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覺得是高年兄在故意消遣我。”
鄢懋卿笑呵呵的道,
“且不說我未曾呈遞文章,就算呈遞了文章又能如何,難道我一個第三甲倒數第一,還能騎你在你這第二甲第三名的頭上拉屎不成?”
第二甲第三名,就是這次殿試的總榜第六,這含金量可一點都不低。
至少說明高拱的殿試答卷是有資格讓當今皇上親自過目的一等答卷,其文采思想足可與狀元、榜眼和探花相提并論。
只不過出于皇上的個人主觀和政治傾向等因素,最后從一等答卷中點出三鼎甲的時候,沒有選擇高拱罷了,最多只能說是他時運不濟。
因此在絕大多數人眼中,高拱都是選中庶吉士的熱門人選。
這話倒將高拱說的有些不好意思了,謙虛一笑又轉而勸道:
“鄢年兄怎可因一次殿試失利便妄自菲薄,興許你當時只是發揮失常,相比較而言,這館選才最能體現平日的真實水準,鄢年兄不該輕易放棄。”
“我有一事不解,高年兄為何對我的事如此上心?”
鄢懋卿自認為與高拱沒什么交情。
唯一的一次交集,就只有前些日子在宮門下的那場沖突。
而在那場最終因嚴嵩介入“化險為夷”的沖突中,兩人似乎也并未達成“不打不相識”的共識吧?
“只是覺得你我是同一類人。”
高拱收斂起笑容,端正的神色竟有幾分告白的味道,
“此前你我之間雖有一些誤會,但真正接觸之后,我才發現你與想象中的略有不同。”
“那日在宮門下,我從你身上看到了剛正不阿、寧折不屈、直言直語、不附權貴的特質,尤其是你的那句‘強極則辱,剛過必催’,既像是提醒于我,又像是自我告誡。”
“僅憑這些,你便已勝過了我此前來往的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高拱不由又想起了那日宮門下的情景。
那些激將他的人,慫恿他的人,推搡他的人,出了事遠遠躲開的人……一張張險惡虛偽的嘴臉再次呈現在眼前。
這些人在高拱心中,已經與蟲豸畫上了等號。
今后若要與這干蟲豸共事,如何能夠治理好這個國家?
相比較而言,鄢懋卿這個似瘋似癲的家伙,反倒顯得鶴立雞群。
“?”
聽了高拱這番話,鄢懋卿已是滿臉疑惑。
我說兄弟,你眼神要是不好,不如捐給有需要的人吧?
什么剛正不阿、寧折不屈、直言直語、不附權貴,這些詞有一個能與我那日在宮門下做的事關聯起來么?
還什么“強極則辱,剛過必催”是自我告誡?
你瘋了吧你?
我行的可是后世網文中大行其道的茍道,我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致仕!
致仕!致仕!致仕!
重要的事情必須說三遍,是致仕!是回鄉!是茍活!
“鄢年兄!”
見鄢懋卿神色疑惑卻不說話,高拱繼續正色說道:
“若如今是前朝正德年間,豎閹劉瑾當道之時,我便不勸你了。”
“不瞞你說,我的祖父官拜工部郎中,便是豎閹劉瑾當道之時。”
“那時朝廷暗無天日,官員若不貪贓枉法向其行賄,就會大禍臨身,甚至禍及到家人。”
“我的祖父素來清正廉潔,不愿隨波逐流,因此在朝中處境日益艱難。”
“之后朝廷氣候一日不如一日,已無清廉官員的容身之處,我的祖父自知無力改變,于是主動上疏辭官,回到鄉里隱居,周濟貧民百姓,最終于嘉靖四年無疾而終。”
鄢懋卿真心喜歡這段高家往事。
從這段往事不難看出,高家老爺子與他才是同一類人,他的決定屬實明智。
而高拱這個家伙則有點自以為是,明明不是茍圈的人,居然還想硬蹭。
正如此想著的時候。
卻聽高拱話鋒又是一轉,神色竟透出一絲亢奮: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
“當今皇上雖癡迷玄修,但若忽略這等私事,自登基以來他大力整頓朝綱、裁抑內官、力革時弊、還田于民,足可證明是一位勵精圖治的明君。”
“而繼內閣首輔張璁之后,如今又有夏閣老這樣的賢臣宰輔國事。”
“明君在位,賢臣當道,正是我輩大有作為的時候!”
“鄢年兄如今已經中了進士,即將入仕為官,若不借此良機施展抱負,將來豈不抱憾終身?”
說到這里,高拱的面色也微微泛起紅來,似乎亢奮的有些過頭,就連看向鄢懋卿的目光中也透著毫不掩飾的炙熱。
“……”
看著此刻一片赤誠丹心的高拱。
鄢懋卿心中不免有些不落忍,差點沒忍住向他劇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高拱的這片赤誠丹心,注定很快就會被現實澆上一個透心涼。
他只看到了執政前期的嘉靖帝,卻不知中后期的嘉靖帝會變成什么樣子。
事實上現在嘉靖帝就已經顯露了一些端倪,太仆寺卿楊最的慘死就是證據,只不過高拱目前還尚未真正入局,無法看清嘉靖帝的真實面目罷了。
接下來過不了多久,就將迎來嘉靖一朝最黑暗的中后時期了。
嘉靖帝玄修怠政誤國,嚴嵩父子把持朝政,與前朝正德年間劉瑾當道時,并無本質區別,甚至有過之無不及。
不過鄢懋卿倒也并不擔心高拱。
透心涼歸透心涼,看高拱現在這亢奮的狀態,在歷史上肯定也透心涼過,卻并非因此消沉。
他只是在翰林院蟄伏了整整十年,從翰林編修升為翰林侍讀,隨后進入裕王府講經,搭上了裕王朱載垕這輛快車。
最終又在熬死了嘉靖帝之后,憑與朱載垕深厚的師生之情出任內閣首輔。
所以高拱雖然脾性急躁,但其實也并非不懂審時度勢之人,根本不需要鄢懋卿為其擔心。
于是鄢懋卿收起了心中那一絲不落忍,笑呵呵的道:
“高年兄不必再勸,我沒有高年兄那么大的志向。”
“我考取功名只是為了混口飯吃,庶吉士沒有俸祿,而我又堅決不接受白嫖,就算是朝廷也不能白嫖我。”
“白嫖?”
這詞有夠新鮮,高拱還是頭一回聽說,琢磨了一下才琢磨出其中的含義,只道這是鄢懋卿自賤的說法。
不過鄢懋卿說的也的確屬于事實。
二甲、三甲進士前往六部和都察院觀政,分別授從七品和八品官職,期間享同等俸祿。
選中了庶吉士,則不授予官職品階,也沒有任何俸祿,每月只能領取少得可憐的補助,勉強維持在物價昂貴的京城不被餓死凍死罷了。
而之所以幾乎所有的新科進士都對庶吉士趨之若鶩。
則是因為那句在朝堂中已經成文的“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官場規則。
所以……
高拱忽然又分不清,鄢懋卿與他究竟是不是同一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