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子里果然燈火通明。
賀權讓人把倉庫里的存酒都搬了出來,桌上擺滿了熏肉、蒸餅、鮮魚,甚至還有兩盤蜜餞,都是尋常百姓過年都吃不上的東西。
賀權親自給銀術可斟酒,肥碩的手一抖,酒液灑了滿桌,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卻被對方一腳踹開。
“說,你們的皇帝趙佶,是不是言而無信?居然敢收留張覺,這是忤逆我大金國!”銀術可端著酒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賀權愣了一下,隨即猛地一拍大腿,臉上的肉都在顫抖:“何止言而無信,昏君!十足的昏君!”
他湊近幾步,壓低聲音卻故意讓周圍的人都聽見,“那趙佶整天就知道畫畫寫字,修什么艮岳,搜刮天下奇石,害得百姓家破人亡!小的早就看不慣了!”
旁邊的通判連忙接話:“上官說得是!那童貫、蔡京之流,更是禍國殃民!我等在大宋為官,真是如履薄冰,早就盼著大金天兵來解救百姓了!”
“對對對!”
主簿把小本子往懷里一塞,也跟著喊,“大金伐宋,那是替天行道!我等歸順,正是踐行孔孟仁義之道,保全百姓為仁,歸順天命為義,迎接王師為禮,識時務者為智,永不背叛為信!”
這番話聽得女真將領們哈哈大笑。
銀術可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一把抓住賀權的衣領,將他提溜到面前:“你倒是會說。本都統(tǒng)就保你繼續(xù)做忻州知州,干得好了,以后還會升官。”
賀權喜出望外,“噗通”又跪下了,磕得頭連連作響:“謝大帥提拔!謝大帥提拔!下官一定為大金效犬馬之勞,把忻州治理得妥妥帖帖!”
宴席吃到半夜,賀權讓人找來了幾個歌姬,都是忻州城里有名的行首。
女子們穿著單薄的紗衣,凍得瑟瑟發(fā)抖,強顏歡笑地彈唱。
猛安一把將歌姬摟進懷里,伸手去扯她的衣帶,賀權見狀連忙笑道:“將軍盡興!盡興!這些都是小地方的薄禮,等大軍到了太原,保管有更好的!”
窗外,金軍士兵已經開始在街上撒歡。
有的踹開百姓的家門,把糧食往馬背上搬,且抓住女子拖進巷子里撕扯,事后拖著人在街道上耀武揚威。
哭喊聲、慘叫聲、大笑聲混在一起,像一把鈍鋸在鋸著每個人的神經。
賀權的親隨匆匆跑進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賀權臉色微變,隨即又堆起笑對銀術可道:“大帥,城西有幾個刁民想逃跑,下官已經讓人抓起來了,您看……”
“殺了。”
銀術可正啃著一只肘子,頭也沒抬,“掛在城樓上,讓那些不聽話的看看。”
“是是是!”賀權連忙應聲,轉身時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對著親隨低聲呵斥,“手腳麻利點!別臟了王師的眼!”
天快亮時,賀權送銀術可出院落。
他看見街道上躺著幾具百姓的尸體,在這寒冷臘月凍的冰涼。
賀權皺了皺眉,對身后的衙役道:“趕緊清理干凈,別讓大帥看著心煩。”
銀術可停下腳步,指著城樓上新掛的頭顱問:“那是些什么人?”
賀權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連忙解釋:“是幾個不知好歹的刁民,說要抵抗王師,被下官拿下了……”
北風卷著雪沫子掠過城樓,把掛在上面的頭顱吹得晃晃悠悠,賀權打了個寒顫,緊了緊身上的棉袍。
銀術可放聲大笑,笑聲震得屋梁上的積雪簌簌往下掉。他一巴掌拍在賀權肩上,力道重得讓對方踉蹌了幾步,卻硬是沒敢哼一聲。
“好!好個賀權!”
銀術可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話,唾沫星子噴了賀權一臉,“本都統(tǒng)看你很不錯!還有你們都很有用,往后就是我大金國最忠心的臣子,比那些廢物強百倍!”
“都統(tǒng),這些南人軟羊太好笑了,哈哈哈!”
