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叮咚”“叮咚”...
柳青手機提示音就像著了魔似的不停響起。
她盯著手機后臺不斷跳出的淘寶訂單通知,手指懸在屏幕上方,遲遲不敢點開詳情。
從昨晚開始,店鋪流量突然暴增。
“青姐!“小桃的表姐王寶貴舉著手機,她來學柳編一周了,昨天家里有事沒來,今天剛到就興奮的跟什么似的跑到柳青身邊。
“你看看這個!”
柳青一看,手機上顯示一篇題為《在這個快消時代,我找到了慢生活的溫度》的公眾號文章。
作者是一位百萬粉絲的旅行博主,文章中赫然是柳青隨手拍的“五鳳朝陽“工作照,配文盛贊這種“帶著手溫“的傳統工藝。
那篇介紹柳家編制手藝的文章,閱讀量突破了10萬 。評論區里,都是求鏈接的留言。
“天吶,真是太好了,居然有人給我們宣傳……”
“寶貴你別耽誤小青工作,來給我幫忙……”分揀柳條的王嬸沖著王寶貴喊。
“姑,你上網了,成網紅了!”王寶貴又讓王嬸看照片。
“啥,我們五鳳朝陽”趙家媳婦捂著臉,“早知道化化妝再拍……”
柳青望著滿屏留言,趕緊用自己的手機搜索,點進那位博主主頁,鄭重其事地給了個關注。
今天,柳青還有面試學徒的重要事兒。
一周前,她把打印好的紅紙告示貼到村委會公告欄,就像把一滴水滴進滾熱的油鍋,“滋啦”一聲就炸開了鍋。
這幾天,柳青的手機快被打爆了。
留守婦女問工作時間,就盼著能多掙點錢補貼家用;返鄉青年打聽發展前景,想在這門手藝里尋條新出路;甚至鎮中學老師都打電話說想組織學生來體驗。
柳青耐心登記好人員名單和聯系方式,統一通知今天面試。
面試流程簡單直接,不看臉蛋美丑,就看雙手巧不巧,按照她給的指導,先上手編個杯墊瞧瞧。
“編個筐還得考試?”眾人嘴里嘟囔著,滿臉不解,可興奮勁兒卻藏都藏不住,心想著:不就是上手編個杯墊嘛,能有多難,這還能難倒咱?
柳家院子瞬間變身為特殊考場。柳青早早備齊統一的柳條和工具,要求每人編一個萬字紋杯墊,這小小的杯墊,成了檢驗本事的“試金石”。
爺爺也破天荒地沒躲開,穩穩坐在棗樹下,當起“監考官”。
日頭漸漸爬到頭頂,柳家院子里的氣氛,隨著眾人編杯墊的進度,越來越緊張。
最先編完的是個叫張曉雯的女孩。她擦了擦額頭的汗,把編好的萬字紋杯墊小心翼翼放到爺爺面前。
柳青拿過杯墊,只見編錯了幾個地方,歪歪扭扭。
一個瘦高個年輕人也過來交作品,放下就要走。爺爺說:“等一下。”
年輕人遲疑地停下腳步。這是鄰村的周明,去年大學畢業返鄉,據說在搞什么農產品直播,今天也過來面試。
“以前會編筐嗎?”爺爺問。
周明搖頭:“不會。但我奶奶以前...”
“伸手我看看。”
周明伸出雙手。那是一雙修長但略顯蒼白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齊干凈。爺爺捏了捏他的指關節,點點頭。
柳青問:“爺爺,您選的標準是什么啊?”
爺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主要看三點:指節要有力,眼神要靜得下來,最重要的是...“他頓了頓,“身上沒浮躁氣。”
柳青偷偷看了看自己的手。
后面的人都是這個程序。
“這個不錯。”柳青問最后上交作品的田家媳婦白嬌嬌,“你學過?”
白嬌嬌低著頭:“娘家媽教的...十幾年沒編了。”
柳青數了數,合格的有十二個人,這十二人中,有六十多歲的老婦,也有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
村里不少人過來看新鮮,大家打趣:“柳青這是要把咱村變成編制大作坊喲!”
