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太原城下,正上演著一場血腥的絞殺。
耿守忠提著刀站在雪地里,看著手下的義勝軍像潮水般涌向城墻,又像被礁石撞碎的浪花般墜落。
城頭上滾木礌石呼嘯而下,金汁潑在人身上,“滋滋”冒著白煙,慘叫聲能刺穿人的耳膜。
“大哥!不能再攻了!”滿臉是血的小校撲過來,他的胳膊被箭射穿,“弟兄們快死光了!再上就是填命啊!”
耿守忠一腳把他踹開:“不攻?女真郎君就在后面盯著,退一步就是死!”
他指著城墻大罵,“張孝純你個老東西!識相的就趕緊開門投降!非要拉著我們一起下地獄嗎?”城頭上沒有回應,只有一支冷箭呼嘯而來,擦著他的耳朵釘在后面的雪地里。
“張孝純你個驢日的!縮在城里當王八羔子算什么本事?有種出來單挑!”
耿守忠摸了摸耳朵,滿手是血,火氣頓時涌了上來:“都給我上!第一個爬上城墻的,賞錢千貫!”
這話像塊石頭扔進死水,幾個餓得眼冒金星的義勝軍對視一眼,抱著云梯又沖了上去。
他們大多是遼東漢人,在宋軍里受夠了克扣軍餉的氣,聽說投靠大金能吃香喝辣,才跟著耿守忠反水。
可現在才明白,金人的吃香喝辣,是讓他們拿命換的。
“依我看,不如挖地道!”豁了門牙的叫喊,“咱們從地道摸進去?”
“挖地道?”耿守忠冷笑,“你當太原城里的都是傻子?王稟那老東西在城根埋了幾十口大缸,你剛刨第一鍬土,人家就聽見了!”
“那怎么辦,還要兄弟們去送死嗎?”人群里有人嘀咕:“當初大哥說,跟著大金走,女人隨便玩,錢財隨便花……”聲音不大,卻像冰錐扎進每個人心里。
耿守忠的臉“騰”地紅了,一拳砸在旁邊的斷矛上,矛尖的冰碴濺了滿臉:“我當初怎么說的?我說宋人把咱們當蠻夷,動不動就打罵!我說大金能讓咱們當人!現在后悔了?想回去繼續被那些文官指著鼻子罵‘虜人’?”
“可金人也沒把咱們當人啊!”壯實的漢子站起來,“昨天我看見女真兵把咱們弟兄的尸體拖去喂狗!他們說‘漢兒的肉,狗都嫌柴’!”
“你他娘的找死!”耿守忠拔刀就劈,卻被周圍的人死死拉住。那漢子也不躲,梗著脖子喊:“砍啊!有種砍死我!反正早晚都是死在城下,不如讓你給個痛快!”
“大哥,要不咱跑吧?”親信湊到耿守忠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往夏國跑,那邊說不定能有條活路。”耿守忠苦笑一聲,朝身后努了努嘴。
金軍的監軍帳就在三百步外,十幾個金兵騎在馬上,手里的弓拉得滿滿的,誰要是敢后退,立刻就會被射成刺猬。
“跑?戰馬都被金人收了,咱們這兩條腿,能跑過他們的騎兵?”金人為了預防義勝軍再次倒戈叛亂,所以對他們監視很嚴,將戰馬盔甲等控制在手。
正說著,城頭上潑下一大桶金汁,剛好澆在最前面的義勝軍身上。那漢子慘叫著滾下云梯,渾身皮膚像融化的蠟一樣往下掉,眼睛卻還圓睜著,死死盯著城墻的方向。
耿守忠別過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那是他從遼東帶出來的兄弟,當年一起在雪地里殺過人,說好要一起在這個動蕩的天下“乞活”。
“爛羊頭!這什么鳥世道!”有義勝軍扔掉手里的刀,坐在雪地里大哭,“宋人不給活路,金人也不給活路!老子反了!”
