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戰火蔓延整個忻代盆地。
五臺山佛寺,寒霧裹著血腥氣從北麓漫下來時,晨鐘還未敲響,真寶禪師便睜開了眼睛,耳畔似有萬千冤魂哀嚎。
脖子上的法器猝然崩斷,一百零八顆佛珠滾落禪房。山門外,知客僧急促的腳步聲踏碎了積雪。
“方丈!金兵……殺來了!”
真寶緩緩起身,袈裟上的金線在晨曦中泛著血色。
從禪窗望去,山腳下五臺縣城已升起狼煙。
官道上的景象更令人膽寒,披頭散發的漢人百姓被皮鞭驅趕在前攻打城池,后面契丹弓箭手的鐵箭抵著他們后背,那些生女真戰士正用彎刀拍打著馬鞍,發出餓狼般的嚎叫。
“阿彌陀佛。”老禪師合十的雙手青筋暴突,佛珠竟在掌心碾成齏粉,“擂金剛鼓,點武僧堂!”
他拖著鐵禪杖沖進大雄寶殿時,杖尾在石階上刮出串串火星。
三百武僧早已列陣,將《金剛經》撕成布條纏在手臂上,把香爐灰抹在臉上作修羅相。
鐵禪杖杵地悶響。
“金虜破殺戒,我輩當現忿怒相!”真寶的吼聲震得經幡獵獵作響。
老禪師撕開袈裟,露出瘦骨嶙峋的上身。那布滿戒疤的脊背上,用朱砂刺著青面獠牙的降魔金剛,此刻隨著肌肉抖動竟似活了過來。
縣尉趙師旦帶傷闖進山門時,正看見僧兵們邁步下山。
“禪師!”他單膝跪地,傷口滲出的血染紅石階,“縣城缺箭少油,求借……”
“不必借。”真寶扶起縣尉,將一串佛珠套在他脖子上,“五臺山與縣城,本就是一體菩提。”
五臺縣已經陷落大半。
一名宋軍都頭(百夫長)左臂齊肩而斷,卻仍用牙齒咬著佩劍,死守在街口。當他看見后方涌來的僧兵時,渾濁的眼中迸發出光彩。
“禪師!”他吐出口中血劍,“百姓……百姓都在文廟……”
真寶鐵禪杖橫掃,三個正在施暴的奚人阿里喜(雜役士兵)腦漿迸裂。
“施主且歇。”老僧聲音平靜得可怕,“這些畜生,交給老衲超度。”
他帶著武僧沖入街巷,平日誦經的嘴唇此刻念著“阿彌陀佛”,手中鐵杖卻招招奪命。
一個年輕沙彌被金兵長矛刺穿,臨死前竟抱住敵人滾入火堆,火光中傳來最后的誦經聲。
完顏拔離速在城樓上看得真切,這個女真悍將瞇起眼睛:“這些禿驢倒有幾分血性。”他轉頭對副將道:“傳令,活捉那個老和尚。”
金軍陣型突變。
契丹弓箭手停止放箭,漢人降兵被驅趕著上前送死。
“大師!”趙師旦的吼聲里帶著血沫,他抬手劈開一個撲來的金兵,刀光映出自己胸前的箭簇,“東門失守了!張虎帶著獵戶在文廟死守,我這就去接應!”
“縣尉且守此處。”真寶的鐵禪杖橫掃,將兩個金兵的腿骨砸得粉碎,“貧僧去文廟。”
在刀槍中奮力拼殺出一條路。
“師父!”弟子法澄渾身是血地殺到近前,“趙縣尉……圓寂了!”
真寶望向縣衙方向,只見濃煙滾滾。老禪師大笑:“善哉!趙施主往生極樂了。”
奮戰良久,寡不敵眾,僧兵們退守文廟,院墻外,金兵的喊殺聲越來越近,百姓們已在僧兵的掩護下奔逃。
真寶禪師端坐大殿,手中鐵杖已經彎曲變形。
“法澄。”
“弟子在。”
“怕嗎?”
年輕武僧摸了摸光頭上的傷口:“怕。但想到能多超度幾個金狗,就不怕了。”
真寶微笑頷首,殿門被撞開,完顏拔離速帶著親兵闖了進來。
“老和尚。”完顏拔離速用生硬的漢話說道,“降了本將,封你做個僧官,比在這破廟強。”
真寶緩緩起身,鐵禪杖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他布滿皺紋的臉上現出猙獰相:“女真畜生!老衲今日就送你們去無間地獄!”
鐵杖如龍,瞬間擊碎兩個親兵的天靈蓋。
完顏拔離速大驚失色,慌忙后退。真寶步步緊逼,杖風呼嘯間,又有三個金兵斃命。
“師父小心!”法澄撲來,用身體擋住射向真寶的冷箭。
年輕武僧口吐鮮血,倒地不起。
十余支長矛同時刺入真寶的后背,鮮血從口中涌出,他卻笑了。
老禪師用最后的力氣結印,誦道:“……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
拔離速驚魂未定,見老僧沾血在額前畫下血符:“女真畜生,老衲在無間獄等你們!”
