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簧心中酸澀。
“我不入囊,也不入輪回,竹筆一生只能畫他一次,現(xiàn)畫已毀,秋旻再無生還可能,我已沒辦法再見他。
留一絲殘魂又有何用?”
“知交零落,生有何歡。可惜了,你無法歸鄉(xiāng),我也再聽不到那樣的好詩詞...”
話罷,火焰猛地躥高吞沒了夢簧的聲音,也吞沒了他的身形。
“可是,可是...”
可書生還有來世的。
話眠沒說完這句話,只聽“轟”地一聲,夢簧最后一點(diǎn)妖靈炸成滿天流螢般的青火,只亮了一瞬,便徹底熄滅。
剛才被劃開的裂縫,因?yàn)閴艋傻乃烙种匦潞狭似饋怼?/p>
就在地縫合上的一瞬,一塊青綠色碎片從夢簧消失的地方落了下來,“當(dāng)啷”一聲砸在地上,發(fā)出刺眼的光。
只片刻,那塊青綠色碎片又晃晃悠悠的浮上半空,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繞著眾人轉(zhuǎn)了一圈。
最后,在話眠面前停下,微微顫動(dòng),仿佛在猶豫。
“這是什么東西?”
話眠眨著眼,盯著那塊碎片,注視著它的下一步動(dòng)作。
“看上去也不像夢簧的妖靈...”
話未落下,碎片又浮出刺眼的光,像感應(yīng)到了什么,光芒瞬間暴漲,將幾人籠罩其中。
白光閃過,一幅幅畫面如碎片被拼湊完整。
夢簧是生在江洲城外西郊林中的一根竹子,得天地造化修煉成妖,只是他比較笨,三百年才學(xué)會化形,六百年才練出自己的妖器。
他化成人形后最愛往熱鬧的地方去。
城中多有文人,他愛聽那些文人墨客吟詩作對。但他自己卻胸?zé)o點(diǎn)墨。
每次混進(jìn)人中也總是躲在一邊遠(yuǎn)遠(yuǎn)看著。但他渴望與那些人一樣,出口成章。
于是日復(fù)一日,夢簧日日都要去城中聽詩念句,終于有一天,他覺得自己似乎也能吟出幾句詩來。
便起了興混入那群人中,等待著一個(gè)展示才華的好時(shí)機(jī)。
可那天,偏偏文秋旻出現(xiàn)了。
他文采洋溢,隨口一句便叫座下眾人自愧不如,夢簧坐在其中,突然覺得自己多日來的渴望在文秋旻面前似乎得到了平靜。
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渴望展示才華,而是被文秋旻的詩句深深吸引。
于是,人群散后,他找到了那個(gè)穿著麻布粗衣,卻文骨錚錚的人。
兩人并無相似之處,但把酒言歡,吟詩作賦。
夢簧雖做不出那樣的詩文,卻畫得一手好畫,彈的一首好琴。
人生幾何,覓得一知己,也算是補(bǔ)上了夢簧百年的孤獨(dú)。
可這樣的日子總會有到頭的一天。
人與妖終是不同,夢簧可活百年千年,壽命所長,也無須被困于世俗。
但文秋旻是人,過不了像妖那般瀟灑自如的日子。
他本就家境貧寒,又一腔熱血,最終還是決定進(jìn)京趕考,臨行前,他與夢簧約好等他返鄉(xiāng)后再把酒言歡。
可這約定,卻偏偏成了兩人最后訣別。
文秋旻走后,夢簧日日守在林中,盼著他歸來,但期盼無人可訴,他只得一遍遍問自己:
“秋旻兄,你何時(shí)回來?”
秋旻兄還是沒能回來。
再見到文秋旻的那天,他只差了一點(diǎn),就差那么一點(diǎn)便能救下他。
夢簧到的時(shí)候,文秋旻的尸體還是熱的。
他身上穿著件不屬于自己的冬衣,棉花捂著熱氣,留下他身體的溫度。
包袱里滾出一本厚厚的詩集,上面寫著:
贈,夢兄。
竹妖無心,但那一刻,夢簧卻覺得自己好似長出了一顆心,他不懂什么是難過,只知道,原來的日子不會再回來了。
本就無心的胸口越發(fā)覺得空蕩,他再也沒了做妖的快活。
于是,他第一次用妖力將那些山匪全殺了,第一次用上了自己練了六百年的妖器,為文秋旻畫了張像。
畫中人栩栩如生,可終究還是缺了顆心。
人無心不可活。
從那一刻開始,他不再灑脫,不再自由,他只想要找到一顆能讓日子回到從前的人心。
“你病了,活不久,我愿意幫你續(xù)命,你愿意幫我找心嗎?”
“我愿意。”
夢簧蹲下身,病榻上的方澤只剩一口氣吊著。
外面跪了一院子的人,盼著他們的莊主能好起來。
然后,方澤真的就慢慢好了起來,那一口氣吊了一日又一日。
方澤從沒殺過人,但他太想活了。
可又不忍加害他人,只好去城中找那些走投無路,心如死灰的人。
加上城中道士,整整八顆心,一顆又一顆,夢簧還是沒能讓文秋旻活過來。
因?yàn)椋徊盍艘活w,僅僅,只差了一顆心。
“知交零落,生有何歡?”
碎片輕響一聲,又落回在地上。
屋內(nèi)恢復(fù)如常,但夢簧已魂飛魄散,世上再無此妖。
話眠大口喘著氣,碎片里呈現(xiàn)的過往似乎就是夢簧的一生了。
一個(gè)只想吟詩作賦的妖,最后卻落了這樣的下場。
到底,從哪一步開始錯(cuò)了?
誰知道呢。
她蹲下身,撿起地上的碎片握在手心里,愣神的間隙,卻想起,這世上,還有一人與夢簧有關(guān)。
“慕姐姐和柳公子呢?”
她轉(zhuǎn)頭問道。
從夢簧出現(xiàn)后,這二人便不見了蹤影,等看完了夢簧所有的回憶,話眠這才想起還有兩個(gè)人。
屋里沒人,那一定是離開了這里。
話眠收好那塊翠綠碎片,轉(zhuǎn)頭便要出門,回身的剎那,卻被風(fēng)洛一把攔了回來。
“剩下的事,讓她自己決定。”
順著風(fēng)洛的目光看過去。
慕婉牽著柳向文坐在院內(nèi)花藤下,她低頭從油紙袋中拿出一塊褐紅色的山楂糕,動(dòng)作輕柔的遞到柳向文嘴邊:
“甜嗎?”
柳向文緩緩點(diǎn)頭,笑的蒼白:“甜。”
他哭。
陪著慕婉的三個(gè)月來,除了芳草街那些動(dòng)物的心,他再沒有吃過別的東西。
他又不是人,吃不下慕婉做給他的東西。
今天這一口山楂糕咬下去,他已沒了一半。
“可惜了,是昨夜剩的,早知道我今日就該做些新的給你。
隔夜的,不好吃吧。”
“怎么會,我這一輩子,沒吃過比這山楂糕更好的東西。”
他說的,是真的。
他這一輩子,只有三個(gè)月,這是他第一次吃下慕婉做的東西。
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