謀克完顏習古乃揪住賀權發(fā)髻,女真話混著遼東腔噴在臉上,“兀那南蠻聽著!俺們從混同江殺到今天,還沒見過你這般懂事的羊羔!以后跟著俺們,帶你也去汴京教訓教訓那鳥皇帝。”
這話聽得旁邊的通判、推官、主簿們眼睛發(fā)亮,像是得了天大的恩寵。
羅通判連忙搶步上前,袖子擦著并不存在的灰塵,跪地連磕三個響頭:“我等能為大金效力,是三生有幸!愿為都統(tǒng)大人牽馬墜鐙,萬死不辭!”
“對對對!”主簿掏出小本子又開始記,“我等生是大金人,死是大金鬼!”
銀術可被這群宋官逗得更樂了,他扭頭沖身后喊了聲女真話,一個健壯的男子應聲而入,身披女真甲,腰間懸著柄嵌玉彎刀,正是他十九歲的兒子完顏彀英,剛從遼地戰(zhàn)場回來,臉上還帶著未褪的稚氣,眼神卻兇得像頭惡狼。
“彀英,”
銀術可用女真語吩咐,“帶五十騎去看著這些南人,讓他們把城里的糧草都搬到石嶺關去。告訴他們,少一粒米,就砍一個腦袋當球踢!”
彀英啪地捶了下胸口道:“阿瑪放心,保管一粒不少!”隨即用漢語對賀權等人吩咐。
賀權見立功的機會到了,連忙搶話:“大帥放心!押運糧草乃是下官分內之事,責無旁貸!羅通判,你我各帶一隊衙役,親自去倉廩督運!”
羅通判忙不迭應著,一群文官簇擁著完顏彀英往外走,各種奉承話不斷。
銀術可看著他們的背影,笑著對副將斜里撇嘴:“這些南人,比契丹狗還會搖尾巴。”
斜里用女真語笑道:“搖得好就留著,搖不好就殺了喂狼。”
沒過半個時辰,秀容縣的街道就亂成了一鍋粥。
金兵把衙役編成隊,拿著水火棍挨家挨戶砸門搶糧。
老婦人死死抱著米缸哭喊:“這是俺們一家三口的過冬糧啊!求求官爺留口吃的……”
衙役頭目一腳踹翻米缸,米麥混著冰碴撒了滿地:“瞎嚷嚷什么!這是給大金天兵的軍糧,耽誤了行程,砍你全家的頭!”
金兵在一旁抱臂冷笑,女真蒲輦(五十人的將領,全稱蒲輦勃極烈)用鞭子指著老婦人:“南人就是賤,給他們放點血看看就老實了。”說罷一鞭子抽在老婦人背上,打得她像蝦子似的蜷起來,連著好幾鞭打下去,當即去掉了半條命。
賀權站在倉廩門口,看著民夫們扛著糧袋往車上裝,完顏彀英帶著騎兵沖過來,他指著倉廩的賬簿:“這里登記的糧草比實際少了三成,是不是有人私藏了?”
賀權的臉瞬間白了,慌忙道:“少將軍明鑒!是…是去年旱災,賬目沒改過來!下官這就讓人湊齊!”
他扭頭對親隨吼道,“快去我家后院,把地窖里的糧食全搬來!”
完顏彀英帶人剛走,就聽見巷子里傳來哭罵聲:“賀權你個賣國賊!你把糧食都給了金狗,是要逼死我們啊!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賀權臉色鐵青,對衙役道:“把那亂喊的刁民拖去打死再喂狗!賤命一條。”
接下來的三天,秀容縣成了人間地獄。
金兵和衙役像瘋狗似的搶糧,連觀音廟里的供米都刮得一干二凈。
有戶人家把糧食藏在棺材里,被搜出來后,金兵當場把人拖出來扔在雪地里活生生打死,讓那戶人家眼睜睜看著糧食被拉走。
“這些南人跟地里的蟲子似的,抽幾鞭子總有糧。”金兵們互相打趣,笑著,“等搶夠了糧,就去太原搶女人!”
十一月下旬的北風像刀子,刮在人臉上生疼。
賀權和羅通判親自押著糧隊往南走,民夫們被鞭子趕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里。
老漢走不動了,剛要坐下喘口氣,金兵的鞭子就像毒蛇似的纏上來,抽得他背上血肉模糊。
“快點!別像娘們似的磨蹭!”那金兵是個遼東漢兒,用漢話吼著,靴底踢在老漢腿彎上。
老漢撲通跪倒,喉嚨里嗬嗬作響,一口血噴在雪地上,再也沒起來。
糧隊剛過滹沱河,就見路邊的樹林里閃過幾道黑影,有個金兵嗤笑:“是狼。”
眾人定睛看去,果然有三只野狼正叼著具民夫的尸體撕扯,血濺在白雪上,紅得刺眼。
女真人大笑,“軟羊太多了,殺了這么多,還有一大群,根本殺不完。”
“才走這么點路就倒下了!”女真押糧官啐了口唾沫,轉頭對同伴罵道,“記得打黃龍府那會兒,咱們頂著箭雨背糧上山...誰喊過一聲累?”
