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點多,陸遠還在書房對著電腦上的論文發呆,門被輕輕叩響。
“陸遠,恁出來一下。”
陸遠走出書房,瞅見餐桌上擺著一只通體蒸得赤紅的螃蟹,旁邊放著姜醋碟,香氣正絲絲縷縷往鼻子里鉆。
“怎么又吃?”陸遠納悶。
陳小苗憤慨道:“剛才它弄傷恁的手,不能讓它活過今晚!俺也正好拿它練練,學學咋蒸這玩意。”
陸遠被她這理直氣壯的邏輯逗樂了,拉開椅子坐下,裝模作樣感慨起來。
“可惜了,這只蟹族天驕自以為掙脫網兜便是沖破牢籠,即將飛升上界,卻不料因得罪了本仙的靈寵,又莽撞弄傷本仙,惹怒本仙道侶。
最終落得個被施法烹殺、分尸而食的下場,一身道行盡化為他人腹中餐。”
陳小苗聽得一愣一愣,沒明白陸遠嘴里嘰里咕嚕的都是些啥,但看他眉開眼笑的樣子,便也跟著咧嘴笑。
“陸遠恁念叨啥呢,跟說書似的?”
“嗯……最近玄幻小說看多了。”
“啥是玄幻小說?”
“寫孫猴子的西游記就是。”
“哦……”
兩人分食完“蟹族天驕”,陳小苗收拾好碗碟,忽然想起一件事。
“陸遠……”
她擦著手從廚房出來,有些不確定地問:“俺屋里頭那個吹冷氣的鐵匣子,往后能不開了嗎?
俺覺著天都涼了,夜里蓋著被子就中。”
陸遠正剔著牙,聞言動作一頓,腦子轉了兩圈才反應過來,陳小苗說的是空調。
他心里一尋思,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冒出來。
“小苗,你房間空調平時都一直開著的?”
“對啊。”陳小苗茫然地點點頭,反問:“咋啦,那玩意不能一直開?”
“不是……”陸遠聲調都有點變了:“意思是你從住進來那天起,房間里空調就沒關過?”
“嗯吶。”
陳小苗依舊是那副理所當然的表情:“灶屋里頭那冰窖不也這樣嗎?”
陸遠倒抽一口涼氣,趕緊掏出手機點開繳費小程序查看。
陳小苗見陸遠臉色不對,也跟著緊張起來,小聲問:“陸遠,俺……是不是又做錯事了?”
“還好……吧。”
陸遠強顏歡笑,起身走進陳小苗房間。
他拿起遙控器按下關機,這才發現窗戶居然也是開著的。
難怪這屋子沒變成冰窖……
陸遠轉過身,清清嗓子:“小苗你記住,這玩意叫空調,以后人不在屋里,或者天不熱的時候,就要把它關掉。”
“為啥哩?”
“不然機器容易壞。”
陸遠只怕陳小苗愧疚,選擇避重就輕,并且補充道:“放心,咱家空調質量杠杠好,開一個月也沒事,往后你注意就行。”
可每當這時候,陳小苗心思總是異常敏銳。
她執拗問:“陸遠,恁別瞞俺,俺是不是又給恁惹禍了?”
陸遠看她這副模樣,知道事情瞞不住,只好坦白。
“空調屬于電器,跟家里電燈、冰箱、電視等玩意一樣,只要用,就需要電。而現在我們用電就得交錢,統稱電費。”
陳小苗的心猛地揪緊,咽了口唾沫:“電費……要交多少?”
“你這空調,像這樣開著窗戶,一個月不關電費大概是七八百塊錢。”
“七……八……百……”
陳小苗的腦袋“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一片空白。
她本以為那鐵匣子就跟廚房里的冰箱一樣,要一直開著工作,壓根沒想過這玩意兒吹出來的涼風,居然是白花花的銀子堆出來的!
陸遠見她臉色煞白,嘴唇都在哆嗦,趕緊安慰道:“這事賴我,那天搬進來太匆忙,忘了跟你說清楚,你別往心里去!”
“嗯……俺沒事!”
陳小苗緩過一口氣,強打起精神,對陸遠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俺曉得了,俺以后一定注意。”
“真沒事?”陸遠還是不放心。
“真沒事!”