這話一出,立刻有十幾個士兵跟著扔掉兵器,哭喊聲此起彼伏。
耿守忠嚇得魂飛魄散,撲過去捂住那漢子的嘴:“作死啊!你想讓弟兄們都死嗎?”
可已經晚了。
監軍帳里的斜里聽到動靜,帶著一隊金兵策馬而來,手里的彎刀在火光下閃著寒光:“耿猛安,你的人在吵什么?”
耿守忠連忙踹了那哭喊的漢子一腳,擠出笑臉:“沒事沒事,弟兄們殺敵心切,在給自己鼓勁呢!”他轉身沖義勝軍大吼,“都給我打起精神!再攻一次,拿下城墻,每人賞個婆娘!”
斜里馬鞭指著城墻:“俺剛才跟都統說了,你要是能在大軍趕到前拿下太原,就讓你升萬戶。到時候別說婆娘,就是宋國的帝姬,也能賞你一個。”
“告訴你的人,拿下太原,每戶賞一個宋人女子,再給十畝地,錢財無數。”
耿守忠連忙點頭哈腰:“多謝將軍提攜!弟兄們,聽到沒有?加把勁!”斜里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策馬回營了。
耿守忠看著他的背影,臉上的笑容瞬間垮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等女真騎兵走遠,耿守忠把刀狠狠摔在地上,“都看見了?”他吼道,聲音里帶著哭腔,“退也是死,進也是死!不如拼一把!”
他撿起地上的刀,朝著城墻的方向大吼:“都給我上!誰他娘的敢退,老子先劈了他!”義勝軍們像被抽打的牲口,又一次涌向城墻。
他站在雪地里,看著身邊越來越少的弟兄,忽然想起在遼東時,娘給他算過一卦,說他這輩子能封侯拜相。可現在,他連讓弟兄們活過明天都做不到。
雪越下越大,掩蓋了城下的血跡,卻蓋不住那刺鼻的血腥味。
耿守忠的眼睛紅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恨張孝純,還是在恨斜里,還是在恨當初那個勸弟兄們投降的自己。他只知道,必須往前沖,不然身后的女真監軍就會把箭射進他的后背。
只有城頭上的旗幟,在風雪中獵獵作響,像在訴說著這場戰爭的殘酷。
殘陽如血,耿守忠帶著殘部退回營寨。
“我日你祖宗張孝純!”
斷臂的士兵跪地哭罵,“早投降能死嗎?非要拉老子墊背!”咒罵像瘟疫般蔓延,此刻用最惡毒的遼東土話詛咒著:
“挨千刀的酸儒!老子做鬼也要把你家小娘子賣進窯子!”
“等破城那天,老子要拿你的心肝下酒!”
他們不敢罵女真人,昨日有個喝醉的百夫長抱怨銀術可,天亮時就被發現釘在轅門上,渾身插滿箭矢像個刺猬。
深夜,當最后一波義勝軍被打退時,耿守忠坐在雪地里,清點著人數。
兩千多人的隊伍,現在只剩下不到八百,從懷里摸出塊干硬的餅,塞進嘴里慢慢嚼著,餅渣混著淚水咽下去,又苦又澀。
營帳里彌漫著血腥和汗臭味。十幾個將領圍坐在油燈旁,燈芯噼啪爆響,映得他們臉上的傷疤忽明忽暗。
“大哥,今天又折了三百弟兄!”滿臉刀疤的漢子把頭盔砸在地上,“南門那段城墻下堆的尸體,都快夠著垛口了!”
角落里傳來壓抑的啜泣聲,耿守忠抬眼望去,是他從遼東帶出來的老兄弟趙五,昨天攻城時,趙五的親弟弟被城頭澆下的金汁燙得皮開肉綻,現在還在營外哀嚎。
“哭個屁!”耿守忠一腳踹翻矮幾,“當初在遼陽府挨餓的時候,死的不比現在多,現在倒嫌死人多?”
