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鄢懋卿坐著轎子到達翊國公府時,也終于問清了這場宴會的性質。
只是一場家宴。
想來也該是如此,這個時代沒有電燈,照明條件有限,通常招待大量賓客的宴會都會選擇在白天舉行。
只有真正的親屬摯友才會在大宴結束之后,留下來轉場繼續私宴或家宴,通宵達旦尋歡作樂。
只不過像鄢懋卿這種未曾主動參加大宴,最后被主人邀請來參加家宴的情況,就多少有些尷尬了。
畢竟他再怎么說也是郭勛新認的義子。
大宴賓客的時候他不來向義父獻禮露臉彰顯孝心,等人都走了還要郭勛親自差人前去接來蹭吃蹭喝,怎么看都有那么點倒反天罡的情節。
不過這也不能怪鄢懋卿不通禮數,主要是也沒人告訴他今天是郭勛的壽辰啊……
好在鄢懋卿不怕尷尬,又不是真心認了郭勛這個義父,所以怎么樣都無所吊謂。
他現在最關心的還是郭勛究竟把什么當做了他的壽禮,又打算給自己一個怎樣的驚喜還禮。
帶著這樣的心情,鄢懋卿進入了翊國公府。
“哎呦呦,瞧瞧誰來了,是你們四弟守常來了!”
剛一進客堂,郭勛便立刻站起身來,以一種極不尋常的熱情主動上前迎接。
“守常?”
鄢懋卿聞言又是一怔。
他姓鄢,名懋卿,字景卿,在鹿鳴閣的月刊上自號牛筆山人,哪里來的“守常”二字?
難不成郭勛忽然患上了老年癡呆,已經到了連人都能認錯的程度?
然而正當鄢懋卿疑惑之際,與郭勛坐在同一桌的三個中年男人也站起身來,主動對鄢懋卿施了一禮:
“見過四弟!”
甚至就連坐在郭勛旁邊的老嫗,和另外幾個桌子上的女人、稚童也齊齊起身施禮:
“守常來了(見過小叔、見過四叔)!”
只通過稱呼和位子鄢懋卿便可看得出來。
坐在郭勛旁邊的老嫗,應是郭勛的正妻。
那三個中年男子應該是郭勛的兒子。
至于其他幾個桌子上的女人、稚童,則應該是郭勛的小妾、兒媳和孫子輩之流。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家宴!
旁的暫且不說,在大明像郭勛這種級別的勛貴,宴請賓客時通常會采用分餐形式以彰顯身份排場,只有一家人私下的時候才會采用這種大伙圍桌而坐的合餐形式。
最重要的是,怎么還有人將他喚作“守常”?
總不可能這里的所有人都忽然患上了老年癡呆,一齊將他認錯了吧?
“呃……”
被郭勛一家子這么一搞,他倒不知該不該就這么稀里糊涂的“將錯就錯”了。
“哈哈哈,老夫說什么來著,守常一準不知守常是誰!”
郭勛見狀已經哈哈大笑起來,一把攬住鄢懋卿的肩膀,指著三個中年男子一一介紹道,
“你大哥叫守乾,你二哥叫守坤,你三哥叫守綱,你可不就是得叫守常?”
“老夫知道你是個孝子,自然不會強求你更改姓名,不過以后在這個家里老夫說了算,你就叫守常!”
“……”
鄢懋卿方才恍然大悟,敢情在這兒等著他呢。
他這是被郭勛賜了郭家的“守”字輩名字,乾坤綱常,家中位列老四?
只不過……
乾為天,坤為地,綱為三綱。
常為仁、義、禮、智、信五常,還有規矩、準則的意思。
郭勛確定“守常”這個名字適合他?
還有,郭勛不準備再努努力,為郭家增添新丁了?
也是也是,郭勛都到了這個年紀,只怕就算有心也已經無力,將他拉進來湊數以滿足不算明顯的強迫癥需求,倒也還算說得過去。
對此,鄢懋卿自己倒是無所謂。
反正據他所知,郭勛的嫡長子的確是叫郭守乾。
他在郭勛死了六年之后才好不容易繼襲了郭家武定侯爵位,而不是翊國公,并且從此再無任何記載。
這足以證明郭勛因罪死在獄中后,他的子嗣的確受到了一定的牽連。
不過因為郭勛犯的不是誅族大罪,就算受到牽連也罪不至死,只是影響了子嗣的前途和繼襲爵位,而這也正是鄢懋卿想要的。
只是此刻他也已經確定,郭勛絕對不是老糊涂了。
那么他究竟是獻給了郭勛一份怎樣的“壽禮”,才能受他如此看重,居然把他當親兒子對待……
心中越發好奇,鄢懋卿決定順水推舟,先向翊國公與眾人還禮,應了下來很不貼切的名字:
“守常拜見義父義母,拜見三位兄長,見過諸位姨母、嫂嫂……”
……
推杯換盞之間,鄢懋卿微醺之時,時間也來到了亥時。
幾個稚童逐漸哭鬧起來,嫂嫂們逐一領著賠罪離開,郭夫人也先告辭去歇息了。
可是直到此刻,郭勛也并未將他收到的所謂壽禮說出來,更沒提及什么所謂的驚喜還禮。
鄢懋卿幾次試圖主動開口詢問,還都被三個已經喝的五迷三道的便宜兄長勸酒打斷,心里已經有些急了。
直到此時,郭勛才站起身來:
“好了,今日的家宴便到此為止,你們幾個也先去歇息吧……守常,你隨我來。”
“是,義父。”
鄢懋卿連忙起身跟上,輾轉去了郭勛的書房。
如此在郭勛的示意下回身關上房門,再轉過身來時,這位便宜義父的手中已經多出了一個印有龍紋的黃色卷軸:
“這回多虧了你苦心謀劃,多余的話義父就不說了,顯得矯情,你還是自己瞧瞧吧。”
“這……”
聽了郭勛的話,鄢懋卿心知所有的答案應該都在這個卷軸之中,心中卻又莫名緊張起來。
他就這樣默默打開卷軸,認真查看上面的每一個字。
這似乎還是嘉靖下的一道密詔……
真的是他能看的東西么?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反正不是他主動看的,是郭勛給他看的……
所以,這里面提到了韃靼,還提到了……
“???”
須臾之間,鄢懋卿的眼睛逐漸睜大,很快到了目眥欲裂的極限。
他的面容也在肉眼可見的扭曲,猙獰,太陽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甚至能看到突突的跳動節奏。
而他握著這道密詔的手,更是骨節發白,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
“高拱!你踏馬的……我超你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