完顏彀英勒住馬,看著糧隊像條長蛇往石嶺關延伸,對賀權命令道:“這點糧不夠我大軍塞牙縫的。告訴后面,再征集十倍,不然就把你們的肉割下來當軍糧。”
賀權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讓通判帶人回秀容縣,連百姓藏在炕洞里的米麥、地窖里的咸菜都搜刮出來。
忻州推官在一旁冷笑,對著身邊的書吏低聲罵:“當初讓你們上城守著,一個個裝病躲懶。現在知道厲害了?這群賤種,凍死餓死都是活該!”
書吏沒敢接話,只是看著被鞭子驅趕的百姓,眼里閃過一絲不忍。
與此同時,粘罕帶領的西路軍大軍正在代州休整,城里已是人間煉獄。
完顏希尹捧著從秀容縣送來的文書,用狼毫筆在上面圈圈點點,嗤笑道:“南朝文士,手無縛雞之力,口誦孔孟而膝行求生。”
“宋臣見利則趨,臨難則避。每破一城,文官率先獻戶籍圖冊。”
帳內的將領們個個摩拳擦掌,大將完顏婁室拍著桌子用女真語喊:“銀術可那邊都得手了,咱們還等什么?趕緊南下打太原過黃河攻汴京,再晚了,東路軍的那幫小兔崽子該把汴京的好東西搶光了!”
完顏活女年輕氣盛,拔出彎刀往地上一戳:“阿瑪說得對!我?guī)T先沖,保證三天拿下石嶺關!”
原遼國天德軍節(jié)度副使郭企忠接話:“還是小心為妙,聽說太原的張孝純是個硬骨頭。”
“硬骨頭?”
活女用馬鞭敲著自己的金盔,“再硬的骨頭,也能給它嚼碎了!我殺了那么多南人,還沒見過真正不怕死的!”
希尹放下文書,臉色復雜,用女真語慢悠悠道:“我原以為中原是塊硬骨頭,現在看來,不過是塊軟豆腐。”
當初他們還是部落聯盟時,認為大宋是中原大國,在女真人心目中具有極高的地位。
正式建國后,金使入宋時對宋朝的繁華驚嘆不已,紛紛議論:“南朝宮殿之壯麗,非吾輩所能想象。”
結盟攻遼時,太祖阿骨打對宋使趙良嗣(馬植)說:“大宋天子仁德,吾等愿共滅契丹。”雙方簽訂“海上之盟”那時他們將大宋當做對等的盟友。
希尹曾對部下說:“南朝(宋)地大物博,兵甲百萬,不可輕犯。”
可今天看來,完全就是個笑話!天大的笑話!
作為女真智者,他不禁感嘆南人這群樣子貨裝的還真像回事,要不是他們主動去攻打遼國殘軍被殺的大敗,恐怕大金國還真得掂量下要不要伐宋。
完顏宗翰也就是粘罕一直沒說話,此刻一拍案幾:“好!傳令下去,明天一早,全軍開拔!婁室?guī)ё笠砉ナ瘞X關,活女從右翼包抄,銀術可率精騎為先鋒!本帥要在半個月內拿下河東路(山西),然后直搗汴京!”
將領們轟然應諾,帳內的火把被震得搖晃,映得他們臉上的刀疤格外猙獰。
“等進了汴京,讓兒郎們十日不封刀,盡管撒歡的干!看上什么就搶什么!”婁室大笑。
“我要把那些公主搶來當婆娘!”完顏活女晃著彎刀。
“該將他們的國庫搬空,讓子孫后代都不愁吃喝!”左路軍元帥粘罕的眼睛里閃著貪婪的光,不過卻擺著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大帥英明。”眾人放聲大笑。
帳外,寒風卷著雪粒子呼嘯,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伴奏。
而在通往石嶺關的路上,被驅趕的民夫們還在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有人倒下就再也沒起來,很快被風雪掩埋。只有山林里的餓狼,還在暗處盯著這支長長的隊伍,等待著下一頓飽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