帳內死一般寂靜,瘦高個兒陰惻惻開口:“耿大哥,金人給的'猛安'官職,就是用咱們兄弟的命換的吧?”
他指著帳外,“你聽聽..”
夜風送來此起彼伏的慘叫,那是傷兵營的方向,沒有郎中,沒有草藥,只有等死的遼東兒郎。
“大哥,明天還攻嗎?”親信的聲音帶著顫抖。
他沒說話,只是望著太原城頭那微弱的火光。
他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他還得逼著弟兄們沖上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因為他身后,是金人的屠刀;身前,是不投降的太原城。這世道,早就沒了退路。
...
雪粒子刮過臉頰,阿魯補緊了緊獺皮帽的系帶,帽檐下露出的青皮前額凍得發疼。
三百多名斥候在他身后列成松散的隊形,馬蹄踏過冰封的地面,像極了白山黑水獵場里追逐麋鹿時的動靜。
“十人一隊,間隔三里。”
“左翼十隊沿斷云嶺推進,右翼十隊搜山梁,中路隨我走官道。發現蹤跡就放響箭,見大軍立刻回稟,哪怕只剩一口氣,也得把消息塞回去!”
五十名女真兒郎齊聲應和,聲音震得枝頭積雪簌簌下落。他們是從猛安謀克中挑出的獵手,個個能在暴風雪里辨方向,能從馬蹄印的深淺判斷獵物的重量。
剩下的兩百多人雖說是各族混雜,但也都是熟悉山地的老兵,手里的弓磨得發亮,箭囊里塞滿了涂過油脂的箭矢,這是女真斥候的規矩,寧可多帶箭,也不能讓弓弦凍裂。
隊伍很快像折扇般散開,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軌跡。
阿魯補望著最左側那隊消失在密林里的身影,想起在果勒敏珊延阿林(長白山)打獵時,阿瑪就教過他:“散開的網才能捕到大魚,但網眼得密,不然狐貍會從縫里溜掉。”
現在這三百人撒出去,方圓百里內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他帶著中路隊沿著官道前行,眼睛像鷹隼般掃過路邊的每一寸雪地。
奚族斥候蹲下身,用刀鞘撥開積雪,指著地上模糊的蹄印:“孛堇(長官),這是宋人戰馬的痕跡,掌紋比咱們的馬淺。”
阿魯補俯身細看,果然,女真戰馬常年在山地草原馳騁,蹄子磨得厚實,而這蹄印邊緣光滑,顯然是養在馬廄里的宋馬留下的。
他用刀在雪地上量了量:“一日前留下的,往北去了。”
行至午后,右翼傳來一聲響箭。阿魯補策馬奔過去,見十幾個斥候正圍著一片被翻動過的雪地。
撥開積雪,三具**的尸體露了出來,皮膚凍得青紫,臉上還凝固著死前的猙獰。
“是咱們的人!”女真斥候嘶吼著撲上去,卻被阿魯補攔住。
他認得其中一人,是前幾日隨他出巡的家伙,那人的箭術在謀克里能排進前三,此刻卻被剝得精光,連耳后的小辮都被人扯掉了。
“可恨!”阿魯補一拳砸在旁邊的樹干上,震得枝椏斷裂,“南人竟敢如此羞辱勇士的尸體!”
在女真的規矩里,死者的衣物要隨葬,不然靈魂會在風雪里凍得發抖。
這群宋人連塊遮羞布都不留,是在往整個女真部族的臉上扇耳光。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像追蹤受傷的黑熊時那樣,仔細觀察四周。
雪地上有拖拽的痕跡,延伸到官道南側的山林里,還有幾處被踩扁的枯草,敵人是往北走了,而且有腳印,走得不快。
“他們在掩飾蹤跡。”阿魯補舔了舔凍得開裂的嘴唇,眼里閃過一絲狠厲,“但雪下得不夠厚,總會留下味道。”
他示意斥候們散開,像獵場圍獵時那樣呈扇形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