“那早點休息。”
陸遠見狀也不好再多說,轉身離開帶上房門。
門鎖落下的輕響,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陳小苗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坐在床沿上,呆呆地望著漆黑的窗外,腦子里翻來覆去只剩下那幾個字。
“八百塊……”
“八百塊……”
她兩眼空洞無神,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一遍又一遍,像是陷入了某種魔怔。
“八百塊啊……”
國慶長假頭一天,陸遠結結實實睡了個飽,等日頭曬進屋里,才悠哉地爬下床。
走出房間,屋里靜悄悄的,二百五趴在陽臺門口懶洋洋地搖著尾巴。
“小苗?”陸遠喊上一聲,聲音在空蕩的客廳里打個轉。
“俺在哩!”
聲音悶悶的,從洗手間方向傳過來。
陸遠打著哈欠問:“有啥吃的沒,給我墊墊肚子。”
“灶屋里有涼粥!”
陸遠走進廚房喝完涼粥,聽見洗手間里嘩啦嘩啦的水聲一直沒停,便好奇地湊過去。
門沒關嚴,留著道縫。
陳小苗正蹲在一個塑料盆前,埋頭用力搓著衣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兩截白凈纖細的胳膊,額角滲出點點細汗。
陸遠靠在門框上,人有點懵。
“你干嘛呢?”
陳小苗聞言回頭,表情理所當然。
“洗衣裳啊!”
“家里不是有洗衣機嗎?”
“恁不是說那玩意費電?”
陳小苗停下手里的活,認真道:“恁放心,俺手洗得也干凈,不比那鐵疙瘩差。”
陸遠太陽穴突突地跳,一句話堵在嗓子眼,半天沒說出來。
得,那八百塊錢電費的事,還是給這姑娘心里留下疙瘩了。
他沒再多說,等著陳小苗把最后一件衣服搓完,擰干,又看著她端著盆子去陽臺。
將洗干凈的衣服陸續掛好,陳小苗拍拍手,轉身瞅見陸遠還杵在那兒,眼神示意她過去。
她心里一咯噔,磨磨蹭蹭地走到客廳沙發邊,挨著邊沿坐下,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像個等著老師訓話的小學生。
陸遠正色道:“陳小苗,我問你,你覺著你在這個家里,算個什么身份?”
這一問,直接給陳小苗問住。
她烏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手指下意識地絞著衣角。
媳婦兒?
不行不行,俺當陸遠媳婦兒會害了陸遠……
妾?偏房?
陸遠也說過,現在不興這個。
她想了半天,給出一個自己能理解的答案:“俺……俺算給恁當丫鬟吧?”
“丫鬟?”
陸遠差點沒給氣樂了,耐著性子繼續問:“行,就算你是丫鬟。那我問你,天底下有東家不給丫鬟開工錢的道理嗎?我陸遠給過你工錢嗎?”
“給過啊!”陳小苗理直氣壯:“恁給過俺兩千三百塊哩!”
“那是生活費,是給你買菜買米買油鹽醬醋的錢!”
陸遠哭笑不得:“再說,誰家丫鬟還跟東家算賬,說吃喝要二八開的?”
陳小苗一時啞語,小臉憋得通紅。
她掰著手指頭,想把那兩千三怎么變成菜錢、怎么變成米面油、怎么變成她那份“二”給算清楚。
可腦子像團漿糊,越攪越糊涂。
眼前這東家,好像確實沒明著給過她“月錢”……
陸遠靠進沙發里,繼續念叨:“還有,你說你一個丫鬟,你替我這個東家省什么錢?
洗衣機、空調,這些東西買回來就是用的!
你為了省那幾塊錢電費,讓幾千上萬買回來的物件兒擱那兒空擺著,才是天大的浪費!”
“可……可那八百塊……”
陳小苗又支支吾吾地提起這事,顯然這筆“巨款”已經成了她心里一道坎。
“八百就八百!”
陸遠打斷道:“我再問你,你在道觀的時候,你……或者是你師哥師姐,難道沒弄壞過東西,沒闖過禍?”
陳小苗想了想,小聲念叨:“俺二師兄有一回去縣城趕集,把觀里頭那頭拉磨的騾子給弄丟了,回來怕得不行,結果師傅老人家就說……”
她頓了頓,學著自己師傅的語氣,慢悠悠念叨。
“丟便丟了,為此急赤白臉,捶胸頓足反倒亂了自己心性,不值當。”
“那不就得了,你看你師父多有道家高人風范!”