爺爺卻搖頭說:“柳編不是個輕活,這些人留下的能堅多久還得另說。”
賣豆腐的張老頭走到柳家門口,柳青買了五塊錢豆腐。
老張頭問:“青丫頭這是要開廠子嗎?”
“不算廠子,就是擴大點規模。張叔,您有認識的人想來學嗎?”
老張頭頓了頓,“老劉家的啞巴閨女手挺巧,天天在家編些小玩意兒。”
柳青心里一動。她去了一趟劉家,隔著矮墻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坐在院子里,手指飛快地穿梭在柳條間。
女孩編的不是普通花樣,而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立體結構,像只展翅欲飛的鳥兒。
“你好!“柳青推開院門。
女孩受驚般抬頭,看清來人后露出羞澀的笑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搖搖頭。
柳青這才想起劉秀蘭確實聽不見聲音也說不出話。
她蹲下來,指了指對方手中的柳編,豎起大拇指,然后掏出手機打字:“你編得真好,想不想來我們柳編工坊工作?”
劉秀蘭看完手機,眼睛亮了起來,迅速用柳條編出一個小巧的“好”字,遞給柳青。
沒想到的是,柳青回來時又遇到一位應聘的。
“你好,我是來應聘的。”
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男子站在院門口。他穿著整潔的格子襯衫,背著一個雙肩包,看起來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與柳青想象中的學徒形象相去甚遠。
“你...會柳編?”柳青懷疑地問。
“不會。”年輕人坦然承認,隨即遞上一份簡歷,“我是來應聘網店運營的。”
柳青一愣:“我沒有打算招聘網店運營。”
“是你們的大學生村官江韓邀請我過來的,我叫張磊。”
張磊推了推眼鏡,“我看過你的店鋪,很有前景,需要我這種專業人士負責運營。”
柳青正要說話,爺爺從屋里走出來,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小伙子,我們招的是手藝人。”
張磊不卑不亢:“柳爺爺,手藝要傳承,也要管理。”張磊從包里拿出一份圖表,“這是我設計的運營方案...”
“有意思。”爺爺手指劃過那些彩色的圖表,“跟我年輕時用的'匠人點名冊'差不多道理。”
柳青和張磊同時愣住了:“什么點名冊?”
爺爺轉身進屋,片刻后捧出一本泛黃的冊子。翻開內頁,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人名、日期和柳器種類,間或有些紅圈標記。
“合作社時期,我負責分配生產任務。”爺爺指著那些標記,“紅圈代表手藝好的,分復雜活計;藍圈是新手,做基礎款。”
張磊眼睛一亮:“這就是最原始的ERP系統啊!怪不得我爺爺說,再好的電腦也比不上老匠人的一本賬。”
爺爺突然抬起頭:“你爺爺是誰?”
“張鐵柳。”張磊回答,“他說年輕時跟您學過編筐。”
爺爺的表情瞬間柔和下來:“鐵柳...他還活著?”
“活著呢,就是手抖編不了東西了。“張磊從手機里翻出照片,“他讓我來找您,說您這兒準缺人手。”
柳青看著爺爺撫摸照片的樣子,突然明白了什么:“您和張爺爺...”
“師兄弟。“爺爺輕聲說,“后來運動時...走散了。”
柳青看著爺爺臉上遇到知己的得意神色,知道這個張磊也要留下來了。
王嬸等人來到小院時,看到的是這樣一幕:爺爺和張磊頭碰頭地研究那本老冊子,柳青在一旁飛快地記筆記,而院墻上已經掛起了一塊白板,上面畫著奇怪的分工流程圖。
柳青開始給新人們安排分工,誰負責采買柳條,誰跟著老學徒學柳編,說得條理清晰。
當天下午,柳家院子就熱鬧起來,新老學徒圍坐,老把式教得認真,新人學得專注,柳條在指間翻飛,萬字紋慢慢在他們手下成型。
柳青手機突然響起。是姓趙的一位杭州客戶:“柳小姐,我這邊有客戶看中樣品,要訂500套茶席!但要求必須兩周內交貨!”
柳青握著手機的手猛地一僵,500套兩周交貨,她迅速掃了眼院子里專注學編的眾人,咬咬牙:“趙老板,這單我接了。”
剛在縣里開完會的村官江韓來見老同學張磊,又遞給柳青一份名單:“我查過了,周邊幾個村還有一些人家也在做柳編,都是零星散賣。你可以拿著樣品過去走訪一下讓會的人幫忙加工...”
