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山南麓的風裹著雪粒子,打在人臉上生疼。
李驍拽了拽破爛的衣襟,露出的胳膊上結著層薄冰,那是昨夜在山澗取水時濺上的,此刻早已凍得麻木。
身后傳來石猛的咳嗽聲,這小子前天摔了一跤,卻硬是咬著牙沒掉隊。
一行人躲進山中半月,此時糧食都吃光了,且山上越發寒冷,根本待不住。
“阿郎,再這么走,馬都要啃樹皮了。”李全武拄著棗木拐杖,喘得像風箱。
他身旁的契丹馬耷拉著腦袋,原本油亮的鬃毛糾結成一團,沾著草屑和冰碴。
這半月在山里繞來繞去,別說豆料,連準備的草料都被啃得干干凈凈。
有個村民昨晚偷偷去摸馬,被老仆一拳頭打翻在地,才算保住了這十匹金貴的馬。
李驍蹲在雪地里,抓起把凍硬的土塊捏碎。
二十多張嘴把從村里帶的糧食啃得精光,連預定藏馬料的山溝都不敢去,前天遠遠望見那里飄著炊煙,八成是被占了。
他掃了眼身后的隊伍,十六個老弱婦孺里,有三個走幾步就要跌倒,全靠旁人架著胳膊,嘴唇干裂得像老樹皮,呼出的白氣都帶著顫音。
“盧大哥,你看那村子。”
李驍朝斜坡下努嘴。山坳里的村落冒著幾縷青煙,土坯墻在雪地里泛著灰黃色,看著倒像是沒被兵火染指的樣子。
被稱作盧瘋虎的漢子正用布巾擦他那根頂門棍,他便是那位棍法超絕的老卒,聞言抬眼望去。
這三十多歲的漢子原本是獵戶也當過兵,之前在山中打獵,家人都死在金人屠村那天,現在硬是把名字改成了盧瘋虎。
此刻他眉頭擰成個疙瘩,木棍在手里轉了個圈:“看情況。”
“耿固,你帶三個人去看看。”李驍掏出個布包,里面是僅剩的百文銅錢,“買點糧食,打聽清楚這是哪。”
耿固苦著臉接過錢袋,他那張原本還算周正的臉被凍出了凍瘡,腫得像個發面饅頭:“李東家,這山里的村民都野得很,怕是……”
“少廢話,”石勇把刀往雪地里一插,震得雪粉四濺,“拿了錢還不給糧,就搶!”
“不可。”
盧瘋虎趕忙阻止,木棍往地上一頓,“咱們現在要的是活路,不是結仇。”他盯著耿固,“好好說,就說你們是逃難的,買點糧食就行,不進村。”
耿固帶著三個村民溜溜達達下了坡,臨走時還回頭望了眼,那眼神活像要去闖狼窩。
李驍讓其余人往密林里退了退,只留精壯在坡后盯著村口。
誰知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
太陽爬到頭頂時,村口傳來罵罵咧咧的聲響,夾雜著摔碎東西的脆響,接著是一聲短促的慘叫。
李驍心里一緊,剛要讓石家兄弟下去看看,就見耿固帶著人跌跌撞撞跑上來,臉憋得通紅,嘴里用河東路的土話罵罵咧咧:“恁他娘的這群土匪!真是活見了鬼!”
“咋了?”石猛急道。
“給錢了!”耿固把錢袋往雪地里一摔,空袋子沾著泥和冰碴,“收了爺們的錢,就給了碗摻雪的涼水!”隨即將事情說了一通。
另一個村民也跟著罵:“還拿鋤頭趕俺們!要不是跑得快,腿都得被打斷!”
李驍撿起錢袋子,入手冰涼,這種事他們見得多了,只是這次更加惡劣。
他站起身:“別罵了,至少問清了路,下面有條道,過了三個村子就是樂水鎮。”
“樂水鎮?”李全武臉色一變,“會不會已經被攻破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李驍望著坡下的路,“先到下一個村子再說,總得讓老弱們喝口熱粥。”
九名青壯在前開路,老弱跟在后面,踩著前人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地挪。
沒走多遠,陡然聽見前方傳來馬蹄聲,夾雜著兵刃碰撞的脆響。
李驍猛地揮手,眾人牽馬跑進林中,扒開枯枝往外看。
五名宋軍騎兵正瘋了似的往這邊跑,鎧甲上全是血污,有個騎兵的馬肚子被劃開道口子,血順著馬腿往下淌,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紅痕。
后面二十多個追兵罵罵咧咧地追趕,穿的甲胄看著怪誕,遼式鐵札甲的柳葉甲片混搭著宋軍的皮甲,手里的骨朵和馬刀閃著寒光,身后背的竟是契丹弓,嘴里卻說的是燕云漢話。
“是那群遼地漢兒!”石勇咬著牙,“看甲胄是契丹人和朝廷混編的,之前就見過他們,個個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之前宋廷為安撫義勝軍,默許其欺壓漢民,還依仗邊防軍身份強征糧草,所以河東路百姓多厭惡之,矛盾非常激烈。
且金人沒打過來之前,義勝軍就縱兵剽掠村落,民有拒者輒誣以通金,導致河東路北部百姓多棄田廬南逃。
那些追兵眼看要追上,最前方那人張弓搭箭,一支狼牙箭正中最后那個宋兵的后心。
那騎兵慘叫著摔下馬,沒等爬起來,就被追上來的馬蹄踩爛了身子。
其余四人嚇得魂飛魄散,催著馬往山坳里鉆,連同伴的尸體都顧不上。
林中個個屏住呼吸,不敢出聲。
直到追兵的馬蹄聲遠去,石猛才低聲罵道:“這群廢物!被人追著射殺,連還手都不敢!還當什么兵,吃什么糧!”