陸遠開始給她掰扯算賬:“現在八百塊錢可買不到一頭騾子,你為這點錢糾結成這樣,豈不是把師傅他老人家的教誨不當回事?”
陳小苗徹底沒了聲。
陸遠這一套組合拳邏輯嚴密,角度刁鉆,把她心里那點固執念頭打得七零八落。
根本想不出任何理由來反駁……
陸遠重新放緩語氣:“以后不許再干這種傻事,聽見沒?等再過些日子,天一變冷,你把手凍壞了心疼的還是我。”
陳小苗擺擺手,下意識地反駁:“俺吃苦吃慣了的,皮實著呢,不怕凍,恁不用心疼俺。”
陸遠:……
一個多月過來,陳小苗對現代社會適應得磕磕絆絆。
陸遠知道自己也有責任,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想起來什么就教點什么,不成體系。
而且事兒一多,總有顧不上的地方。
可這活祖宗是從八十多年前掉下來的,它也沒個章程可循,難辦誒……
“行了,去準備準備,帶上二百五出門一趟!”
“干啥去?”
“給這傻狗打第二針疫苗。”
陸遠指了指正在桌底下啃拖鞋的二百五。
小家伙長得飛快,比剛來已經大上一圈,再過幾個月,陳小苗怕是抱它都吃力了。
去寵物醫院的路上,陳小苗抱著狗坐在后排,好奇問:“陸遠,啥是疫苗哩?”
“疫苗……”
陸遠想了想,用陳小苗能理解的方式解釋道:“昨天不是跟你說過細菌嗎?
疫苗就跟官府貼的告示一樣,提前告訴身子里的兵丁,哪種細菌長啥樣,等細菌真來了,兵丁就能立馬認出來把它抓了,這樣人才不會生病。”
話音剛落,陸遠猛地一怔,意識到一個嚴重問題。
疫苗……
陳小苗,一個從一九四二年過來的人,她身上可沒打過任何疫苗。
新冠?霍亂?鼠疫?
現代人靠著一針疫苗就能輕松抵御的病毒,對她來說,可能就是一道催命符。
陸遠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上后腦勺,不敢再往下想。
這一個多月她沒病沒災,活蹦亂跳,現在看來簡直是天大的運氣。
陳小苗本就身子骨單薄,一陣風都能吹跑。
萬一真讓她染上個什么流感病毒,后果不堪設想。
不行,必須帶她去醫院,做個徹徹底底的全身檢查!
可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一盆冰冷的現實給澆滅了。
還是老問題——沒身份證。
怎么掛號?怎么建檔?連醫院大門都進不去。
找奶奶幫忙?托醫院的關系?
又怎么跟老人家解釋?
“陸遠,恁咋啦?”
陳小苗察覺到他的異樣,小聲問。
“沒事……”
陸遠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勉強笑笑:“想論文的事呢,頭疼。”
到了寵物醫院,消毒水味撲面而來。
二百五似乎嗅到了不祥的氣息,夾著尾巴直往陳小苗懷里鉆,喉嚨里發出“嗚嗚”的哀鳴。
“沒出息!”陸遠笑罵一句,卻是心不在焉。
獸醫在里頭給狗檢查,他站在外頭,眼神總是不自覺地往陳小苗身上瞟,像是在審視一件隨時可能碎裂的珍貴瓷器。
回程的路上,車里開著窗通風。
“阿嚏——!”
陳小苗毫無征兆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把懷里打蔫的二百五都給驚得一哆嗦。
“咋了?”陸遠隨口問。
“沒……沒事,應該是讓狗毛嗆著哩。”陳小苗揉了揉鼻子,聲音有點悶。
陸遠沒太在意,等車子開進小區,停穩,陳小苗抱著二百五下車,剛走兩步,又是接連兩個噴嚏,打得她身子都晃了晃。
“真沒事?”
陸遠鎖好車,趕緊跟上來仔細查看。
陳小苗臉蛋似乎比平時紅了些,眼神也有點飄忽。
“俺……”她吸了吸鼻子,眉頭微微蹙起:“俺覺著腦殼有點暈乎,身上也不得勁……想回去躺會兒。”
陸遠心里那根弦驟然繃緊,二話不說,伸手就往陳小苗額頭上貼。
果然一片滾燙……
不會吧,難道怕什么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