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面,一片沉默。
小小的李姑娘,背著一個大大的包裹,旁邊是個看上去二十七八歲,但是姿態柔美的女子,背著一張琴,兩人被迎進來之后,李知微乖巧地為沈滄溟道謝,又一一和其余人見禮。
裴玄鳥的桀驁驕縱在認出來這個少女的三秒鐘之后消失,直接從位置上彈了起來,道:
“郡主?!!您怎么會在這里?”
李知微一身淺色的圓領袍,頭發扎好做男裝打扮。
柔美去了三分,多出來許多少年意氣。
“這個嘛……因為某些原因,我暫且離開長安……”
她看著杯盞里面泛起的漣漪,回憶起了之前的事情。
在她和周衍聯手,讓裴家主脈崩塌,威嚴旁落之后,少女過了幾天安生的日子,直到那日,崔妃來找她,五姓七望出身的美麗女子,那時的情緒卻極為激動。
李知微那時候,只是以為她是因為,‘害死’了貴妃的圣人回來,作為楊貴妃的血親因此而害怕,但是沒有幾天,崔妃卻告訴她,要她離開長安。
李知微道:“唉?我?為什么?”
崔妃深深看著她:
“為什么?”
“圣人是聽了你的【涇河龍君天命說】,才做出了決定,才派遣三千騎兵去了鳳翔,你的父親廣平王,是如今的太子,也是元帥。”
“不知道你是為了什么,為了誰,把自己放在這樣的漩渦里。”
“太上皇回來,威風那么大,兩代圣人之間的爭斗,哪怕是一點余波都有可能讓你萬劫不復。”
“你速速離開。”
李知微道:“我去哪里?”
崔妃深深吸了口氣,道:“去樓觀道,你是李家的血脈,樓觀道是李耳的傳承,是皇室宮觀,李家的女兒去樓觀道里暫修,是符合規矩的。”
“你的父親也知道你的身份敏感,他會同意的。”
“先去潛修為道,避避風頭。”
李知微雖然心思細膩,但是面對波濤洶涌的大勢,也有些手足無措,她因給周衍繪山神圖,入了旁門玄官的道路,卻也只是九品畫師,一個裝備精良的武者就有概率拿下她。
崔妃給了她一枚護身玉璧,告訴她這玉,絕對不能夠丟失,又告訴她許多隱秘,李知微和崔妃密談了兩個時辰,才最終下定決心,離開長安城。
崔妃喚來了之前被救的江懷音,讓江懷音照顧她,送她們兩個去了樓觀道附近。
李知微保留了些東西,眸子掃過周圍的人。
只是笑著說要去樓觀道清修。
“我知道你在武功鎮河東灘會買東西,所以就暫且在這里落腳啦,又聽百姓說臥佛寺出了事情,有一位了不起的周道長行俠仗義,斬妖除魔,就知道是你啦。”
玄珠子欣喜不盡,鼓掌道:
“樓觀道啊,樓觀道好,樓觀道熟啊!”
“這位姐姐,小道可以給你引路。”
李知微看著這個少年道人,微微笑了笑,然后后退一步,往周衍那里靠了靠,微笑客氣且疏離,道:
“不必啦,有周衍幫我引路就好。”
李知微笑容溫暖,禮貌可親,但是玄珠子卻感覺到,這溫暖的笑容下,仿佛和自己之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無形的障壁,自己無法靠近。
李知微回頭看著周衍,微微笑起來:“之前的錢還夠花嘛?道長?”
周衍道:“還有不少。”
李知微微笑:“不夠了的話,我這里還有些。”
周衍指了指裴玄鳥:“那里有很多。”
玄珠子看了看那道人,又看了看氣質出挑的李知微,又想著那位清冷消瘦,眼眸清亮的碧痕,小道士老老實實回頭碾藥材,呢喃道:“羨慕啊,好羨慕啊。”
“可惡,我就不該在山上清修的。”
“啊啊啊啊啊!”