“就是,卡著關隘收錢的時候倒是積極,恨不得剝下一層皮來!”耿固回應。
“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盧瘋虎的聲音壓得極低,木棍在雪地上劃出淺淺的溝,“義勝軍果然叛了,此時到了這兒,說明金兵主力離得不遠。咱們要是就這么下去,跟那幾個宋兵沒兩樣。”
“那咋辦?”有個村民帶著哭腔,“糧食沒了,再往前走就是死路一條!”
“找糧食。”盧瘋虎的眼睛在枯枝后閃著光,“剛才那村子看著有糧,現在這些人殺過去了,等會兒瞧瞧情況。”
沒多久,山坳里的村落就炸開了鍋。
先是鐵器碰撞的鏗鏘聲,像燒紅的烙鐵砸在冰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慘叫,有男人的怒吼,也有女人尖利的哭嚎,混著義勝軍粗嘎的咒罵,隔著半里地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這半月在山里躲躲藏藏,耳朵早就對這種聲音敏感到了極點,鐵器聲越密,說明廝殺越烈;慘叫聲越短,死的人就越多。
他瞥了眼身旁的張麥囤,這漢子死死攥著砍柴刀,指節白得像雪,嘴唇哆嗦著,眼淚順著凍裂的臉頰往下淌。
“跟那會兒一模一樣……”
“俺們就是被這群雜碎……”后面的話堵在喉嚨里,變成了野獸似的嗚咽。
石勇按捺不住,猛地站起來要抽弓,被一把按在雪地里:“你作死啊!”
“放開俺!”他掙扎著,眼睛紅得要滴血,“這群狗娘養的!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坐下!”李驍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勁。
他轉頭看向盧瘋虎,這漢子正側耳聽著村里的動靜,眉頭卻慢慢舒展開來。
“聽動靜,義勝軍沒占到啥便宜。剛才那二十多人,現在吆喝的只剩十幾個了,人已經分散開了。”
耿固憤憤不平:“這村子的人硬得很。”
“硬才好。”盧瘋虎的木棍在掌心拍了拍,“硬骨頭才肯跟義勝軍拼命,咱們正好渾水摸魚。”
他轉向李驍,“李兄弟,老弱婦孺留在這兒,咱們九個去看看。義勝軍被纏住,正是機會。”
石勇立刻叫好,“要去就去殺義勝軍!”
盧瘋虎搖頭,“這群雜碎跟金兵勾連著,若是金兵的大隊人馬追過來,咱們帶著老弱,跑得過馬?”
老仆李全武點頭附和:“他說得是,咱們只有九個能打的,四副甲,人家二十多號人都是騎兵,硬碰硬就是找死。”
他摸了摸懷里的彎刀,那是金人的制式刀,吸收了契丹草原的特點,刀柄還帶著血腥味。
“那咋辦?”張麥囤抹了把眼淚,“眼睜睜看著他們殺人?”
李驍沒說話,只是盯著村口。那里沖出幾個村民,舉著鋤頭扁擔往山里跑,后面跟著個義勝軍,手里的刀閃著寒光。
沒等追出幾步,村頭的土坯墻后射出幾支箭,正中義勝軍的后心,可惜卡在盔甲縫隙間,沒殺死人。
李驍眼睛一亮,“這村子藏著好手。”
...
韓七的刀尖還滴著血,他歪著嘴笑,右臉上那個烙鐵印子皺得像條蜈蚣,那是十年前頂撞契丹百夫長時,被燒紅的烙鐵燙出來的。
如今倒成了義勝軍里的招牌,弟兄們都喊他“破臉韓”,他聽著反倒舒坦。
從乞活軍到義勝軍,再到今天,他從來沒有這么快活過。
屋里那小娘子縮在墻角,衣裳被他扯爛半邊,露出雪白的肩膀。外頭哭喊聲一陣陣傳來,他手底下那幫兄弟正撒著歡呢。
“爹!娘!”
女子哭喊聲尖利得像錐子,韓七不耐煩地回頭踹上半掩的木門。
穿藍布襖的小娘子正撲在兩具尸體上哭,她爹娘的胸口各有刀傷,鮮血浸透了炕席,順著炕沿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血洼。
“哭什么哭!”韓七扯住女子的頭發,把她拽到地上。
這女子約莫十五六歲,眼睛哭得通紅卻死死瞪著他,那眼神像極了被夾住的野兔子,兇狠里藏著絕望。
韓七頓時來了興致,反手抽出腰間的刀,用刀背拍了拍姑娘的臉:“小娘子,知道老子是誰不?在遼國時,契丹貴人的女人都得給老子倒酒,到了宋國……”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女子一口唾沫啐在臉上。
韓七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粗野的大笑:“好!夠烈!老子就喜歡騎你這種胭脂烈馬!越烈越好。”
他一把撕開姑娘的襖子,露出里面粗布褻衣,“你爹娘不識抬舉,敢拿扁擔打老子,死了也是活該。你要是乖順點,老子保你……”
“狗賊!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女子掙扎著要咬他的手,被韓七反手一巴掌扇在臉上,打得她嘴角淌出血來。
屋外傳來弟兄們的哄笑和女人的哭喊,夾雜著砸東西的脆響。
二十多個義勝軍如狼進了羊群,搶糧食的、拖女人的、翻箱倒柜找銅板的,鬧得像過年。
他舔了舔嘴唇,“胭脂烈馬老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