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透拽動墻邊的燈繩。
頭頂的吊燈灑下白蒙蒙的光亮。
黑暗被驅散,便讓人得以看清那個妖異幻影的正體——
一只身后長著兩根尾巴、仿佛幽靈般神秘的黑貓站在椅子的靠背上,用那雙藍鉆般明亮的眼睛注視著安立透。
仔細折疊過被褥的小床,緊挨著床頭的書桌擺放了一本歐文·瓊斯的《權貴:他們何以逍遙法外》,再加上一扇衣柜和落地窗,它們構成了閣樓全部的布局......如果從過分簡潔的空間里忽視掉正在椅背上舔爪子的黑貓,這毋庸置疑是一個普通東京社畜應該有的生活環境。
偏偏因為這只貓的出現,讓安立透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呈現出真實又虛幻的矛盾感。
作為“S.T.F”的成員,他理應對自己面前這種被民間稱作是“妖怪”的超自然生物抱有強烈的敵意與警惕,并且第一時間想辦法聯系還沒有走遠的同事們。
但事實上,他只是自然而然、習以為常的靠近,然后帶著疑惑去審視椅子上的黑貓。
在意識到自己心里這份矛盾感的剎那,安立透陷入了短暫的動搖。
豎著兩條尾巴的黑貓向安立透投射洞悉人心的視線,隨即它以不符合形象的成熟溫柔的女聲發出驚嘆,“原來如此,你已經成功了。”
“透,恭喜你對自己完成了人類歷史上的第一臺‘記憶編輯手術’。那么......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是瑪格麗特,按照民間的志怪故事,你也可以稱呼我為「貓又」。”
黑貓搖晃身后的兩條尾巴,“很高興你即便在刪除記憶之后仍然保留了對我的信任。”
它看著幾次欲言又止的安立透,更加欣喜地點頭,“可以不用看到你每天晚上愁眉苦臉的表情真是太好了!嗯嗯......也不用再擔心你會失控了。”
說著,它很是輕盈地跳下了椅子,從床底下叼出了一個灰撲撲的記事本。
安立透彎腰從瑪格麗特嘴里接過了記事本。
無論怎么看,它都不過是一個在文具店里尋常可見的、毫無特點的記事本。
但封面如此寫著:【死神的工作報告書】。
“你的意思是,我是「死神」......?”
安立透下意識想抽煙,但手伸進衣兜摸了個空。
“沒錯,我們以前是同類哦......只是你決定刪除掉對‘自我’的認知和記憶,完全變回了人類而已。”
瑪格麗特輕描淡寫地說出了不可思議的事實。
首先明確一點,這個世界上確實是存在各路妖魔鬼怪。根據現代科學的研究——在物質世界以外存在著另一個精神構成的世界,它覆蓋于現實之上。
由于物質與精神兩個不同的世界層次會互相影響,為了解釋這種影響的本質,名為「認知訶學」的領域應運而生。
「認知訶學」將宇宙平行劃分成“物質”與“精神”兩種層次,并且定義前者為“現實世界”,后者為“印象世界”。
研究員們將“印象世界”定義為“一切生物集體潛意識的世界”,其中屬于人類的部分構成了幾乎整個“印象世界”。
既然證明了人類的「認知」確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決定現實的變化,也就代表著當足夠多的人集體感知到某個概念時,這個概念就會變成“事實”。
由此一來,傳說記載的神鬼志怪都曾經切實地在某個極其短暫的歷史片段里與人類同行。
雖然隨著時間推移、科技發展,對過往的遺忘,以及對物質世界不斷的探究,讓相應的認知不斷流逝,無法再支撐那些動輒改天換地的不可理喻的神明繼續顯現,但祂們遺留給這個世界的痕跡仍未完全消失。
從現代開始,國際認知訶學研究機構把包括了“怪談”、“妖怪”等超自然生命體一并劃分到“集體潛意識認知生物”的特殊類別里,并且各國都成立了相應的組織處理“印象世界”對現實造成的影響。
位于東京的“S.T.F”就是日本一個世紀前為此特別設置在警視廳的部門。
......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窗臺上,成為連續的鼓點,融入安立透驀然加快又逐漸趨于平緩的呼吸。
閣樓里很安靜,遠遠的能聽到外面汽車碾碎積水發出響亮的嘩啦聲。
安立透翻閱完了【死神的工作報告書】,他已經大致相信了瑪格麗特的敘述。
報告書里的字跡是他的,記錄內容里被掠奪靈魂的目標的生平過往也是他所了解到的無惡不赦的罪人,就連“執行死刑”的日期都剛好和那些受害者的死亡時間完全一致......更重要的是,這種從心底油然而生的熟悉感和排斥感,讓安立透必須相信這一切。
......
“「死神」,最新被‘S.T.F’登記為‘極高危’和‘禁止知名度擴散’的都市怪談。”
“具體形象不詳、具體能力不詳,目前能力表現為‘超越邏輯和物理規則的對目標造成殺傷’。”
“‘死神殺人案’目前明確為世界有史以來最兇最惡的殺人事件,但為了確保有效遏制它對現實的影響力進一步擴大,還請諸君賭上性命對此保密。”
以上是安立透已經在辦公桌前讀過不下于十次的資料。
只是他根本想象不到,這種儼然需要“S.T.F”走山訪水聘請那些有法力的神職協助對抗的殺人怪談居然能跟自己扯上關系。
你這妖貓是想毀了我的人生嗎?