“這個建議太好了!”柳青拍了拍手,“實在趕不出來的我們以找代工!”
接下來的一天,柳青和周明騎著電動車一人帶了一包杯墊樣品跑遍了周邊幾個村子。
按照江韓的建議,柳青首先尋找那些還在做柳編的家庭作坊,希望建立加工收購合作關系。
在李家溝,她找到了仍在編傳統魚簍的七旬老人李石匠;在王家屯,一對殘疾夫婦靠編果籃為生;最驚喜的是在趙家莊,竟然有七八戶人家還在做柳編,雖然只是簡單的筐籃。
在五里外的楊柳村,據說那里曾有“編筐李“的美譽。
李阿婆家的土坯房低矮破舊,但院子里整齊地碼放著幾十個精美的柳編茶席,樣式是柳青沒有見過的六角形紋路。
“阿婆,這些賣嗎?“柳青拿起一個仔細端詳。茶席輕巧卻結實,六角紋路像蜂巢般精密,每個連接點都完美無瑕。
“賣?“李阿婆笑了,露出僅剩的三顆牙,“現在誰還買這個?都是編著玩。“
柳青心頭一熱:“阿婆,我全要了!按每個三十給您,行嗎?“
“三十?“李阿婆像聽錯了,“這破東西值三十?“
最終,柳青以每個三十五元的價格收購了李阿婆的全部存貨,還軟磨硬泡請老人演示了“六角疊絲“的編法。這種技法在奶奶的“柳編百樣圖“中只有零星記載,沒想到還有傳人。
“阿婆,您愿意教別人這個編法嗎?“柳青小心翼翼地問,“工錢好商量。“
李阿婆擺擺手:“快入土的人了,要錢干啥?有人愿意學,我巴不得。”
回程路上,周明一直沒說話。直到看見村口的石碑,他突然開口:“柳青,你知道為什么鄉下手藝都在消失嗎?“
柳青搖頭。
“因為沒人在乎它們的價值。“周明踢開一塊石子,“我奶奶編了一輩子筐,還不如我在城里送一個月外賣賺得多。”
柳青看著車后座那些精美的柳編作品,突然明白了爺爺的堅持。這些不只是商品,更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一輩子的心血。
第二天周明要學手藝,柳青一個人繼續打聽尋找。
“早些年都賣不動了,現在就自家用用。”
趙家莊的老支書點一支煙說,“你要是有樣品,什么樣的都可以編,有特殊要求的地方你指導一下,只要價錢合適,大伙兒肯定樂意。”
柳青仔細檢查了各家的手藝。雖然產品粗糙,但基本功扎實,只要稍加培訓,完全能達到她的質量要求。她留下樣品,讓他們先編十個。驗收合格就可以繼續合作。
根據趙支書指點,柳青在十公里外的李家莊,找到了還在編筐賣的趙老漢;
在更遠的王集鎮,有三位老太太會用傳統方法編席子。
最令人驚喜的是,在白沙灣,他們發現了一戶姓馬的人家,祖傳的柳編燈籠堪稱藝術品。
“太神奇了...”柳青撫摸著馬家送的迷你燈籠,愛不釋手,“這種立體編織我從沒見過。”
當晚,柳青興奮地向爺爺展示她的發現。老人一件件檢視那些來自不同村落的柳編成品。
他拿起一個李石匠編的魚簍,手指撫過那些熟悉的紋路:“老李頭還活著啊...這'水波紋',當年就數他編得最好。”
“這個收口不對...這個紋路走樣了...嗯,這個還有點意思...”最后他拿起馬家的燈籠,久久不語。
“爺爺?”柳青輕聲問。
“馬老六的手藝...”爺爺終于開口,“沒想到還傳下來了。”
柳青驚訝道:“您認識?”
“當年跟我一起學的徒。“爺爺的眼神變得柔和,“后來家里發生變故...算了,不提了。他現在怎樣?”
“腿腳不便,但手很穩。“柳青回答,“他孫子說,家里堆滿了編好的燈籠,就是賣不出去。”
爺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明天帶我去見他。”