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的擔憂不無道理。
在他身后不遠的隊列中,就正有一人死死盯著鄢懋卿,眼中升騰起熊熊妒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此前被迫與鄢懋卿“宮門斗毆”的江西進士張裕升。
他雖沒有在館選時選中庶吉士,但卻分配去了嚴嵩執掌的禮部觀政。
這頓時又讓他堅定的認為此前嚴嵩對他“三笑留情”并非是自己的錯覺,嚴嵩心中終歸是看好他的,只不過他還需要優秀的再明顯一些,才能真正走進嚴嵩心里……
“嘿!文瑞兄,鄢懋卿不過是個庶吉士,便敢乘坐四臺官轎,似你這般正直不阿的義士,心中定是已經看不下去了吧?”
旁邊一個同在禮部觀政的“年兄”碰了碰他的肩膀,揚著眉毛小聲道。
“呵呵。”
張裕升回過神來,不由再次想起了那日宮門下“斗毆”的場景,面皮隱隱發燙作痛,又心知這個所謂“年兄”沒安好心,于是冷笑了一聲反問,
“難道伯清兄決意當眾站出來與鄢懋卿當面對質,不如在下助伯清兄一臂之力?”
“怎敢怎敢,在下人輕言微,只是說說而已……”
“年兄”連忙訕笑著搖頭退步,不敢再多說什么。
張裕升也不再理他,目光又看向正陽門另外一側不需排隊便可進入的門廊,此刻嚴嵩正優先穿過門廊進入其中。
“鄢懋卿攀附上了翊國公之后,際遇立刻與從前有了天壤之別?!?/p>
“論文采,我黃榜名次遠在他之上,他能在館選時選中庶吉士,定有翊國公暗中相助,說不定文章也是找人代筆;”
“論名望,我雖不是有口皆碑,如今也名不見經傳,但卻遠強于他那過街老鼠一般的名聲;”
“論智慧,我乃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他則張揚放縱,四處丟人現眼,早不知遭了多少人嫉恨?!?/p>
“我有三勝,他有三??!”
“他能有如此際遇,只不過是贏在了一次機會?!?/p>
“如今我何嘗沒有這樣的機會,只要緊緊抱住嚴部堂這條大腿,未來還長得很,官場沉浮之間,誰能笑到最后還猶未可知!”
“鄢懋卿……那日的掌摑之仇,待我親自來報!”
……
一個時辰后。
“嚴部堂,學生翻閱嘉靖九年修成的《大明集禮》一書,其中有幾處不解,可否請嚴部堂為學生解惑。”
張裕升借助與嚴家的同鄉情誼,捧著大明的官方禮法書籍來到嚴嵩面前虛心請教。
“哦?且說來聽聽?!?/p>
嚴嵩很擅長做禮賢下士的姿態,當即平易近人的笑道。
張裕升依提前做好的標記將書籍翻開,指著上面的幾列字正色道:
“嚴部堂請看,此書是當今皇上命三十余名博學鴻儒修成,此處對官員的冠服、車馬、器用等各項皆有明確儀注?!?/p>
“然則自學生入京以來,卻發現眾多京城官員并不遵循禮法,甚至還有無品無級的庶吉士公然乘坐只有三品以上文官才可乘坐的四抬銀頂官轎。”
“禮樂崩壞至此,學生痛心疾首?!?/p>
“學生私以為,嚴部堂若將此事上疏稟明圣上,既可令皇上與世人明白嚴部堂深明大義,亦可糾正此等不正之風,還朝堂一片清明,可謂一舉兩得?!?/p>
說完這番話,張裕升心中沾沾自喜。
這回嚴部堂就該知道我對公務何等仔細,也該知道我對嚴部堂有一片怎樣的赤誠之心了吧?
“?”
然而嚴嵩將這番話聽在耳中,眉頭卻是不易察覺的皺了一下。
此人用心何其險惡,竟敢將他當槍來使?!
京官不遵禮法,逾越乘轎標準的事,他何嘗不知,皇上又何嘗不知?
皇上都睜只眼閉只眼的事,此人卻慫恿他上疏攬事,豈不是欲將他推到所有京官的對立面去?