于是小道士玄珠子碾藥的小碾子幾乎磨出火花來。
等到眾人各自收拾行囊的時候,李知微才找到周衍,打了個招呼,低聲道:“有些事情,夢中再談。”
周衍知道,李知微忽然離宮,是有其他緣由的。
少女眨了眨眼,微笑著去和蓮娘打招呼。
……………………
周衍在想著,該要怎么樣,才能夠和李知微說她娘親的事情,這終究需要開口,一直瞞下去也不是個事情,但是該要如何開口呢?
目前他的傷勢已經恢復,要去樓觀道,為沈滄溟續上斷臂,還要潛藏隱修,樓觀道是一定要去的,已經開始收拾行囊了。
空空和尚的臉上有點不好看。
自從他意識到,玄奘的禪杖出現在臥佛寺代表著的意義,這大和尚就一直坐在那里碎碎念,臉上的表情幾次三番地變化、
甚至于有點小小的慫。
最后看著收拾行囊的眾人,小聲嘀咕:
“要不然貧僧還是帶著這東西和你們一起去樓觀道吧?”
元丹丘捧著青蓮花,取了一個碗,并指在里面寫了一個符,小心翼翼把青蓮種了進去,養護著這青蓮代表著的,李太白之女的三魂七魄。
聞言鄭重道:“和尚還是不要去樓觀道的好。”
空空和尚抬頭,滿臉茫然:“啊?”
元丹丘道:“常人都知道,樓觀道是尹喜所創,里面甚至于還有著當年老子口誦,尹喜親自寫下來的初本《道德經》,但是道統是那個道統,人卻不同。”
“和尚你知道【武帝滅佛】事件吧?”
老和尚道:“啊?知道啊。”
“那幫和尚自己占地不種田,還不好好學佛,不干事兒,被沒了活該啊,和尚不是和尚,人又不是人,觸犯刑罰律例,就是得滅掉啊。”
這老和尚豁達得很,倒是把餐霞樓的元丹丘給弄得有些不會了,后者無奈,道:“可是,世上人很少知道,當年周武帝是打算滅佛滅道,滅佛是因為當年僧人,滅道是因為太平道祖的事情。”
“有【嚴達】真人,入朝直面帝王,‘談論道法’。”
“最后,武帝滅佛,而作為道門的讓步,天下十大真人全部匯聚在了樓觀道,不能外出,卻也成功整合南北道門一切底蘊,號稱田谷十老。”
“可以說,南北兩朝隔絕了幾百年彼此發展出來的不同道門法脈和法術,在樓觀道整合為一。”
“樓觀道之威勢,遠遠不是其余各派各脈能比擬的。”
元丹丘看到空空和尚不懂的模樣,只好加重了點語氣,直截了當地道:“也就是說,樓觀道,是當年【滅佛】之事直接的結果之一,你這個大和尚,有佛心佛性,還是不要去那里的好。”
空空和尚訥訥不能言。
“那你呢?”
元丹丘的神色終究還是有些凝重:
“貧道也打算去一趟樓觀道。”
高適已經和元丹丘密談過,會幫助元丹丘去營救李太白,李平陽的魂魄險些就在臥佛寺之事中被徹底污染,就算是營救出來了,也不保險。
餐霞樓雖然也是五大道門之一,但是四品真人正在閉死關,擅長的是丹鼎一路道法和參同契,對于解決污染,孕育靈性,不大擅長。
“上善池中玄珠轉,說經臺前雷火淬,丹砂吞炁,黃庭隱書,九轉蛻形蛻。”
“玉爐燒煉日月精,響石碾破生死門。”
“待萬壑松濤卷地起,道法自然,萬世宗圣歸。”
“道門第一,只有這里才有可能,讓這青蓮沾染的蟲佛神韻被掃除,放入上善池中,也可以讓三魂七魄淬煉出陰神,至少也算是對得住那李太白。”
元丹丘也有些惆悵:“唉,可惜。”
“樓觀道為天下道門魁首,門中十大真人傳承。”
“我餐霞樓雖然也是第五,但是和天下第一的差距之大,或許比尋常一個道觀和我餐霞樓的差距更大。”
周衍的嘴角扯了扯,他已經知道了那位夢中的老大哥到底是誰,為此還震動了好一會兒,他有點想要告訴老大哥,要不然那少寫點詩?
