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西南路招討使,如今契丹軍猛安耶律懷義翻身下馬時,狐皮帽上的雪沫簌簌落在銀術(shù)可腳邊。
他內(nèi)里穿著一身金國賜予的紫羅袍,腰間蹀躞帶上面掛著的玉柄短刀,還是三年前阿骨打在西京(大同)外的草原上收下他進奉的御馬賞賜的舊物,這被他常常掛在身上。
“末將來遲,都統(tǒng)受驚了,這就命人前去追殺!”耶律懷義彎腰行了個女真禮,右手按在左胸,動作標準卻透著股說不出的滯澀。
身后的親兵立刻遞上皮囊,里面是溫熱的馬奶酒,乳白液體騰起的熱氣瞬間被北風撕碎,還有一卷浸過烈酒的裹傷布。
銀術(shù)可瞥了眼那皮囊,沒接,他用女真語冷冷道:“見本都統(tǒng)如此狼狽,恐怕你心中已經(jīng)有了別的想法吧?”
耶律懷義的手僵在半空,臉上卻依舊堆著笑:“都統(tǒng)說笑了,我等既已歸降大金,自當肝腦涂地。”
“肝腦涂地?”銀術(shù)可沒來由笑了,“希望如此!”
他喉結(jié)滾動,終究沒碰那皮囊,眼珠掃過契丹人憋屈發(fā)青的臉。
若是抬頭看,分明見到那眼神里淬著冰渣般的鄙夷,他轉(zhuǎn)身躍上牽來的戰(zhàn)馬,連句“多謝”都沒說,帶著殘部收攏尸體往后方大營去了。
狼旗在風雪中獵獵作響,人群跑遠。
“敗軍之將,神氣什么!”
耶律神獨斡憤憤不平,這二十出頭的契丹宗室,還留著遼人特有的髡發(fā),只是頭頂?shù)那嗥ど希缫褯]有了當年象征尊貴的金箔裝飾。“若不是我們來得快,他早成了南人的槍下鬼!還給咱們臉色看!”
“住口!”耶律懷義的馬鞭子突然揮出,帶著風聲抽在兒子背上。
神獨斡踉蹌了一下,難以置信地回頭:“父親!我說錯了嗎?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群卑賤的羊!這是對我們的侮辱!”
“若今日躺在這雪地里的是你我父子,他銀術(shù)可的馬蹄會為契丹人停一瞬嗎?”
“啪!”又是一鞭,比剛才更重。
“你還知道自己是亡國之人嗎?”耶律懷義的聲音氣得發(fā)抖,“大遼亡了!你以為還是當年皇帝駕臨捺缽,萬部朝賀的時候?人家憑什么正眼瞧你,你算什么東西?”
神獨斡被打得連連后退,卻梗著脖子喊:“亡國又如何?我耶律氏的血,總比那些茹毛飲血的野人賤種干凈!風水輪流轉(zhuǎn),誰知道明天是什么模樣!”
“逆子!”
耶律懷義拽著兒子的衣領(lǐng),將他從馬背上掀了下來。
雪地里的冰碴子硌得神獨斡齜牙咧嘴,父親的鞭子卻像雨點般落下,“我讓你嘴硬!讓你記不住自己的身份!”
啊~~
神獨斡在雪地里翻滾,皮袍被抽得裂開,血痕一道疊著一道。
可他偏不認錯,反而嘶吼道:“我說錯了嗎?銀術(shù)可剛才看我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群會喘氣的牲口!這就是你要的歸降?這就是你要的日子?”
周圍的親信紛紛跪下來求情。
“家主息怒!”
花白胡子的家生子撲在神獨斡身上,硬生生挨了一鞭,“小郎君年紀輕,不懂事,您別跟他計較!”
“不懂事?”
耶律懷義的鞭子停在半空,雪落在他花白的鬢角,瞬間化成了水,“他再不懂事,就得掉腦袋!”
“你想死便滾去草原!別拖累全族陪葬!”
他指著遠方銀術(shù)可消失的方向,“你以為人家為什么不殺你?不是他仁慈,是因為我們還有用!等哪天契丹人沒用了,他會像宰羊一樣宰了我們!”
神獨斡不哭了,只是趴在雪地里,肩膀劇烈地顫抖。
圍攏的親兵們喉頭滾動,渾濁的淚凍在溝壑縱橫的臉上。
他們是世代依附耶律家的家生子,血管里流著松漠河的水,此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家主的驕傲被冰冷的現(xiàn)實鞭撻成齏粉。
風雪撲打著耶律懷義深陷的眼窩:“醒醒吧…白馬青牛的子孫。”
話語從他干裂的唇齒間艱難擠出,帶著血沫,“那是天神與地神的血脈…你我亡國之人,早已不配祭拜木葉山下的祖陵,不配仰望太祖皇帝的畫像…”
天神騎白馬踏破九重云,地神駕青牛犁開萬載土!
這句話像針,扎得所有人都閉了嘴。
神獨斡趴在雪地里,肩膀劇烈地顫抖。
他想起七歲那年,父親帶他去祭拜太祖陵,那時的他穿著華貴裘服,騎著白駱駝,聽著薩滿念誦“白馬青牛”的傳說——契丹人的先祖,是騎白馬的天神與駕青牛的地神,他們的子孫該是草原上最驕傲的鷹。
可現(xiàn)在,他們連抬頭看女真人的勇氣都沒有。
耶律懷義猛地指向西北方,手指因激動而顫抖,“滾!滾去可敦城!去那殘存的契丹孤島!在那里,你仍是宗室貴胄,仍是草原上無人敢直視的驕陽!縱馬高歌,飲酒射雕,契丹八部的風依舊吹拂!滾啊!投敵賣國的罵名,我耶律懷義一肩擔了!”