老禪師盤坐而逝。
殺戮之花在三晉大地綻放,四面掃蕩的金軍人馬勢不可擋,諸多城池一連串陷落。
“金人代州分兵掠繁峙、五臺,皆陷。大軍南下猛攻忻口寨,忻州巡檢使王兆戍忻口,力戰死,王兆等殘部退守寨內糧倉,點燃火焰**。”
十一月下旬,左路大軍前鋒已到忻州。
……
忻口寨子的最后一縷炊煙被北風卷散時,西路軍先鋒都統完顏銀術可正用靴底碾著地上的血污。城寨的旗桿倒在他腳邊,斷裂處還掛著半面宋旗,被凍成硬邦邦的破布。
“這寨子的漢兒倒有幾分骨頭。”他扯下沾血的狐皮帽,呵出的白氣里混著血腥,“傳令下去,把尸體堆起來燒了,讓后面的人看看,抵抗就是這個下場。”
親兵剛要應聲,一個探馬從南邊馳來,馬蹄踏在結冰的河面上打滑:“都統!忻州方向沒見狼煙,秀容縣城門大開,像是……像是在迎我們?”
銀術可瞇起眼睛。
之前攻破代州時,那些宋兵還敢在巷子里放冷箭,怎么到了忻州反而如此順當?
他抬手按住腰間的彎刀:“帶三百騎跟我去看看,其余人把抓來的百姓捆結實了,要是有詐,就用這些人填護城河。”
秀容縣城門的輪廓在暮色中越來越清晰。
奇怪的是,城樓上既沒有弓手,也沒有滾石,反而飄著幾面黃綢旗,在寒風里搖搖晃晃像招魂幡。更讓金軍騎兵詫異的是,城門口竟傳來吹吹打打的樂聲,細聽竟是漢人的《迎賓曲》。
“都統,不對勁。”副將斜里勒住馬,“莫不是宋人設了埋伏?”
銀術可沒說話,只是抬手示意隊伍停下。
他看見城門下站著一隊穿官袍的宋人,為首的那人穿著緋色公服,正朝著他們的方向拱手,動作夸張得像戲臺子上的丑角。
“是知州賀權!”有降兵認出人來,“他……他這是要投降?”
話音未落,那文官“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身后的十幾個文官也跟著齊刷刷跪下,動作整齊得像是排練過。
賀權高舉著個紅綢包裹的木盒,扯開嗓子喊起來:“大金天兵駕到,忻州知州賀權率全城官吏百姓,恭迎王師入城!”
走調的嗩吶聲里,司儀顫抖著念出早已備好的迎詞:“忻州士民,久慕王化……”
金軍騎兵們面面相覷,隨即爆發出一陣狂笑。有人摘下頭盔敲著玩,用馬鞭指著城門口的宋官,用女真話罵著什么,笑聲震得城磚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
銀術可慢悠悠地策馬上前,靴尖挑起賀權舉著的木盒。
紅綢滑落,露出里面的銅印,印鈕上的“忻州之印”四個篆字還沾著朱砂。他一揚手,銅印“當啷”砸在賀權面前的凍土上,裂開一道縫。
賀權的臉瞬間白了,卻硬是擠出笑容,膝行幾步撿起銅印,用袖子擦著上面的泥:“小人知罪,小人知罪!該親自為大帥捧印……”
“你的兵呢?”銀術可的漢話帶著濃重的遼東口音,像鈍刀子割肉。
賀權連忙磕頭:“回大帥,廂軍已經解甲,保甲兵也都遣散回家了!小人怕他們沖撞天兵,特意收繳了所有兵器,連菜刀都登記在冊了,只等王師檢驗!”
他指了指城門兩側,那里果然跪著黑壓壓的人群,有脫下甲胄的士兵,也有戴頭巾的學子,個個低著頭,肩膀抖得像篩糠。
老卒的手被凍在地上,掙扎著想起來,旁邊的宋官立刻抬腳去踹,嘴里罵道:“作死的東西!敢在王師面前亂動!”
銀術可大聲笑了,笑聲粗嘎得像破鑼。
他翻身下馬,踩著賀權的背走到城門下,伸手拍了拍那面嶄新的宋官袍:“你倒識時務。”
“不敢不敢!”
賀權的聲音帶著哭腔,“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小的以為,保全百姓性命,方是大仁大義!昔年微子降周,史書稱賢,小的……”
“少廢話。”銀術可不耐煩地打斷他,“酒肉準備好了嗎?”
“備好了!備好了!”賀權像是得了大赦,連滾帶爬站起來,“城里最大的院子已經擺好了宴席,都是本地的好酒好菜,還有……還有幾個會唱曲兒的姑娘……”
他話沒說完,就被金軍士兵推搡著往前走。
那些文官連忙簇擁上來,有人給完顏銀術可牽馬,有人給親兵遞水囊。
金人入城第一時間收繳了兵器甲胄,街道兩旁的百姓把頭埋得更低了。
有個婦人想往后縮,被維持秩序的宋兵一把揪住頭發,狠狠摜在地上:“老實點!驚擾了王師,砍了你全家!”婦人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將地上的泥往自己臉上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