法有這能耐?
玄珠子甚至于感覺到,周衍體內其實還沉淀著一股磅礴元氣,只是身體一時間有些‘吃飽’了,藥性堆積,沒有立刻消化掉。
否則的話,法力大概還要漲一點。
可是,這不應該啊……
玄珠子陷入疑惑,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有醫術沒有學好;周衍則是看著院子里面的幾個身影,有些沉默,他看了看雄壯魁梧,如同一座山一樣的李鎮岳。
前朔方軍軍將,以軍功得了半具山紋甲。
七品巔峰境界的嶂壘玄官,擅長防御以及軍中武學,可以熟練使用各種兵器。
還有那邊眉宇桀驁的少年郎。
裴玄鳥,兵家烽燧八品,擅文武之道。
周衍道:“你們兩個,怎么還在?”
李鎮岳眸子掃過了沈滄溟,嗓音平淡,道:“我已經從朔方軍中離開,目前是游俠之身,等沈滄溟雙臂復原之后,我要和你再打一次。”
“在這之前,我會暫且跟著你們。”
李鎮岳背負陌刀前來,還和周衍一起負責了臥佛寺斷后。
周衍可以接受李鎮岳的理由,他看向了裴玄鳥,裴玄鳥盤膝坐在那里,也有些煩惱,只是道:“我?兩個族兄都死了,其他的支脈兄弟可以回去,我卻無法回去了。”
“現在回去的話,會被家族責罰。”
“會牽扯到太上皇和圣人之間的漩渦里。”
裴玄鳥并不是純粹沒有政治智慧的人。
他低聲道:“責罰尚且不重要,哪怕是死,其實也不重要……”
其余所有的裴家子弟,都隨太上皇回去了。
無論如何,他們終究是護駕有功的,在面對著臥佛寺之災的時候,也敢于拔刀出鞘,和妖魔廝殺,作為年輕的玄官,在此刻朝廷正是用人之際的時候,還是會被認可的。
可是裴玄鳥終究沒有回頭。
裴玄鳥握著自己的橫刀,深深吸了口氣,道:“但是,我輩不能夠如同雜草一樣,被一些家族之中的敗類所污蔑,背負著污名而死!”
“裴家的名望,是歷代先祖拼殺出的。”
“我要找到族中聯絡勾結青冥坊主的人的名錄,然后回去,清洗掉這些叛賊,為我裴家洗刷掉這等恥辱,裴玄鳥,誓要——”
“斬落青冥坊主!”
少年驕縱,但是仍舊沉著,意氣風發。
周衍鼓掌,道:“很好,很好,非常好。”
“可那和我有什么關系?”
“你不要在這里坐著礙眼,我和裴家不大對付。”
裴玄鳥沉默著放下兵器,取出了一個包囊,打開來。
周道人懶洋洋看著他,裴玄鳥手中是【飛錢】的契,周道人大笑,道:“只是這一點……”
嘩啦——
裴玄鳥手松開,代表著錢莊【飛錢】的契連成一團。
大概有十七八張。
周衍沉默了下:
“就,這樣一點點……”
裴玄鳥左手也拿出一個包裹,一抖,一堆飛錢的錢票。
大概三四十張飛錢的錢票,算下來,夠周衍花好幾輩子。
作為世家子弟,他很聰明。
在其他族兄弟回去之前,以拳腳毆打,友善交流,把他們的飛錢的錢票都拿走了,這些可是各大支脈給他們的子嗣,讓他們外出求活的錢,絕對不少。
“我出錢。”
裴玄鳥看著眼前的道人,道:“我來供養諸位。”
“【吃】穿用度。”
“全包,管飽!”
周衍看著眼前這個也算是并肩作戰過的隊友,沉默了下,拍了拍他肩膀:“你負責刷碗。”
裴玄鳥微笑起來,松了口氣。
此刻尚且不知道眼前這少年道人有多能吃,以及自己要刷多少碗的世家子弟,松了口氣,只是叉手一禮,嘴角勾起,自是意氣風發,道:“自然。”
刷碗而已。
區區小事,如何難得倒我?
周衍看了看周圍的人,馬上就要去樓觀道了。
他們這一行人,目前已有了擅重盾防御的李鎮岳,人形自走錢包裴玄鳥,沈滄溟,碧痕,慧娘,和殷子川;就不說不知道會不會和他們同行的空空和尚和元丹丘。
單純從現在看,已經是一個完整的隊伍,人都有些多了。
周衍想著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前往樓觀道,一方面提升實力,一方面讓沈滄溟恢復斷臂之傷;另一方面,則需要潛藏身份,以及,還有那位來自于京城的盟友。
周衍到現在都還沒主動聯系李知微。
他們約定,李知微會給周衍提供助力。
而周衍則需要幫助李知微尋找她失蹤于東都的娘親沈妃。
周衍已經看到了沈妃。
可惜,是在臥佛寺之劫當中的妖魔。
即便是周衍也不能確定,那到底是沈妃本人,還是被操控了,或者說最壞的結局,淪為了金蟬蟲蛻的皮囊,而無論是哪一個答案,對于那位年紀尚小的少女來說,都是巨大的沖擊。
即便是持刀和妖魔廝殺的周衍,也沒有想好怎么開口。
這可比殺妖怪難得多了。
“難啊……”
周衍慨然嘆息,有些頭痛不已,該如何面對她呢?外面忽然傳來了敲門的聲音,周衍見眾人各自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碧痕不見,小慧娘則是在看著螞蟻搬家。
周衍就站起身來,悠哉悠哉地去開門。
“誰啊?”
周衍聲音一滯。
打開門后,看到門外是個個子小小的少女。
皮膚白皙,看上去乖巧安靜,劍眉飛揚,微笑起來的時候,卻讓周衍的心臟都停滯:
個子小小的李姑娘道:
“許久不見哦,周衍!”
周衍道:“……李知微?!!”
“你怎么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