安立透瞪著面前的瑪格麗特,顯然只要有相關的線索泄露出去,他就會被立刻革職,并且背上數不清的罪名然后遭到審判......作為“S.T.F”的一員,他很清楚“S.T.F”根本不需要一個殺人無數、而且難以控制的強大超能力者的幫助,自然會想盡一切辦法把他從世界上蒸發殆盡。
瑪格麗特顯然是被他的眼神嚇到了,原本成熟溫柔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幼稚清脆,匆忙解釋。
“透,請不要擔心哦!你現在已經完全變回人類了,跟「死神」沒有任何關系!就算我把事情說出去,也不可能有誰從你身上調查出任何結果的!”
“按照你的意思,我在最近的一個月是作為‘半怪談半人類’的身份進行活動?”
“沒錯!透主動選擇刪除了自己對于怪談那個部分的認知和記憶,所以現在那份困擾透的力量也消失了......那個,請不要再用這種危險的眼神看著我了!......我其實是上周才認識你的,沒辦法向你解釋這些以前發生的事情。”
安立透稍微恢復了一些耐心,他充分展現了自己無愧于“S.T.F”特警的專業素養,根據只言片語就猜測出了一部分真相,并且反過來以無異于審訊的態度逼問著瑪格麗特。
“......”
比起大名鼎鼎的「貓又」,瑪格麗特現在更像是一個假裝成熟的小女孩,唯唯諾諾地回答安立透的每一個問題。
不過這種稚嫩可愛的聲線,倒是有些符合它小巧玲瓏的外觀了。
再三追問,直到確定了瑪格麗特其實僅僅是個在遭到“S.T.F”追捕的過程中恰巧被自己收留的實力中規中矩的妖怪,以及這份百依百順的態度也是出于對「死神」的恐懼之后,安立透總算是放過了它。
他很確定,既然是被自己冒著失憶危險也要剔除掉的力量,證明其本身存在的危害已經遠遠超過了收益。
比如瑪格麗特所提到的“失控”就證實了這一點。
因為無法以人類的意志凌駕于「死神」怪談過于強大的認知概念之上,所以每天被迫要完成“死神收割靈魂”的工作。
或許曾經的安立透,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就是把收割靈魂的對象鎖定在那些刊登在新聞報道里的死刑犯身上。
但死刑犯的數量終究是有限的,所以在那之后是各種宗卷記載里的窮兇極惡之徒,緊接著又變成刑事犯罪的嫌疑人......
一個月的時間,東京死了數不清的惡人,警視廳的工作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閑。
然而這些大出風頭的、罪無可赦的社會敗類也總會有被清除干凈的時候。
在那之后,「死神」揮舞鐮刀的對象恐怕就要變成平民了——
安立透早就過了中二病的年紀。
他不會妄想用個人的力量去顛覆世界或者重塑社會,也不愿意去追逐這些龐大到足夠把人類的心智牽扯到崩潰的目標。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也有了值得自己堅守、并引以為獲得成就感與滿足感的正義使命......他只想作為“S.T.F”的一員,保護那些始終向自己投以信賴目光的人們。
或許安立透正是意識到了這種從自身輻射向整個世界的危險,所以才做出了“刪除記憶”的決定。
合上【死神的工作報告書】,慎重地把它放進抽屜里。
拿起正在充電的手機,時間戳一欄顯示著“AM.11:27”。
安立透在瑪格麗特緊張的注視里躺到了床上,沒有熄燈,也沒有洗澡,就這樣伴著雨聲強迫自己入眠。
畢竟......明天早上八點還要上班。
他好像已經完全放下了顧慮與煩憂。
雖然眼睛緊閉,但偶爾顫抖的面部卻表明他的內心并不平靜。
安立透不確定所謂的“記憶刪除”到底是刪除到了怎樣的程度。
無論如何,“作為一個普通的人類,好好活下去”,這才是自己所期望的現實。
只是在安立透成為了「死神」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那些認知的痕跡終究是烙印在了他的靈魂深處,并且潛移默化地開始改造他的身體......
直至無限趨近于那位象征死亡本身的神明。
......
書桌上,瑪格麗特用那雙湛藍色的瞳孔凝視著床上的男人。
一如既往的,他拒絕了情緒的傾瀉,也拒絕了真心的溝通。
相處的時間很短暫,不過作為妖怪,瑪格麗特可以很輕易地辨別人類的情緒與思考。
它從未在安立透身上感覺到他有對誰真正投以過信任,即便是面對曾經作為同類的「貓又」,也不過是基于天塹般的實力差距而延伸出來的無所謂的態度。
關于這點,無論是刪除記憶之前還是之后都沒有任何變化。
但是透,你知道嗎?......比負罪感更可怕的,其實是孤獨啊。
孤獨會讓人的心靈干涸,變得死寂如枯井,然后只需要“很糟糕的一天”,就足夠從井底叫醒傲慢且暴怒的惡魔。
瑪格麗特看著燈光把安立透的影子連同被褥枕頭的陰影一起拖拽到另一側的墻壁上。
它們組合在一起,扭曲、猙獰,猶如一副身披黑袍的白骨正手持巨大的鐮刀。
好像只是下一個瞬間,祂就要揮舞鐮刀將面前這個名為“瑪格麗特”的存在從世界的精神層次上徹底抹除。
瑪格麗特無由來地打了個寒戰。
驀然有白慘慘的光芒從窗外照進了閣樓,把眼前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銀亮的光彩,又把墻壁上的黑影打得粉碎。
然后驚天動地的一聲雷鳴很遲鈍地在它耳畔翻滾......
整個世界只剩下了雨水沖刷城市的淅淅瀝瀝。
或許可以就這樣輕易地洗去每一個角落的血跡斑駁,然后在大雨之后昂首挺胸地迎接晴天與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