可是看看他的年紀,差不多自己該背的東西,已經寫完了。
不對。
貧道現在又不用背,得要給他點好酒,讓他多寫一些!
讓后世的小子們多增加一些必須背誦的詩篇。
多寫,再多寫一些!
周衍看著遠處,空空和尚想了很久,還是道:“那貧僧還是得要回寺去了,就不和你們去樓觀道了,周道長,可要保重了啊。”
周衍灑脫道:“天下這樣大,我們總還有再見的機會。”
大和尚撓了撓頭,道:“是。”
“不過,貧僧剛剛想到了,我還有事情可以做,這臥佛寺的災劫,是文殊菩薩的過去身導致的,那么,貧僧會想辦法,化解文殊菩薩過去假身的影響。”
“如果可以的話,會以【胎藏界曼陀羅之術】鎮壓邪念,到時候的話,道長你和織娘那大妖怪對上,也能稍微省點兒力氣。”
“只是,我佛畢竟網開一面,有仁慈之心,若是道長最后能擊敗織娘的話,還請道長慈悲為懷……”
周衍道:“你要我放它一條生路?”
空空和尚雙手合十:“不,是希望道長,滅去它吧。”
周衍失笑:“文殊慈悲留了一念,你這個和尚,倒是要殺了它。”空空和尚道:“其實都是一樣的,文殊菩薩未曾見到它作惡,所以憐憫其心。貧僧見到它作惡,則憐憫蒼生。”
“若是貧僧能見到文殊菩薩,這樣的因果,也要向菩薩討回。”
周衍道:“你修行的法門,和文殊的路不同。”
空空和尚道:“修佛不過是修我。”
“道長修行的是什么?”
周衍看著遠處,道:“是萬物不能拘我。”
空空和尚也看著這遠處的天地,早已入冬了,只是這個時代的冬天似乎沒有周衍那個時代的冷,可如今天色仍舊是灰沉沉的,老和尚問道:
“佛門求空性,是以我求空;道長求的是逍遙,還是長生呢?”
周衍笑:“你們這些家伙,說話玄之又玄的,我才八品,提這個是不是太遠了點?”
空空和尚笑呵呵雙手合十,不說話。
慧娘收拾了東西,裴玄鳥背起了一口大黑鍋和鍋碗瓢盆,李鎮岳則是磨礪刀鋒,玄珠子給沈滄溟療傷,以金針刺激穴道生機,為之后的接著手臂來準備。
李知微倒是饒有興趣看著這村落。
江懷音隨著李知微去,卻似有若無看向沈滄溟。
每次被發現,卻都裝作若無其事的移開目光。
大家都在準備離開這里,踏上道路,前往樓觀道,周衍練刀的時候,殷子川卻找到了他,道:“郎君,我有事情,想要和你說。”
少年道人手中的重刀橫斬出去了。
刀鋒銳利,收勁的時候有明顯的頓挫感。
這是已經超越百戰精銳級別的刀法,此刻周衍的一身手段也好,武藝也好,都已經足夠支撐他行走江湖,只是,即便是他,面對即將到來的事情,仍有惆悵。
地魄天傾收歸于鞘。
周衍似乎知道殷子川要做什么,他側身看著魂魄恍惚的殷子川,后者抿了抿唇,忽而撩起了衣服的下擺,大禮參拜下去,道:“郎君。”
殷子川叩首,輕聲道:
“請恕我,不能夠繼續陪伴你,前往樓觀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