還有此人故意提到的那什么庶吉士乘坐四抬銀頂官轎的事,倒不如直接報上鄢懋卿的名字算了!
鄢懋卿今日乘坐翊國公的官轎,還有翊國公的親信家仆陪同。
嚴嵩怎會看不懂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擺明了向所有朝廷官員宣示鄢懋卿是他的人,這個人他翊國公保定了,今后誰與鄢懋卿過不去就是與他過不去!
嚴嵩如今與夏言的斗爭本就處于劣勢,忙于拉攏郭勛還來不及,又怎敢因為這點小事與他交惡?
甚至嚴嵩已經開始懷疑,張裕升有沒有可能是夏言的人。
不過這種可能性倒是不大,夏言再不濟,也不至于蠢的如此清新脫俗……
“言之有理,此事老夫心中已有計較。”
于是嚴嵩依舊保持著平易近人的笑容,抬手拍了拍張裕升的肩膀:
“你的確是個人才,在儀制司觀政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依老夫所見,不如先調去精膳司。”
“謝嚴部堂!”
張裕升大喜過望,連忙施禮謝恩,謝過之后才忽然察覺哪里不對,怎么會是精膳司?
然而待他反應過來時,嚴嵩已經漸漸走遠。
一邊走還一邊低聲對身后的隨從道:
“老夫不想再看見這個人,讓精膳司郎中安排他去收拾廚余?!?/p>
……
接下來的兩日,對鄢懋卿來說只能概括為四個字:
無事發生。
除了第一天前去報道,嚇到了還不知他肺癆“痊愈”的翰林院師生之外。
之后一切就全部歸于平靜,沒有人為難他,也沒有人親近他,只有偶爾投來的意義不明的復雜目光能夠證明他的存在。
而相比鄢懋卿的歲月靜好。
太醫院院使許紳兒子許誠開設的茯苓堂,卻在一夜之間門庭若市。
也不知是誰嘴碎傳出的消息,許紳那連肺癆都能藥到病除的“不世神醫”之名不脛而走。
大部分人沒有資格求許紳這個院使診治,于是茯苓堂就成了病人們爭相前往的圣地。
自昨日起,排隊的隊伍越來越長,如今已經排到了兩個胡同之外……
“爹,你說……鄢懋卿究竟算咱們家的小人,還是貴人?”
許誠原本心里還有些埋怨鄢懋卿險些令他們家萬劫不復,如今看著與之前相比堪稱日進斗金的診費,心中只剩下了難以言表的復雜。
一頓飽和頓頓飽,他怎會不知道哪個更好?
“他那日答應痊愈便是咱們家的貴人,還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不與你說了,神醫也是很忙的!”
許紳飯都沒吃完就拎著藥箱出了門。
如今私下找他診治的權貴同樣不少,二品大員都得稍息排隊。
這可都是一個個行走的人脈,如今他在太醫院的腰桿都挺直了許多,還有哪個不長眼的敢不恭恭敬敬與他說話?
……
如此直到第三日。
鄢懋卿剛下館課就又在正陽門外見到了等候多時的張顯。
“你今日怎么又來了?”
他已經明確告訴張顯自己坐不慣轎子,不用再來接送。
張顯似乎也聽了進去,昨天下午就沒來迎接,今日清早也沒來護送。
結果這才過了一天功夫,居然就又帶著人來候著了。
“公子,今日不同,今日是翊國公的壽辰,翊國公特意命小人來接公子前去赴宴。”
張顯躬身陪著笑道。
鄢懋卿一愣,明明不想送禮卻還假惺惺的試探了一句:
“既是壽辰,那我就這么空著手去是不是不太好?”
“怎會是空手,翊國公說了,公子獻上的壽禮他已經收下,這是他今年壽辰收到的最貴重、也最喜愛的禮物?!?/p>
張顯笑的越發討好,
“翊國公還說了,他也給公子準備了一個驚喜當做還禮,保準讓公子喜出望外哩!”
“???”
這話倒把鄢懋卿聽了個滿頭問號。
他這會還在想怎么才能逃禮呢,什么時候給郭勛送過壽禮,確定郭勛不是老糊涂,記錯了送禮的人?
還有那什么驚喜還禮……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么,就保準能讓自己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