“我知道…我知道大遼亡了…”
兒子的聲音哽咽著,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絕望,“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當年太祖阿保機橫刀立馬,誰敢小看我契丹?如今…如今我們卻要給賤種牽馬墜鐙…”
他仿佛又看見上京城的宮闕連綿如云,看見捺缽大獵時萬騎卷過草海的煙塵,看見太祖皇帝跨著烈馬擎起白狼旗,那些輝煌如同鞭影里的殘像,抽一鞭,碎一重。
“太祖?我們還配提起他老人家嗎!”耶律懷義的鞭子掉在地上。
他想起天輔六年(1122年)那個雪夜,西京的城墻在金軍的猛攻中搖搖欲墜,他跪在耶律延禧面前,額頭磕得鮮血直流:“陛下!只要你留下,臣愿率全城軍民死戰(zhàn)!哪怕全城的兒郎死光了,也不能丟棄契丹人的尊嚴驕傲!”
可那位昏君,滿腦子想的都是逃跑,臨走前還不忘丑態(tài)畢露,丟盡了皇族的臉面,輦車里的昏君只慌亂地催促馭手,車輪無情碾過街道…淹沒在滿城絕望的哭嚎里。
昏君逃跑時掀開車簾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徹底碾碎了所有契丹貴族最后的脊梁。
大家看見原來太祖阿保機的子孫這一副懦弱樣子,連與敵接戰(zhàn)的勇氣都沒有,涼透了愿死戰(zhàn)的契丹豪杰熱血。
未戰(zhàn)先潰!未戰(zhàn)心死!
“那個該死的昏君!”
神獨斡俶爾嘶吼起來,聲音里帶著哭腔,“若不是他只會逃跑,我們怎么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他葬送了大遼!葬送了我們所有人!”
“他該死,他才該撞死在太祖陵墓面前!”
耶律懷義渾身一震。
是啊,那個只會打獵、酗酒、寵幸奸佞的皇帝,才是葬送大遼的罪魁禍首,自己等一眾人回天乏術(shù)。
“父…父親…”年輕人喉嚨里發(fā)出受傷哀鳴,猛地撲過去抱住耶律懷義冰冷的馬靴,“兒錯了!兒子糊涂!”
臉頰死死貼著冰冷的皮革,“從今往后,兒子就是大金的子民…是…是拴在馬樁上的鷹犬,任由女真貴人驅(qū)使鞭撻。”
他蹲下身,摸了摸兒子滲血的后背:“上藥。”再不看地上的兒子一眼。
目光投向南方太原城灰暗的輪廓。
雪片撲打在臉上,融化的冰水滑進嘴角,苦澀如膽汁。
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無聲的嘶吼在胸腔里沖撞:戰(zhàn)啊!南朝皇帝!讓你的子民挺直脊梁!讓我這亡國奴看看——漢家的骨氣,能否比契丹弓折得更慢一些!
讓我等知道,究竟誰才是中國!
...
風雪在元帥帳外呼嘯,粘罕端坐于鋪著整張黑熊皮的主位,鐵鑄般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帳內(nèi)獸脂燈吞吐著濃濁的煙霧,映照著陸續(xù)抵達的西路大軍核心人物的臉:彪悍兇戾的突合速,沉穩(wěn)如山岳的完顏婁室,目光深邃如古井的完顏希尹(谷神),以及面色鐵青、肋下裹傷的銀術(shù)可,他雖戰(zhàn)敗,但作為開國名將,依舊有資格列席。
帳門緊閉,隔絕了寒風,卻隔絕不了彌漫的血腥氣與失敗的陰霾。
粘罕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停在銀術(shù)可臉上,聲音低沉如滾石:“三千精銳,折損殆盡。銀術(shù)可,你讓皇帝賜給你的白狼旗蒙塵了。”
銀術(shù)可豁然抬頭,眼中血絲密布,剛欲開口,卻被粘罕抬手止住。
“按老規(guī)矩。”粘罕站起身,低沉的聲音不容置疑,“河浴議政!把腦子洗干凈了說話!”
帳內(nèi)眾將神情一肅,這是白山黑水間流傳的習俗,部落貴族們在江河里洗澡游泳議事。
胡俗舊無儀法,君民同川而浴,肩相摩于道。
《松漠紀聞》載:“酋長受事,必浴沐剃發(fā),裸身入帳,示無兵刃之藏。”
還有與之等同“國有大事,適野環(huán)坐,畫灰而議”的記載,即遇到國家大事,眾人到野外圍坐,在地上畫灰來討論,且討論內(nèi)容保密。
十幾名親兵上前,引著元帥和將領(lǐng)們走向帳后一條尚未完全封凍的溪流,寒氣刺骨,冰水混合著碎冰碴。
冰冷的河水瞬間包裹了**的身體,即使是久經(jīng)沙場的猛將也不由得倒吸冷氣。
粘罕第一個沉入水中,冰冷河水漫過他虬結(jié)筋肉上的舊傷疤。
突合速緊隨其后,冰冷的刺激讓他發(fā)出一聲低吼。
銀術(shù)可咬著牙,肋下的傷口被冰水一激,痛得他肌肉抽搐,但他硬是一聲不吭,將頭埋入水中。
婁室神色平靜,動作沉穩(wěn),緩緩浸入水中。
完顏希尹最后一個入水,他閉上眼,似乎在感受水流,也似乎在整理思緒。冰水刺激下,所有身份、地位的差異似乎暫時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