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卷著血腥味飄上來時,李驍的胃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死死抓住身邊的巖石,指甲摳進了石縫里的凍土。
山下那路已經變成了屠宰場,二十多名金軍騎兵正在人群里來回沖殺,就像餓狼沖進了羊群,肆意屠殺。
“那是……那是王家莊的人!”耿固的聲音變得尖利,他指著人群中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穿藍布襖的那個!我上月還去她家吃過飯!”
李全武一把按住想要站起來的耿固:“別出聲!”老仆的手像鐵鉗一樣牢牢扣住耿固的肩膀。
李驍看見老人手背上青筋暴起,但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卻平靜得可怕。
“畜生……”石勇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李驍感覺喉嚨發緊。
他見過死人,在汴京街頭見過被斬首的江洋大盜,在邊關集市見過病死的牲口販子。但眼前這種**裸的虐殺,讓他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天殺的畜生啊……”弟弟石猛淚水縱橫,手中的獵弓拉滿又松開。
以他的箭術,若是偷襲得當,至少能干掉一個金兵,但那就意味著暴露位置,所有人都會死。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們所處的位置還算隱蔽,但難保不會被金兵的巡邏隊發現。
十匹契丹馬太顯眼了,女真人對戰馬的嗅覺非常靈敏,畢竟他們干的就是為契丹人養馬的營生。
“走!”李驍彎著腰,聲音冷得像冰,“去山洞!”
“現在?”耿固一愣,“山下……”
“再晚就來不及了!”李驍的眼睛紅得嚇人,“金狗殺夠了百姓,聽著動靜就該進山搜了!”
他看了一眼那十匹焦躁不安的契丹馬,又看了一眼山下那片煉獄:“得去報信,讓后方的城池趕緊加緊防御。”
石勇咬了咬牙,握緊了手中樸刀:“李兄說得對!留著命,才能報仇!”
李全武最后看了一眼山下,把那根棗木拐杖攥得更緊了。拐杖里的短刀,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火,在木頭里微微發燙。
一行人牽著馬,悄無聲息地鉆進了更深的山林。
身后的哭喊聲、笑聲、馬蹄聲還在繼續,像一條毒蛇,纏在每個人的心上。
耿固一邊走一邊念叨:“造孽啊……這是造孽啊……”
李驍沒說話,只是腳步越來越快。
山風驟然變大,卷著雪花和血腥味掠過尸橫遍野的山路。遠處,又一陣號角聲隱約傳來,這次比之前更近,也更密集。
……
山洞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映著五張凝重的臉。
鐵鍋里的熱水將干餅浸泡得熱乎,李驍把干餅掰成兩半,遞給老仆一半,自己卻沒胃口吃。
洞外的風卷著雪粒子,嗚嗚地像哭,聽得人心頭發緊。
耿固的聲音帶著哭腔,手里的餅捏得稀爛:“你們說……忻州能守住嗎?”
沒人答話。
哥哥石勇蹲在火堆旁,用樹枝在地上劃著什么,劃出的溝壑歪歪扭扭,倒像地圖上的山川。
石猛盯著洞外的黑暗,喉嚨動了動,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雁門關都破了,那可是連遼人打了幾十年都沒啃下來的硬骨頭,現在說忻州能守住,誰信?
李全武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噼啪炸開,他嘆了口氣:“古人說河東路是‘表里山河’,外面是山,里面是河,山河雜間,天生就是擋刀子的地方。可這刀子真捅進來了……”
他沒說下去,只是摸了摸腰間的短刀。
李驍開口:“耿固,你說你走遍河東路,知道這地形到底咋回事?”
耿固愣了愣,抹了把臉,帶著哭腔講起來:“咱這地方,就像個大口袋,北邊是口子,南邊扎著底。北邊那圈山,恒山、雁門山,就像口袋的繩,雁門關就是那繩結,現在繩結斷了。”
他撿起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個大圈,“東西兩邊是高墻,東邊是太行山,陡得跟斧劈似的,就幾個口子能過人,井陘關、飛狐陘啥的,都是嗓子眼大的道;
西邊是呂梁山,山高林密,黃河繞著山腳流,金狗想從那邊繞,得會飛才行。”
“中間呢?”李驍追問。
“中間是平川,”
石勇接過話頭,他常年在汾河谷地趕馬,熟得很。“從代州往南,滹沱河一路淌到忻州,再往南就是汾河,順著河走,馬跑三天就能到太原。
那片谷地沃得很,麥子長得比別處高,可打起仗來……”
他往地上啐了口,“一馬平川,無險可守,草原的騎兵最愛這種地。”
“我當年在太原府當兵時,見過官府的布防圖。咱河東路的防線,就像干餅,一層疊一層。最外頭是‘外三關’——雁門關、寧武關、偏頭關,這是第一道牙;
雁門關里頭是代州,代州往南是忻州,忻州再往南是石嶺關,這三道是第二道牙;最后就是太原府,那是嘴里的舌頭,沒了它,整個河東路就成了漏風的嘴。”
耿固連忙點頭:“對對!我表舅在忻州衙役房當差,說忻州往北有陽武寨、云內寨,都是石頭砌的堡壘,寨子里有弓弩手,還有滾木礌石,當年遼人想過滹沱河,就在陽武寨被打回去過!”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希望,聲音稍穩了些,“還有樓板寨、徙合寨,都在山道上,金狗就算過了雁門關,想過這些寨子,也得掉層皮!”
弟弟石猛卻沒那么樂觀:“可雁門關都破了……那些寨子的兵,能比雁門關的守軍厲害?”
這話像盆冷水,澆得洞里又安靜下來。李驍盯著地上的樹枝地圖,忽然指著“忻州”的位置:“耿固,你說忻州能擋住,憑啥?”
“憑地形!”耿固急道,“忻州北邊是忻口,那地方兩邊是山,中間就一條道,金狗的騎兵再多,到了那兒也得排成一隊過!我軍要是在山上設埋伏,往下扔石頭射箭,金狗插翅也飛不過去!”
他又指著石嶺關,“就算忻口守不住,石嶺關也能擋!那關在忻州和太原中間,兩邊是懸崖,就一個窄窄的關口,關樓上架著床子弩,能射穿三層甲,當年太宗皇帝打北漢,先攻石嶺關攻了三個月都沒攻下來!”
李全武的眉頭卻皺得更緊:“關隘再險,也得有人守。剛才那隊潰兵,看盔甲是禁軍,連禁軍都跑成那樣……”
“那是他們沒骨氣!”
石勇猛地站起來,手里的樹枝啪地斷了,“咱河東路的兵不一樣!太原府的駐泊軍、汾州的兵,哪個不是河東的好男兒?還有那些鄉兵,都是山里長大的獵戶,拉弓射箭比吃飯還熟練,金狗想過他們那關,得用命填!”
話雖如此,可沒人能真正松口氣。耿固想起自己太原城外的家,爹娘還在田里種著冬麥,妹妹剛學會紡線,要是金狗真殺到太原,那土墻木房根本擋不住。
他捂著臉,眼淚從指縫里滲出來:“可別破啊……石嶺關可千萬別破啊……”
他越說聲音越小,最后自己都沒了底氣。洞外的風更緊了,像是有無數匹戰馬正在雪地里奔馳,蹄聲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李驍結合一路的見聞,對河東地形有了大概的印象。
把最后一塊柴扔進火里,火光漸漸暗下去:“別想了,明天趕路時,見了村子就喊,讓他們往山里躲,往關隘附近躲。關隘再險,也得有人幫忙送糧送水;鄉兵再多,也得有百姓幫著探路。”
他看了一眼那十匹戰馬,“這些馬,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耿固抬頭看他,眼睛里有了點光:“李東家,你是說……咱們不光自己跑,還能幫人?”
“不然呢?”李驍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苦澀,“總不能看著金狗把這‘表里山河’變成屠宰場。”
火堆徹底滅了,只剩下一堆暗紅的炭火。
洞外的雪還在下,寒風卷著雪粒子打在洞口,發出沙沙的響。
五人擠在一起取暖,沒人再說話,可心里都在念叨著那些關隘的名字,忻口、石嶺關、太原城……現在成了所有人的希望。
他們不知道,此刻的忻口已經燃起了烽火,石嶺關的守軍正在連夜加固工事,太原城里的張孝純正召集將領,用手指著地圖上的關隘,一字一句地說:“死守,哪怕剩一個人,也得守住!”
可這些,山洞里的五人都不知道。
他們只能在黑暗中祈禱,祈禱那些關隘能像祖輩說的那樣堅固,祈禱那些守軍能比剛才的潰兵更有骨氣,祈禱這“表里山河”,真能擋住那餓狼似的金狗。
天快亮時,李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里又見到了雁門關下的慘狀,那些狂笑的金狗、奔跑的百姓、斷裂的尸體……他猛地驚醒,冷汗濕透了后背。
洞外的風似乎小了些。
“該走了。”李全武已經起身,正在給馬喂豆子,“天亮前趕到東側山道,能多走些路。”
耿固揉了揉通紅的眼睛,拿起地上的樹枝地圖,小心翼翼地用雪蓋住:“走吧,去提醒百姓……忻州一定能守住的,一定能。”
他說得很輕,像是在說服自己。
五人牽著馬,悄無聲息地走出山洞,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東方的天空泛起一絲魚肚白,照亮了遠處層層疊疊的山巒,那是河東路的脊梁,此刻正沉默地矗立著,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